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一步步地远了。生平第一次离家远行,赵匡胤的心情是怎样的?完全可以想象,不管是为了让家人安心,还是不愿在讨厌的人面前最后一次丢脸,他都会站得很直,很快走远。
我无端地想象,赵匡胤也会回一次头,没走多远,他就会站下,向来路张望。可他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他的家在开封城里,千家万户,陌巷勾连,十几步几十步之外,他的家就会被别人的家遮挡。
他看不见自己的家了。
那就走吧,他紧了紧背上的包袱,继续上路。
第一站,南下随州,去投靠他父亲的好朋友随州刺史董宗本。
董宗本为一方之长,什么地方安插不下一个人?于是赵匡胤如愿以偿地开始工作了。他那时的理想是什么?想在董宗本的手下做多久?工作的目的是按月给家里寄钱,还是想尽快地在随州打下根基,把妻儿接到身边来?
这些都已经无法考证了。就连他当时具体负责什么工作,都查无实据。但是完全可以想象,高大强健、仪表堂堂又开朗大度的赵匡胤是广受欢迎的。尤其是他一直生活在当时北方最大的都城之中,无论是洛阳,还是开封,都不是小小的随州可比的,多年养成的大都市气质,哪怕仅仅凭借一些有意无意间流露出来的生活习惯,都会让他鹤立鸡群、受人关注。
但是,麻烦也随之而来了,他抢了别人的风头。一个本来受人注目、鹤立鸡群的人倍感屈辱,这个人就是本地的第一公子、最大的二世祖——随州刺史董宗本先生的儿子董遵海。
这里我们必须提一下赵匡胤身上的一些特质,以及这些特质在人世间的无可奈何。
不知道朋友们有没有注意到,在我们这些平凡人的身边就有些很奇异的人。这些人走到哪里,都会很受欢迎。大家喝酒,总会想起他;有什么礼品券之类的好处,也会分给他一些。可是仔细想来,这些人却一直没为我们做过什么,他们本身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地方。大家私下里一想,就觉得这种人不怎么地,于是决定疏远他们,再不搭理。可是奇怪的是,就算心里已经做了决定,但是只要一见了面,还是会不由自主地跟他们笑、闹,打成一片,把以前的成见抛到九霄云外。
这就是魅力,没法解释,没法复制,没有的人没法强求,拥有的人却挥之不去,是最没道理可讲的东西。有些人仅凭着这种特质,就会青云直上,飞黄腾达(比如请客送礼、走歪门邪道的那些人)。而这还只是初级层次、低阶段的,一旦这种魅力上升成了品位,和不同凡响的外貌、非同一般的能力结合起来,那就真正不得了了,会使人一见倾心,为之死心塌地地吃苦卖命,直到自己死了,还会嘴角含笑,觉得一生都值了(这个例子我就不举了,绝对不举,我还想活着)。
不幸的是,赵匡胤就有这种特质。而这种特质说起来,也是一把“双刃剑”,会让他随时随地与众不同,也能让他每时每刻显头露脸,招人嫉恨。
被抢了风头的董公子恨透了赵匡胤,有赵匡胤在随州简直让他寝食难安。说起来也不怪他,像他这种衣食无忧的高干子弟,每天最重要的事不就是些“精神境界”的追求吗?于是,在他的大力干扰之下,赵匡胤只在随州待了半年,就不得不卷铺盖走人。
第二站,复州(今湖北天门市),这次他是去投奔父亲以前的老部下王彦超。此人身膺武职,是防御使。赵匡胤受够了文官的气,想着在武将的手下总能痛快些了吧?
结果非常痛快,王彦超请他吃了一顿饭,在饭局上连连呼酒,主客尽欢,最后一道菜是一个托盘,上有铜钱N贯,赵匡胤被直接打发上路走人。
真是痛快。
走出复州,赵匡胤在城外无边的野地里停了下来。四顾茫茫,还要去哪里?他的腿脚仍旧充满了力量,随时可以走得很远,可问题是为什么接连到了两处,都被人拒之门外呢?
是自己哪里做错了吗,是这种投亲靠友的方法本身就是错的?赵匡胤觉得一定要弄清楚这个问题,不然他心里没底,只怕再走八处,结果还是一样的。
赵匡胤想了多久没法考证,想清楚了没有,外人也没法推敲,反正他再没去父亲的其他朋友那里丢人现眼。他记得自己是赵家的长子,也记得自己的祖先世代为官,好不容易才积攒下来的这点人脉,千万别毁在自己的手里,从此变成笑柄。
但是,很快最初的那个难题就又找到了他——他的肚子。人一天得吃三顿饭,他太年轻了,正处于新陈代谢最旺盛的时期,而且还如此强壮(听说身体越好的人越不耐饿,困难年代先饿死的都是最棒的小伙子),让他怎么办?
可以想象,他最初从家里没带出来多少钱,在董宗本那儿半年,也没弄到多少盘缠,而王彦超的N贯铜钱经过精打细算,大概能够他走出复州,不会饿死在王彦超的地盘上。于是,在《宋史》以及宋人的历代笔记中,就留传下来这样的记载:
比如某位和尚正睡午觉,突然做梦,梦见一条金龙从天而降,正落在他种的白菜地里。这条龙落地之后的行为非常古怪,很不符合人们印象中的神物形象,它居然马上张口大嚼,把好几垄的白菜一扫而空。
和尚被吓醒了,马上跑到地里去看。结果发现一条大汉蹲在白菜地里,好多白菜都不见了,而该大汉像个超级菜虫,看见来人了都没反应,还是蹲在那里继续大嚼,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又比如,赵匡胤行路劳累,无处栖身,只好躺在野外的大树下,而树不移荫,始终为他遮着阴凉。
这样的事很多,零零碎碎的综合起来也都一个意思,本人没心情多写。值得一说的是赵匡胤穷极无聊,开始了赌博。只不过惨了点,他先是赢大了,然后就全赔了——他忘了强龙不压地头蛇,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和一群陌生的人赌,赢得多了还不赶快收手。
没钱啊,估计赢一点心里就想着又能多吃顿饱的,结果就利令智昏了,那么结果就一定是得运动一番。很不巧,那天赵匡胤竞技状态不佳,被人围攻痛扁了一顿。
这样的事一件接着一件,不断地侵蚀着赵匡胤的肉体,更不断地摧残着他的心灵。他在不断地挣扎,要在这个乱世里凭着自己本身之力活下去,可是路在哪里,却一片茫然,越来越茫然。请注意,这时他只是赵匡胤,还远远不是宋太祖,他只不过是一个刚刚二十岁出头的毛头小子,第一次出门求生,至此已经举目无亲,求靠无门。
换你,你会怎么样?
赵匡胤没有沉沦。困境,让他看到了真正的自我。一个人能够明白自己是多么不容易,行进在险恶冷漠的陌生世界里的赵匡胤,有一天面对初升的太阳,突然间豪兴大发,随口吟出一首诗——欲出未出光辣达,千山万山如火发,须臾走向天上来,逐却残星赶却月。
诗,很平常,并无多少文采。但歌咏言,诗言志,看诗要看其中的气象,穷究词句,为一二字搔首终日,推敲不停,乃腐儒酸丁也!赵匡胤不仅没有气馁,反而更加蓬勃激扬。他决定了,要重新北返,回到他的故乡。
只有北方,那个已经变得更乱的世界里才有他发挥的空间。
这时,距赵匡胤离家已经有两年了,他可以说混得很差,如果那时候他能有张照片留念的话,想必我们能够看到一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但目光炯炯的英悍青年。无须嘲笑,说实话,我非常欣赏这副模样的赵匡胤,甚至为他自豪。
想想看,他为什么会落到如此地步?是他没有能力,还是他运气不好?不,都不是。最大的原因是他坚持原则,一定要按自己的理想去活,才让他穷困潦倒。
有一个外国的汉学家曾经说过,在每一个中国人的心里,都隐藏着一个儒者、一个佛教徒,还有一个强盗。中国人在正常的生活中,都有变成儒者或者崇尚儒者的趋向;意志消沉,或者梦想更加富贵时,佛教徒的影子又会笼罩他们的心灵;到了山穷水尽时,就都会变成强盗。
这一点无须讳言,几千年以来我们就是这么活的,而且在我们的潜意识里,强盗的行径是如此浪漫和理想。如果列举我们的偶像的话,梁山上的哥哥们都会名列前茅。
赵匡胤在这两年中,每时每刻都可能变成强盗。而凭他的个人素质,在这个乱得没有王法的年代里,当个强盗一定非常优秀。
世所公认,赵匡胤是中国历代所有皇帝中个人击技最强悍者。他本没有必要把自己弄得狼狈不堪,但是他坚持下来了。信念就像是一颗过了冬的种子,寒冷没有夺去它的生命,就注定了它破土而出时,会更加茁壮茂盛。
每一个人的成功都不是偶然的,就像刘知远的帝位绝不是凭空而落。赵匡胤之所以能成为宋太祖,而不是朱温,他创立的朝代文华风流、温和而不酷厉,从他最初的坚持中,这些就已经注定了。
一路向北,归心似箭。赵匡胤已经晚了,至少晚了整整一年。一年前,就在他离开董宗本,去投奔王彦超时,他的家乡就天翻地覆了。
皇帝又死了,刚刚登基做了一年皇帝的刘知远突然得病死了,继位的是他十八岁的次子刘承祐,这已经是当时刘氏家族里最好的选择了,可仍旧没法稳定局势。
马上有人反叛,河中护国节度使李守贞、凤翔节度使王景崇、永兴军节度使赵思绾,三大重镇联合谋反,新登基的皇帝立即接受考验。
让人惊奇的是,接到这样的挑战书,年轻的皇帝坐在金殿之上居然哈欠连天(绝对属实,不敢杜撰)。
这真是个奇异的现象,朝臣们不由得交头接耳,就连官场老油条冯道都摸不着头脑。最后他们得出的结论有三点:
一、陛下已经成竹在胸,所以对反叛的蠢人们不屑一顾(这太好了,意味着他们也可以就此高枕无忧,不必战战兢兢,整天坐班侍候)。
二、可以看出陛下虽然年轻,却是位深藏不露、举重若轻的高人(这更加可喜可贺,哪怕他现在并没有马上想出平叛良方都无所谓,因为素质决定一切)。
三、就有些不妙了,十八岁的青年精神萎靡不振,难道是少年天子爱风流,他已经风流过度了吗?
刚刚成年的刘承祐高坐在皇帝宝座上,就这样承受着下面的窃窃私语和好多双暧昧淫荡的目光,他只能苦笑,没法解释。他每天晚上都彻夜失眠,怎么能在第二天的早朝上抖擞精神,震慑群臣?
事情是这样的,他老爸临终前,给他留下了五个宝贵的遗产,他们是:杨邠、史弘肇、王章、苏逢吉、郭威。
这些人或文,苏逢吉,宰相;或武,杨邠、郭威同为枢密使,杨邠内掌机要,郭威外领征伐,史弘肇是侍卫亲军都指挥使,负责京城警备;或管钱,王章,三司使,主管全国财赋。
一个个老谋深算、久经考验。刘知远深信,只要有这五个人扶保自己的儿子,那么后汉的江山就会稳如泰山。
但他犯了天下所有父母的通病,为儿子做了很多,却忘了问儿子要不要。
刘承祐从一开始就认定这五个人把他架空了,军、政、钱,一个国家不就这么点事吗?他什么都摸不着!他从来都没有真正尝过当皇帝的滋味!
老爸……你为什么这么爱我?!
现在机会来了,有人反叛,妙不可言。刘承祐是聪明的,居然无师自通,马上就明白了危险与机遇同在的道理。首先,他必须得平叛,那么派谁去呢?首发人选——郭威。掌枢密使,外领征伐,不是他是谁?何况此人久经战阵,威名远扬,尤其是在本国军中,也许只要他去了,根本不必动手,只需要露个脸儿,就能让叛军投降。
但就是不派他去。
派别人去,哪怕是些无名之辈,只要打了胜仗,就能掌握最为关键的军权,从此培养出自己的嫡系,一步步地收回所有在皇帝名下的动产和不动产。
就这么办了,新皇帝在当年三月下令郭威可以回家去钓鱼,然后命令白文珂、郭从义、常思这三个在史书中都查不出当时任何官职的人出兵,大集王师,以期胜利!
时间很快就到了七月,从明媚的春天打到了闷热的夏天,大家都开始穿短裤打仗了,李守贞和他的伙伴们却还是活蹦乱跳的,不断地向其余的节度使展示自己依然健在,活得很好。
局势加倍动荡,刘承祐的威信指数直线下降,迫不得已,他只好像三国后主刘禅拜会诸葛亮那样,亲自到了郭威家里,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话——我可以麻烦您办件事吗?
郭威的回答极为克制且显身份——臣不敢请,亦不敢辞,唯陛下命。
就这样,郭威出兵,受命节制后汉全军。在行军的路上,有一个风尘仆仆的青年加入了他的队伍,成为普通一兵。谁也没有料到,这是一段传奇的开始。这个青年以此为契机,一步一个脚印,攀上了令人目眩的高度,成为中国历史上独一无二的人物。
唯一一位以职业军人起家,成为立国超过百年以上的正朔朝代的开国皇帝。
郭威,邢州尧山人,父亲郭简,曾为后晋顺州刺史,死在乱军中。
郭威从小孤苦,四处流浪,在乱世中独自长大。十八岁时,以勇力应募从军。当过亲兵,当过俘虏,一路辗转历经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四个朝代,在不同的军队中以智勇不断升迁,最后拥立刘知远在太原称帝,得授枢密使,成为后汉开国功臣。
我们都知道,在不久的将来,如果要精确计算的话,就是在两年之后,他就成了后周的开国皇帝。两年,仅仅是两年,他就可以登峰造极,复制刘知远了,那么他现在的心情呢?
很激动,在热切地期盼着两年之后吗?不,这是个很不好笑的笑话。郭威像所有人一样,不知道第二天会遭遇什么,就像这一天,他正在正常行军,突然接到报告,说有一个自称是禁军护圣都指挥使赵弘殷的儿子的小伙子要见他一面。
赵弘殷?有过一面之缘,他的儿子来了,有什么事?郭威想了想,还是见吧,他很随意地告诉手下让那个小伙子进来。
他根本不会知道,这会是历史上非常难得一见的场面——两位开国皇帝在活着的时候,而且都还不是皇帝的时候,见面了。
赵匡胤进来了,郭威马上就吃了一惊,但不是被他的风采所震撼,而是怀疑起了他的真实身份。这实在不能怪郭威,进来的这个年轻人衣衫褴褛、面带菜色,就像是一个很长时间都吃不饱、穿不暖的人,哪像个官宦子弟!
赵匡胤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了,衣服和头脸他都洗得非常干净了,但是气色还有身体状况却绝对骗不了人。如果你每天只能吃些苞米面窝头加上些原汁大白菜这样的纯绿色食品,而且还只能半饱的话,你无论如何也装不成那些成天吃海参、鲍鱼、龙虾的人,何况这时候赵匡胤的精神气质也与刚刚走出家门,离开当时北方最繁华的城市开封时大不相同了。赵匡胤绝对不像个开封的少爷,他非常冷静、不卑不亢地站在郭威面前,礼数周到但绝不谄媚地向郭威施礼问候。
几句问答之后,郭威相信了赵匡胤的身份,虽然那个时候没有身份证可以确认身份,但是一个人的谈吐和他掌握的信息更能说明问题。尤其是赵匡胤所表现出来的态度,让郭威非常欣赏。
这个年轻人非常坦白地说出了自己的愿望——希望从军,为郭公效力。
郭威问他,为什么不回开封,在自己父亲的手下做事不是更好吗?那样离家近,也会轻松些。如果缺少路费的话,他可以帮忙。
赵匡胤感谢了他的好意,然后说出自己这两年的经历。经历可以证明他不管在外面混得怎样,都不想依靠父亲,要独自闯荡天下打拼人生的决心。在叙述中他没有隐瞒什么,种种狼狈困顿他都没有掩饰,他发现郭威听得很用心,一直很安静、很专注地听他讲完,然后直接问他想要个什么职位。
注意,这是个关键性的时刻,这表示郭威已经准备收下他,在问他具体的工作待遇问题了。怎么办?如果回到两年前,刚到随州向董宗本第一次求职时,赵匡胤会怎么说?相信他一定会考虑到他父亲的身份、他自己的身份以及他不同凡响的志向,唯独不考虑自己的确实斤两,然后要求一个虽然不会太高,但肯定利于升迁的职位。
这才符合他赵匡胤的秉性嘛!
但是现在已经是他第三次求职了,他已经在外面独立生存了两年,无数次的寒冷饥饿、风霜雨雪,还有他所目睹的乱世中流离失所、人命如草的现实让他理智,他早就知道了天高地厚。这时在郭威的注视下,他平静地说出了自己的愿望。
我只想当一个普通的兵,请郭公开恩成全。
很好,郭威点头,马上同意了他的要求。赵匡胤从此成了一个军人,郭威没把他扔到外面的野战部队去,而是把他留在了自己的身边,就这样,他成了一个亲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