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之道恰如哲学之道
至低很可能就是至高
终点必定潜伏于起点
天下没有一种文明会把好事占尽,当它展现出某一方面的千年优越,背后一定还牵连着另一方面的千年昏暗。
我们一定误会了中华文明的早期精神大师,把他们看成是坐在云端上替天立言的圣人。其实他们是颠簸在泥途牛车上的观察家,天天苦恼着应该如何打理纷乱的世间。
文明有可能盛载过野蛮,有可能掩埋于蒙昧;文明易碎,文明的碎片有可能被修补,有可能无法修补,然而即便是无法修补的碎片,也会保存着高贵的光彩,永久地让人想象。能这样,也就够了。
区区如我,毕生能做的,至多也是一枚带有某种文明光泽的碎片罢了。没有资格跻身某个遗址等待挖掘,没有资格装点某种碑亭承受供奉,只是在与蒙昧和野蛮的搏斗中碎得无愧于心。无法躲藏于家乡的湖底,无法奔跑于家乡的湖面。那就陈之于异乡的街市吧,即便被人踢来踢去,也能铿然有声。偶尔有哪个路人注意到这种声音了,那就顺便让他看看一小片洁白和明亮。
文明是对琐碎实利的超越,是对各个自圆其说的角落的总体协调,是对人类之所以成为人类的基元性原则的普及,是对处于日常迷顿状态的人们的提醒。然而,这种超越、协调、普及、提醒都是软性的,非常容易被消解。
中华文明缺少一种宏大而强烈、彻底而排他的超验精神。这是一种遗憾,尤其对于哲学和艺术更是如此,但对整体而言,却未必全是坏事。中华文明从一开始就保持着一种实用理性,平衡、适度、普及,很少被神秘主义裹卷。中国先哲的理论,哪怕是最艰深的老子,也并不神秘。在中国生根的各大宗教,也大多走向了人间化、生命化。因此,中华文明在多数时间内与平民理性相依相融,很难因神秘而无助,因超验而失控。
中华文明能成为唯一没有中断和湮灭的古文明,粗粗一想,大概有五个方面的原因:
一是赖仗于地理环境的阻隔,避开了古文明之间的互征互毁;
二是赖仗于文明的体量,避免了小体量文明的吞食,也避免了自身枯窘;
三是赖仗于统一又普及的文字系统,避免了解读的分割、封闭和中断;
四是赖仗于实用理性和中庸之道,避免了宗教极端主义;
五是赖仗于科举制度,既避免了社会失序,又避免了文化失记。
中国古代的神话,我将之分为两大系列,一是宏伟创世型,二是悲壮牺牲型。
盘古开天、女娲补天、羿射九日,都属于宏伟创世型;而精卫填海、夸父追日、嫦娥奔月,则属于悲壮牺牲型。这中间,女娲补天、精卫填海、夸父追日、嫦娥奔月这四则神话,具有很高的审美价值,足以和世界上其他古文明中最优秀的神话媲美。
这四则神话的主角,三个是女性,一个是男性。他们让世代感动的是躲藏在故事背后的人格。这种人格,已成为华夏文明的集体人格。
说奔月神话。
这是一个柔雅女子因好奇而投入的远行,远行的目标在天上,在月宫。这毕竟太远,因此这次远行也就是诀别,而且是与人间的诀别。
有趣的是,所有的人都可以抬头观月,随之也可以凭着想象欣赏这次远行。欣赏中有移情,有揣摩,有思念,让这次远行有了一个既深邃又亲切的心理背景。“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这“夜夜心”,是嫦娥的,也是万民的。于是这则神话就把蓝天之美、月亮之美、女性之美、柔情之美、诀别之美、飞升之美、想象之美、思念之美、意境之美全都加在一起了,构成了一个只能属于华夏文明的“无限重叠型美学范式”。
这个美学范式的终点是孤凄。但是,这是一种被万众共仰的孤凄,一种年年月月都要被世人传诵的孤凄,因此也不再是真正的孤凄。
按照文化人类学的观念,传说和神话虽然虚无缥缈,却对一个民族非常重要,甚至可以成为一种历久不衰的“文化基因”。这在中华民族身上尤其明显,谁都知道,有关黄帝、炎帝、蚩尤的传说,决定了我们的身份;有关补天、填海、追日、奔月的传说,则决定了我们的气质。这两种传说,就文化而言,更重要的是后一种神话传说,因为它们为一个庞大的人种提供了鸿蒙的诗意。即便是离得最近的《诗经》,也在平实的麦香气中熔铸着伟大和奇丽。
漠然于空间也必然漠然于时间,这个关系,陶渊明在《桃花源记》里已经说清楚。那么,一个文明如果不能正视外部世界,也就一定不能正视自己的历史,尤其是历史上那种与蒙昧、野蛮搏斗时留下的狞厉。一味把自己打扮成纤尘无染的世界判官,反倒是抽去了强健的体质。李泽厚先生说,即便狞厉如饕餮也会积淀深沉的历史力量,保存巨大的美学魅力。一种文明如果失去了这种魅力该是多么可惜。
本来,人类是为了摆脱粗粝的自然而走向文明的,文明的对立面是荒昧和野蛮,那时的自然似乎与荒昧和野蛮紧紧相连。但是渐渐发现事情发生了倒转,拥挤的闹市可能更加荒昧,密集的人群可能更加野蛮。现代派艺术写尽了这种倒转,人们终于承认,宁肯接受荒昧和野蛮的自然,也要逃避荒昧化、野蛮化的所谓文明世界。如果愿意给文明以新的定位,那么它已经靠向自然一边。
文明的非人性化有多种表现。繁衍过度、消费过度、排放过度、竞争过度、占据空间过度、繁文缛节过度、知识炫示过度、雕虫小技过度、心理曲折过度、口舌是非过度、文字垃圾过度、无效构建过度……对这一切灾难的爆发式反抗,就是回归自然。
文明的延续是生命化的。有时乍一看只是无生命的木石遗存,但它们与一代代的生命都能建立呼应关系。如果一种文明的遗迹只能面对后代全然陌生的目光,那么它也就真正中断了,成了最深刻意义上的“废墟”。
我们正在庆幸中华文明延绵而未曾断绝,但也应看到,正是这个优势带来了更沉重的过度积累。因此新世纪中华文明的当务之急,是卸去重负,轻松地去面对自然,哪怕这些重负有历史的荣誉、文明的光泽。即便珍珠宝贝压得人透不过气来的时候也应该舍得卸下,因为当人力难以承受的时候,它已经是一种非人性的存在。
如果每宗学问的弘扬都要以生命的枯萎为代价,那么世间学问的最终目的又是什么呢?如果辉煌的知识文明总是给人们带来如此沉重的身心负担,那么再过千百年,人类不就要被自己创造的精神成果压得喘不过气来?如果精神和体魄总是矛盾,深邃和青春总是无缘,学识和游戏总是对立,那么何时才能问津人类自古至今一直苦苦企盼的自身健全?
请想一想长江三峡吧,那儿与黄河流域的差别实在太大了。那儿山险路窄,交通不便,很难构成庞大的集体行动和统一话语。那儿树茂藤密、物产丰裕,任何角落都能满足一个人的生存需要,因此也就有可能让它独晤山水、静对心灵。那儿云谲波诡,似仙似幻,很有可能引发神话般的奇思妙想。那里花开花落,物物有神,很难不让人顾影自怜、借景骋怀、感物伤情。那里江流湍急,惊涛拍岸,又容易启示人们在柔顺的外表下志在千里、百折不回。
相比之下,雄浑、苍茫的黄河流域就没有那么多奇丽,那么多掩荫,那么多自足,那么多个性。因此,从黄河到长江,《诗经》式的平原小合唱也就变成了屈原式的悬崖独吟曲。
连我身上的文化,也有绵长的因缘。
妈妈抱着我在乡村中给人写信、教人识字,使我亲近了最初的笔墨,这算是最近的“因果报应”。妈妈又何以识字?几百年的乡塾书声传到她身上,中转过多少固执而贫困的书生?在文字几乎不敷实用的漫长年代,一间间风雪茅舍如何免于倒塌?一个个临终的塾师如何留下嘱咐?每一步都是在不可能中发生的奇迹。
因此,是无比遥远的因果,落到了我的笔尖。
科举实在累人。考生累、考官累,整个历史和民族都被它搞累。
作为一个中国人,我应该对它低头致敬。它以一千三百年的惊人坚持,在这么辽阔的土地上实现了一个梦幻般的政治学构思。那就是,通过文化考试在全国男子中选拔各级管理者,使中华文明越过无数次灭亡的危机而浩荡延续。正是这种延续,使我们有可能汲取千年前的伟大精神力量,知道什么是永恒的高贵,什么是不朽的美典。
作为一个文化人,我又要对它摇头长叹。它是为了朝廷统治的人才需求而设置的文化关口,看似重视文化,实质败坏了文化,尤其是败坏了整个民族的集体文化人格。在历代考生咿咿唔唔的文本诵读声中,中国文脉渐渐失去魂魄。
因此,由于它,中华文明一直保持着宏大存在,却又未能走向强健。
现代文明当然也有很多好处,但显然严重地吞噬了人们的自然天性。密集的教学、训导、观摩,大多是在狠命地把自然天性硬套到一个个既成模式中去。自然天性一旦进入既成模式,很少有活着出来的。只有极少数人在临近窒息之时找到一条小缝逃了出来,成了艺术上的稀世奇侠,或其他领域的神秘天才。当然,也可能在逃出来之后不知所措,终老于混混沌沌的自然状态。但即使这样,也活得真实,躲过了模式化的虚假。因此,现代文明不能过于自负。在人和自然的天性面前,再成熟的文明也只是匆忙的过场游戏,而且总是包含着大量自欺欺人的成分。
现代文明的推土机很难抵挡。推土机一过,一切都可想而知。因此,谁也不愿和它作对了,现在的很多文化艺术,都已经成了推土机的伴奏音响。
我对此稍有乐观。不是乐观于推土机的终将停止——这是不可能的——而是乐观于不少人的心底可能还有文化良知存活。这些存活的因素只是点点滴滴,却是人间真文化千年传承的活命小道。
科学像一个精致的闸口,本想汇聚散布各处的溪流,可是坡度挖得过于险峻,把一切水流都翻卷得浑浊了。而且,浑在心灵上,浊在操守上。
苏曼殊、章太炎他们都没有来过希腊,但在二十一世纪初,他们已知道,中华文明与希腊文明具有历史的可比性。同样的苍老,同样的伟大,同样的屈辱,同样的不甘。因此,他们在远远地哀悼希腊,其实在近近地感叹中国。这在当时的中国,是一种超越前人的眼光。
我们在世纪末来到这里,只是他们眼光的一种延续。所不同的是,我们今天已不会像拜伦、苏曼殊那样痛心疾首。希腊文明早已奉献给全人类,以狭隘的国家观念来呼唤,反而降低了它。
神话就是为后世记忆而产生的,它们作为“集体无意识”的审美形态,已经成为我们记忆的基础。但是,神话太缥缈了,缺少物态支撑,因此人类还是要靠历史学、考古学来唤醒文化记忆。
文化记忆的唤醒,往往由一种发现激活全盘,就像在欧洲,维纳斯、拉奥孔雕像的发现,庞贝古城的出土,激活了人们的遥远记忆。记忆不是一个严整的课本,而是一个地下室的豁口。记忆不是一种悠悠缅怀,而是一种突然刺激。
迈锡尼这座山头,活生生地垒出了一个早期文明的重大教训。那就是:不管是多么强悍的君主,多么成功的征战,多么机智的谋杀,到头来都是自我毁灭。不可一世的迈锡尼留下的遗址,为什么远比其他文明遗址单调和干涩?原因就在这里。
唯一让迈锡尼留名于世的人,不是君主,不是将军,不是刺客,也不是学者,而是一位诗人,而且他已经失去视力。因此,它不属于任何一个形式上的胜利者,只属于荷马。历史的最终所有者,多半都是手无寸铁的艺术家。
当初,像希腊这样一个文明古国长期被土耳其统治,只要略有文明记忆的人一定会非常痛苦。因为文明早已成为一种生态习惯,怎么能够用一种低劣的方式彻底替代?
但是希腊明白,占领早已结束,我们已经有了选择记忆的权利。于是,他们选择了优雅的古代,而不选择痛苦。在他们看来,纳夫里亚海滨的这些城堡,现在既然狰狞不再,那就让它成为景观,不拆不修,不捧不贬,不惊不乍,也不借着它们说多少历史、道多少沧桑。大家只在城堡之下,钓鱼、闲坐、看海。干净的痛苦一定会沉淀,沉淀成悠闲。
我到希腊才明白,悠闲,首先是摆脱历史的重压。由此产生对比,我们中国人悠闲不起来,不是物质条件不够,而是脑子里课题太多、使命太重。
把智力健康和肢体健康集合在一起,才是他们有关人的完整理想。我不止一次看到出土的古希腊哲人、贤者的全身雕像,大多是须发茂密,肌肉发达,身上只披一幅布,以别针和腰带固定,上身有一半袒露,赤着脚,偶尔有鞋,除了忧郁深思的眼神,其他与运动员没有太大的差别。
别的文明多多少少也有这两方面的提倡,但做起来常常顾此失彼,或追慕盲目之勇,或沉迷萎衰之学,很少两相熔铸。因此,奥林匹亚是永恒的人类坐标。
相比之下,中华文明在实际发展过程中,把太多的精力投注在上下左右的人际关系上,既缺少个体健全的标志,也缺少这方面的赛场。只有一些孤独的个人,在林泉之间悄悄强健,又悄悄衰老。
再过一千年,我们今天的文明也会有人来如此瞻仰吗?除非遭遇巨大灾祸。
今天文明的最高原则是方便,使天下的一切变得易于把握和理解,这种方便原则与伟大原则处处相悖,人类不可能为了伟大而舍弃方便。因此,这些古迹的魅力,永远不会被新的东西替代。
但是正因为如此,人类和古迹会遇到双向的悲伤:人类因无所敬仰而浅薄,古迹则因身后空虚而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