人生和生命课题如此之大,如果泛泛谈去不知要缠绕多少思辨弯路,陷入多少话语泥淖。而佛教则干净利落,如水银泻地,爽然决然,没有丝毫混浊。一上来便断言,人生就是苦。产生苦的原因,就是贪欲。产生贪欲的原因,就是无明无知。要灭除苦,就应该觉悟:万物并无实体,因缘聚散而已,一切都在变化,生死因果相续,连“我”也是一种幻觉,因此不可在虚妄中执着。由此确立“无我”“无常”的观念,抱持“慈、悲、喜、舍”之心,就能引领众生一起摆脱轮回,进入无限,达到涅槃。
就从这么几句刚刚随手写出的粗疏介绍,人们已经可以领略一种鞭辟入里的清爽。而且,这种清爽可以开启每个人的体验和悟性,让人如灵感乍临,如醍醐灌顶,而不是在思维的迷魂阵里左支右绌。
这种痛快感所散发出来的吸引力当然是巨大的。恰似在嗡嗡喤喤的高谈阔论中,突然出现一个圣洁的智者,三言两语了断一切,又仁慈宽厚地一笑,太迷人了。
佛教的第三特殊魅力,在于切实的参与规则。
佛教戒律不少,有的还很严格,照理会阻吓人们参与,但事实恰恰相反,戒律增加了佛教的吸引力。戒律让人觉得佛教可信。戒律让人觉得佛教可行。
相比之下,中华传统文化大多处于一种“写意状态”:有主张,少边界;有感召,少筛选;有劝导,少禁忌;有观念,少方法;有目标,少路阶。这种状态,看似方便进入,却让人觉得不踏实,容易退身几步,敬而远之。
佛教的第四特殊魅力,在于强大而感人的弘法团队。
从组织的有序性、参与的严整性、活动的集中性、内外的可辨识性、不同时空的统一性这五个方面而论,没有一家比得上佛教的僧侣团队。
他们必须严格遵守不杀、不盗、不淫、不妄语、不恶口、不蓄私财、不做买卖、不算命看相、不诈显神奇、不掠夺和威胁他人等戒律,而且坚持节俭、勤劳的集体生活,集中精力修行。又规定了一系列和谐原则,例如所谓“戒和”“见和”“利和”“身和”“口和”“意和”的“六和”,再加上一些自我检讨制度和征问投筹制度,有效地减少了互相之间的矛盾和冲突,增加了整体合力。
这样的僧侣团队,即便放到人世间所有的精神文化组合中,也显得特别强大而持久;又由于它的主体行为是劝善救难,更以一种感人的形象深受民众欢迎。
从法显到玄奘,还应该包括鸠摩罗什等这些伟大行者,以最壮观的生命形式为中华大地引进了一种珍贵的精神文化。结果,佛教首先不是在学理上,而是在惊人的生命形式上楔入了中华文化。平心而论,中华传统文化本身是缺少这样壮观的生命形式的。有时看似壮观了,却已不属于文化。
没有香烟缭绕,没有钟磬交鸣,没有佛像佛殿,没有信众如云,只有最智慧的理性语言,在这里淙淙流泻。这里应该安静一点,简陋一点,藉以表明,世界三大宗教之一的佛教,在本质上是一种智者文明。
佛教比中国的儒家、道家、法家都更关注寻常百姓。墨家按理也是关注寻常百姓的,但那只是从上面、外面对百姓的保护性关心,而不能让百姓自己获得身心安顿。然而,怎么才能让百姓获得身心安顿呢?这还是要从佛教的内容上找原因。而且,我必须提醒大家的是,佛教并不仅仅是一种平民宗教,很多王公贵胄、博学之士也都笃信。可见,它确实具有中国文化原先缺乏的思想成分。
佛教既填补了中国本土文化在传播上的重大缺漏,又填补了中国本土文化在内容上的重大缺漏。它的进入,是必然的。
佛教在文化上遇到的真正对手,是儒家。佛教的“出家”观念与儒家所维护的家族亲情伦理严重对立,更没有“治国平天下”的抱负。按照佛教的本义,这种抱负是应该“看空”“放下”的。由此可见,儒家不是在具体问题上,而是在“纲常”上,无法与佛教妥协。而且,从孔子开始,儒家对尧、舜、禹、夏、商、周时代的“王道”多有寄托,而那时候佛教还没有传入。任何一个皇帝的灭佛命令,到太子接位就能废除,但儒家的纲常却很难动摇。你们都读过韩愈的《谏迎佛骨表》,那就是代表着儒家文化的基本立场,在对抗已经很强大的佛教。
这场对抗的结果如何呢?大家都知道,既没有发生宗教战争,也没有出现重大湮灭,反而实现了精神文化的良性交会。佛教进一步走上了中国化的道路,而儒学也由朱熹等人从佛教中吸取了体系化的理论架构之后完成了新的提升。
宗教的生命力既不是独蕴在巨大的经藏里,也不是裹挟在传教者的衣袍中,而必须体现于跨越式的异地投射和异时投射,以及这种投射所产生的能量反应。因此,一切伟大的宗教都会因地制宜、与时俱进,还会出现一代代杰出的宗教改革家。那种故步自封的“原教旨主义者”“基本教义派”,其实是以一种夸张的忠诚来掩饰不自信。
当然,永葆青春也会带来很多旁枝杂叶,甚至缠上大量异体藤葛。佛教显然是极有生命力的,但是,密密层层的寺庙常常以浓郁的香火、世俗的功利把简明的精神支点遮盖了。据说近年来,佛珠已经和辟谷、乡墅、酒库一起,成为新一代土豪的基本标志。很多僧侣,已经习惯于用“升官发财”来祝祈各方信众。于是,连佛教也让人疑惑了。幸好,远处还有那棵青翠的菩提树。虽然不是原来那棵,但种子在,静坐在,守护在,虔诚在。
《心经》上的第一个字“观”,是指直接观察,可谓之“直观”。“直观”也就是“正视”,经由“直观”和“正视”,产生“正见”和“正觉”。
玄深的佛教,居然从“直观”和“正视”开始,可能会让后代学者诧异。但是,一切真正深刻的学说都有最直接的起点。深刻,是因为能“看破”。因此,“看”是关键。
佛陀“直观”人生真相,发现的一个关键字是“苦”。生、老、病、死、别、离,一生坎坷,都通向苦。为了躲避苦、害怕苦、转嫁苦,人们不得不竞争、奋斗、挣扎、梦想、恐惧,结果总是苦上加苦。那么再直观一下,苦的最初根源是什么?佛陀发现,所有的苦追根溯源都来自于种种欲望和追求。那就必须进一步直观了:欲望和追求究竟是什么东西?它们值得大家为之苦不堪言吗?
在这个思维关口上,不同等级的智者会做出完全不同的回答。低层智者会教导人们如何以机智击败别人,实现欲望和追求;中层智者会教导人们如何以勤奋努力来实现欲望和追求,永不放弃;高层智者则会教导人们如何选择欲望,提升追求。
佛陀远远高于他们。既高于低层、中层,也高于高层。他对欲望本身进行直观,对追求的目标和过程进行直观,然后告诉众人,可能一切都搞错了。大家认为最值得盼望和追求的东西,看似真实,却并非真实。因此,他不能不从万事万物的本性上来做出彻底判断了。
终于,他用一个字建立了支点:空。
以一个“空”字道破一切,是不是很悲哀呢?
不。
人世间确实为脆弱和虚荣的人群设置了一系列栏杆和缆绳,道破它们的易断和不实,一开始也许会让人若有所失,深感惶恐。其实,让脆弱暴露脆弱,让空虚展现空虚,让生命回归生命,反而会带来根本的轻松和安全。
空,是一种无绳、无索、无栏、无墙、无羁、无绊的自由状态。好像什么都没有了,又好像什么都有了。在空的世界,有和没有,是同一件事。只不过,以空为识,获得洞见,就不一样了。有和没有,也都进入了觉者的境界。
空,是一盏神奇的灯。被它一照,世间很多看起来很有价值的东西都显出了虚假的原形,都应该被排除。
空,是一个伟大的坐标,由大变小,甚至变得没有意义了。
因此,要阐释空,仰望空,逼近空,触及空,必须运用一系列的减除之法、拉平之法、断灭之法、否定之法。
青城山是道教圣地,而道教是唯一在中国土生土长的大宗教,道教汲取了老子和庄子的哲学,把水作为教义的象征。水,看似柔顺无骨,却能变得气势滚滚,波涌浪叠,无比强大;看似无色无味,却能挥洒出茫茫绿野,累累硕果,万紫千红;看似自处低下,却能蒸腾九霄,为云为雨,为虹为霞……
看上去,是人在治水;实际上,却是人领悟了水,顺应了水,听从了水。只有这样,才能天人合一,无我无私,长生不老。
这便是道。
道之道,也就是水之道,天之道,生之道。因此也是李冰之道、都江堰之道。道无处不在,却在都江堰做了一次集中呈现。
因此,都江堰和青城山相邻而居,互相映衬,彼此佐证,成了研修中国哲学的最浓缩课堂。
据说,佛陀在菩提树下开悟后,抬头看到天上一颗明亮的星。
星星就在头上,为什么常常看不到?因为被太多的云层遮住了。从此,他要反复地为大众宣讲,星星是存在的,一旦被遮住便没有了光芒,天上是这样,人心更是这样。但可怜的人们,天天在为遮光而忙碌,致使人生一片黑暗,世间一片黑暗。
在佛陀看来,宇宙的创造有一种美好的大能量和大秩序,只是因为人世迷误,反向而行。结果,美好反倒成了此岸之外的彼岸,需要辛苦度化了。
我还请大家恭敬地联想一下宗教。那些著名的宗教,信徒成千上万,其中多少人能够准确地解读《圣经》、佛经和其他神圣的经典呢?但是,即便不能准确解读,也不失为忠诚的信徒,也受到宗教的接纳和关爱。我童年时在乡间,很多佛教徒并不识字,当然读不懂佛经,他们的信仰中又包含着大量的迷信误读,但这恰恰是佛教的伟大所在。在这一点上,艺术的伟大和宗教的伟大,有点近似。
任何像样的宗教在创始之时总有一种清澈的悲剧意识,而在发展过程中又都因为民族问题而历尽艰辛,承受了巨大的委屈。
结果,谁都有千言万语,谁都又欲哭无声。
这种宗教的悲情有多种走向。取其上者,在人类的意义上走向崇高;取其下者,在狭窄的意气中陷于争斗。
如果让狭窄的意气争斗与宗教感情伴随在一起,事情就严重了。宗教感情中必然包含着一种久远的使命,一种不假思索的奉献,一种集体投入的牺牲,因此最容易走向极端,无法控制。这就使宗教极端主义比其他种种极端主义更加危险。从古至今,世界上最难化解的冲突,就是宗教极端主义。
古代的佛教旅行家更不会有孤独感了。他们即便在孤身一人时也在引渡众生。他们是忘我的,而世界上一切忘我者都不会感到最终的孤独。
真正的艺术大师也应该有宗教情怀。既非艺术家,又非宗教家的凡人也同样如此,如能身处孤独而又不失对众生的关爱,便是最佳人生状态。
不管是什么人,能够身处孤独而不失对众生的关爱,已经具备一种宗教情怀,甚至还可能产生极高的审美价值。
远行的僧人不管是以开阔战胜闭塞,还是以关爱战胜孤独,其结果都是一个宏大的精神境界,这个境界不仅善,而且美。世间的大美总离不开人类精神境界,这个境界不仅善,而且美。世间的大美总离不开人类的精神追求,没有这种追求,浩瀚的沙漠和雄奇的群山只是一种无生命的存在,至少只是一种未被开发、未被唤醒、未被点化的美,因此也就无所谓美。由此可知,远行的僧人们的脚步和记述,正是在对沉睡了亿万年的大地进行着开发、唤醒和点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