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爱在唐诗,情在宋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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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千古凄婉,倾国一恋

——缠绵悱恻《长恨歌》背后那一场盛大的爱情故事

想当初,不如不遇倾城色,尘缘误了谁?一声叹息,两行清泪。最美的相遇,总包藏着最疼痛的决裂。

情思绵绵,如烟如梦,缠绵悱恻。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李隆基和杨玉环的爱超越了生与死的界限,犹如大漠里的一朵红花,孤独却又艳丽的绽放着。曾经姚黄倾城、曾经魏紫倾国。曾经红牙檀板,曾经诗酒尽欢。或许,那些时光终究只是成就了烙在心中的一幅画。一场嫣然,虚设锁了谁?一夕霜风,红颜逝了谁?

李隆基的情是马嵬坡下的血泪纵横,是西宫南苑的秋草落红,是茫茫长夜的难以入梦。

杨玉环的爱是海上仙山的虚无飘渺,是蓬莱宫中的苦苦思念,是长生殿里的海誓山盟。

世有解语花,凭谁解花语?携带着冷月的孤单,辗转于红尘间,用文字,把自己温暖。他们这爱情,又有谁能懂?这美丽的情爱是一朵花,绽放出他们一生中唯一的美好。

这情爱是生者与死者间的连线,任何事物也不能将它隔断。白居易用凄丽的话语勾勒出这情思,如藕断丝连般情何以堪,又如相思的红豆。没有花期,不需要结局。

只记得横笛白衣,只记住曾明眸皓齿、衣袂飘飘。无论今夕是锦绣生活、还是荒凉尘烟。流年,正一步步吻碎美眷如花。

长恨歌

(唐)白居易

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

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

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

金屋妆成娇侍夜,玉楼宴罢醉和春。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怜光彩生门户。

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

骊宫高处入青云,仙乐风飘处处闻。缓歌慢舞凝丝竹,尽日君王看不足。

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九重城阙烟尘生,千乘万骑西南行。

翠华摇摇行复止,西出都门百余里。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

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

黄埃散漫风萧索,云栈萦纡登剑阁。峨嵋山下少人行,旌旗无光日色薄。

蜀江水碧蜀山青,圣主朝朝暮暮情。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肠断声。

天旋日转回龙驭,到此踌躇不能去。马嵬坡下泥土中,不见玉颜空死处。

君臣相顾尽沾衣,东望都门信马归。归来池苑皆依旧,太液芙蓉未央柳。

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春风桃李花开夜,秋雨梧桐叶落时。

西宫南内多秋草,落叶满阶红不扫。梨园弟子白发新,椒房阿监青娥老。

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临邛道士鸿都客,能以精诚致魂魄。为感君王展转思,遂教方士殷勤觅。

排空驭气奔如电,升天入地求之遍。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渺间。楼阁玲珑五云起,其中绰约多仙子。

中有一人字太真,雪肤花貌参差是。金阙西厢叩玉扃,转教小玉报双成。

闻到汉家天子使,九华帐里梦魂惊。揽衣推枕起徘回,珠箔银屏逦迤开。

云鬓半偏新睡觉,花冠不整下堂来。风吹仙袂飘摇举,犹似霓裳羽衣舞。

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

含情凝睇谢君王,一别音容两渺茫。昭阳殿里恩爱绝,蓬莱宫中日月长。

回头下望人寰处,不见长安见尘雾。唯将旧物表深情,钿合金钗寄将去。

钗留一股合一扇,钗擘黄金合分钿。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

临别殷勤重寄词,词中有誓两心知。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这首穿过悠悠岁月,绵延不绝,成为历史长河的千古绝唱。

是的,李隆基与杨玉环的爱情,改写了历史。安史之乱把盛唐的歌舞升平,炸成了满天烟花,也成就了杨玉环倾国倾城的传奇。

汉皇重色思倾国

玄宗的骊山行宫历时两年造成,工成之日,玄宗临幸。

远远望去,骊山脚下,山抱树绕,林中起一条白石甫道,路尽头树深处,藏着一座精美的行宫。宫殿倚山而造,楼阁起伏,半显半隐。一进宫,屋宇宏壮,画角飞帘,更妙的是人在殿中走着,地势渐渐高耸,地面上却不露阶级,行走不吃力,不知不觉已走到山腰。眼前陡地起了一座飞桥,足足有五六十丈长,七八丈宽;两旁雕栏文窗,推窗一望,只见远处平畴绿野,错落帘前,近处奇峰翠障,奔赴脚下;桥下又万紫千红开遍。一股清泉,宛转奔腾,从林中流出,向桥上经过,流向宫墙里去。水面上热气熏腾氤氲,这就是后世著名的骊山温泉。只见眼前一片池,上面飞栋雕梁,遮着一层明瓦,十分宽敞。有东西两池,东池称为龙泉,西池称为风池。那龙泉是雕成一只大龙,在池面上团团盘住,梁柱尽是龙身,龙头在西面池角上俯着,张大了嘴,一股泉水从龙口里喷涌出来;凤池却雕成接连的五色云彩,作为梁柱,一只彩凤,浮在东面池角上,张着翅儿,戏水之状,那温泉就从彩凤的两翼下流出,恰恰水没着凤翅,看不出流水的痕迹来。一隐一现,十分巧妙。这时水面上浮着翠色的荷叶,红色的莲花;那荷叶是以翠玉琢成,大如桌面,莲花是以红玉琢成,大如蒲团,浮在水上,生动有致。龙泉中又有一头白玉琢成的骏马,备为皇帝入浴时乘坐之用;那凤池中的彩风,却备皇妃入浴时乘坐用的。最可爱的,那池底池岸,都用一色绿砖砌成,映得水也成了碧绿色。沿池边种着龙须瑶草,四周围着白石雕栏。栏外走廊,十分宽阔,陈设着锦椅绣榻,预备出浴入浴时随意起坐。这龙凤两池,水面宽阔,十丈方圆;此外又隔分长汤浴池四十余间,环回砌以文石,为各妃嫔入浴之处。入水的一面,筑成银镂漆船,或白香木船;水中叠沉香为山,仿着瀛洲方丈模样,为各妃嫔入水休息之地。最巧妙的,各池水设一总机括,只须将机括一搬,那池水立刻退尽,池底绿砖,一齐显露出来。玄宗看得心花怒放,给行宫赐名华清官,浴池就赐名华清池。

从华清池绕过来,就进入了后苑,但见织锦回廊全是雕梁文砖,绿窗锦槅,最可爱的是那路径回环曲折,人在两处行走,看看槅窗相近,忽然又被遮开,相离渐远,往还追随,真有咫尺天涯之感。

玄宗大笑道:“隋炀帝有迷楼,朕有迷廊!”这位风流天子和杨玉环的故事就是从织锦回廊中开始的,那是他拣了一个天气晴和之日,下诏命六宫妃嫔和公主、王妃、内外命妇,尽入华清池试浴。

于是众命妇和王妃公主们个个打扮得粉嫩红艳珠围翠绕地前来领浴。而风流天子玄宗恰巧一眼瞥见了一个正在浴中的娇体丰润的女子,隔着廊儿,看见她香浴正畅地在花窗下斜倚着,享受着那温水的馨适。看那女子背着身儿,云髻半偏,香肩斜展,衬着苗条的腰肢儿,已是动人心魂;待她一回过脸儿来,那半边腮儿,恰恰被一朵美蓉花儿掩住,露出半面粉靥来,也分辨不出花光人面,真是国色天香。玄宗虽有三宫六院终日赏玩,娇小的也有,丰腴的也有,浓妆淡抹的也有,却不曾有如此绝色的美人儿。不知不觉就把玄宗的魂儿绊住,脚步不由得向美人身旁行去,看看已近在咫尺,谁知却被雕栏隔住,可望而不可接。

回眸一笑百媚生

这个美人也放刁,一见玄宗行来,就佯装害羞地低了头,一转身,惊鸿一般,向廊东头行去。玄宗本想上前去招手唤住,一转念,这美人必定是哪个亲王的妃子,不可冒昧。狠一狠心,才想丢下手走开,却又正见那美人故意在前面缓缓地行走着,看她腰肢袅娜,凌波微步,真好似轻云出岫一般。玄宗就又被勾得舍不了,就隔着廊儿,和着她的步调走,高力士默默地跟随在玄宗身后,亦步亦趋地沿着回廊,转弯抹角地走着,直到那美人,回头向着玄宗掩袖一笑,转向别处去了。果然这边急得玄宗皇帝一个劲儿地抱怨建造织锦回廊的工匠,太会捉弄人了。

可玄宗出了回廊,走上飞桥,一瞥眼儿又见方才那美人,正出没在桥下花树之间。玄宗在桥上遥指着对高力士说:“你看她这可人的模样儿真可入诗入画了。不知是谁家的夫人,待哪天将她宣召到朕的跟前,让朕看一个饱!”高力士闻言,实在忍不住了,笑着奏道:“这有何难?陛下自己的儿媳妇,少不得由着陛下看一个饱!”

玄宗不觉一惊,忙问是谁家的王妃,高力士说是寿王妃杨氏玉环。玄宗一听竟是自己的儿媳妇,不觉满面羞惭,忙择言掩饰。

芙蓉帐暖度春宵

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

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高力士不愧玄宗的倍加宠信,到底他把准了郁郁不乐单相思的玄宗的脉搏,为年已六十岁却害了相思病的玄宗出了一个妙计,以圆愈此病。于是不久寿王妃杨玉环就接到圣旨,令其出家万寿庵为尼,名义是为冤死的皇太后祈福,并赐名太真。

那是在公元740年。杨玉环此时才22岁,玄宗则56岁。

寿王妃杨玉环一经接旨,就泣如泪人,只得舍下夫妻十分的恩爱与缠绵,带着两个贴身侍女永新和念奴,遵旨出家了。寿王妃杨玉环进了万寿庵后,老姑子既不要求她吃素念经,也不劳她打扫佛堂,主婢三人倒也轻松自在。

这边寿王也哭成了泪人,但也无可奈何,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妻子出家为尼,永远不得团圆。隔了几天,圣旨又下来,替寿王选定了韦昭训的女儿韦氏为妃,并且皇帝特赐黄金万两,彩缎千端,作为新王妃的见面礼。寿王只得含泪进宫向父皇磕头谢恩,当着心里那万分的相思苦痛。

玄宗好不容易挨到了第二年春天,高力士悄悄把杨玉环宣召进华清宫,同时对她进行了一番洗脑,杨玉环感觉高公公说得也对,自己一副绝世容颜,断不可辜负,若搏得个贵妃娘娘当当,还可以让自己寒微的出身就此光耀祖宗,且难得天子如此多情。

杨玉环随着高力士到了华清宫西阁中,这下子美人近在咫尺,玄宗可终于得以看个饱了,花娇玉润,让他目迷神往,赐浴复赐筵。半晌,杨玉环浴罢出来,只穿了件银红衫子,雅淡梳妆,愈觉容光焕发,莹洁可爱。玄宗上去,握住她的手,托在掌上,细细把玩。柔纤白嫩,好似白玉琢成的,不禁赞叹不已。然后入席,杯来盏传之际,玄宗忍不住把杨玉环拥进怀中,然后这酒就喝得更有味了。玄宗饮到半酣,提起笔写道:

“端冕中天,垂衣南面;山河一统皇唐,层宵雨露回春,深宫草木齐芳。升平早奏,韶华好,不行乐何妨?愿此身终老温柔,白云不羡仙乡。”

笙歌嘹亮,月明夜静,玄宗和杨玉环走进了寝宫。一夜恩爱,春宵苦短,次日近午时分玄宗才起身,也不上朝,只坐在妆台畔,笑孜孜地看着杨玉环梳妆。直到傍晚时分,他才抽出精力来料理国政要事,他忙国政要事的第一样同时也是唯一的成果,就是传下圣旨,册封杨太真为贵妃,拜高力士为骠骑将军,追赠杨贵妃父杨玄琰为太尉齐国公,又拜杨贵妃的叔父杨玄珪为光禄卿,兄弟杨铦为鸿胪卿,杨锜为侍御史,杨钊为司空,玄宗还把面貌清秀的杨锜招做太华公主的驸马。

一骑红尘妃子笑

从此杨氏一门显贵,势焰日盛。而玉成了儿媳与公爹这对胡乱鸳鸯的功大过天的高力士也从此大得其势。他在被拜为骠骑将军后,公主皇子们都称高力士为兄,王公大臣俱称高力士为翁。就是玄宗皇帝,也只呼他将军,不唤他名姓。

本来太宗皇帝遗诏:内侍不立三品官,不任外事,惟守门阖御廷内,扫除禀食而已。到武则天时代就放宽了内侍定额,中宗时代黄衣太监多至二千员,七品以上员外置一千员。到如今玄宗时代,因国家财力富足,在开元、天宝年间,宫嫔多至四万人,黄衣太监多至三千人,朱紫太监也增加至一千六百人。自从高力士得势后,常有得皇帝亲信的太监被拜为三品将军官。所有监军节度等官,威权反在太监之下。殿头供奉的太监更是权倾四方,威赫一时,每有使命出京去,所至郡县,奔走献奉,动辄万金;就是平日在京师地方来往,出宫一次,总能得个数千缗钱的孝敬。因此,凡宫中的重要太监,都在近郊一带购置田园,太监私宅的门外也居兵列戟。一时间,京师地方的甲第亭园良田美池,尽是内侍产业。其中高力士的产业最多,不说别的,只是西庄田地,骑马在他的田旁跑上一天,也不能走到头。

高力士是太监高延福的养子,在玄宗做藩王时,他就倾心结附。玄宗因边关战事,曾派他带兵出征,他每得了战俘,哪怕数万之众,也会耐着心地尽数杀死,并且还是剥去面皮、挖去脑髓、拔去毛发地让他们不得好死。然后高力士就将这些也报为战功,于是被拜右监门将军,知内侍省事。

后来有个小太监因受贿事败露,玄宗让他来审问,他就把这个小太监剥光了衣服,绑在木格上,用牛尾抽打,直打得皮肉尽烂,惨不忍睹。然后他又亲自动手,截去小太监的手足,细细地剔取其肩背上尚残存的肌肉,肉尽后又剖开小太监的胸膛,取出了心脏,这才不折腾了,从此宫中的太监没有不怕他的。

高公公的威权一天大似一天,所有四方奏章都须先经高力士审察,才能送至御书房披览。宫中大小事务,全由高力土一人专主。但高力士平时在宫中却十分谨慎,日夜随在玄宗左右,非奉差遣,不离宫门,就是沐浴睡觉时,也在皇帝寝宫外的一间小屋中。玄宗常说力士在旁,我寝乃安。当时在朝掌大权的,如李林甫、宇文融、盖嘉运、韦坚、杨慎矜、王鉷、杨国忠、安禄山、安思顺、高仙芝等都是靠了高力士的提拔才起来的,自然他们也就和高力士通同一气,而高公公在宫内的爪牙更是不计其数。

唐王朝的另一大祸开始露头了,继女祸之后,阉祸开始登上了权力舞台。

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

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这首咏史诗是杜牧路经华清宫抵达长安时,有感于唐玄宗、杨贵妃荒淫误国而作的。据《新唐书·杨贵妃传》记载:“妃嗜荔枝,必欲生致之,乃置骑传送,走数千里,味未变,已至京师”,因此,许多差官累死、驿马倒毙于四川至长安的路上。

虢国夫人承主恩

杨钊善权变,工心计,因与高力士约为兄弟,因此他又得以被玄宗赐名国忠。杨国忠原是杨贵妃的从堂兄,少年时终日饮酒赌博,银钱到手辄尽,没钱就向各处亲友强借硬索。后来投军当兵了,临阵十分勇敢,得升为军官,于是他的本性又流露出来,专门欺弄良懦,结交无赖,鱼肉人民。被人告了以后军籍革去,逐出营来。于是穷困无路的杨国忠到蜀州投奔叔父杨玄琰。

杨玄琰在外行商,家中颇有些积蓄。这年冬天,杨玄琰客死他乡,抛下了病妻四女。长女杨玉珮,次女杨玉筝,三女杨玉钗,四女杨玉环,个个都出落得风雅娇艳,妩媚动人。因为穷困无路,杨国忠已一改凶横风格的处世为人,学会了当面逢迎背后放刁,叔母甄氏果然被他哄得发晕,于是委任杨国忠照料门户,撑持家计。日子一久,他的本性又露出来了,酗酒复赌博,寻花问柳又打仗,气得本来就病体虚弱的婶母甄氏卧倒在床,家中一切银钱出入,统由次女杨玉筝掌管。

杨玉筝不但长得艳丽妩媚,且又风骚动人。那两弯蛾眉,一双剪水明眸,再也没有人赶得上她玲珑剔透的了。终日娇声说笑,莺鸣燕语一般,满屋子只听得杨玉筝的声音。她说话时,眉尖飞舞,眼波流光,那一点樱桃似的朱唇,真叫杨国忠爱煞,且杨玉筝又终日赶着杨国忠哥哥长哥哥短地说着话,好似小鸟依人一般。渐渐地两人眉来眼去,已是两心关情了,只因碍着姊妹们的耳目,不便得手。

长夏无事,杨国忠又在外边赌输了钱,急急赶回家来找杨玉筝要钱去翻本。谁知一走进内室,姊妹们各在房中午睡未醒,杨国忠蹑手蹑脚地溜进二妹妹房中去,一眼见杨玉筝香梦正酣甜,她上身只遮着一方猩红抹胸,露出雪也似的肩颈。两弯玉臂一伸一屈,横搁在凉席上。下身系一条葱绿色散脚的罗裤,两弯瘦棱棱的小脚儿,高搁在床沿上,套着紫色弓鞋。腰间系一条褪红色汗巾,巾上满绣着鸳鸯。这样的美色正耀得杨国忠眼花,接着又是一阵阵女儿家的兰麝幽香送进鼻来,顿时他心旌大动,色胆一下子大如天,也顾不得兄妹的名分,上去就把白璧无暇的杨玉筝推醒了。杨玉筝空闺寂寞却发育成熟的一段柔情,正无聊得苦,今得相貌堂堂的堂哥哥怜惜,且又年幼无知,竟把自己的一切连同初恋真情都给了杨国忠。

于是杨玉筝平日暗给杨国忠银钱,任凭他到外面饮酒赌博去,这样维持着兄妹二人暗去明来的恩爱,足足有二年。后来杨国忠还用这钱在外面养粉头,渐渐厌恶杨玉筝了。杨玉筝也不再肯把大笔银钱供他挥霍,他就起了歹意,在夜深觑着杨玉筝浓睡时,悄悄盗走了一大笔银钱细软,带着那个粉头,一逃就是五六年。

后来杨玉珮、杨玉筝、杨玉钗相继出阁,家中只留下小女杨玉环,伺奉着病母,苦度晨昏。那一天,忽然多年不见的杨国忠找上门来,不待婶母开口责备,就说得天花乱坠,让她头昏神迷,什么如今寿王府正选王妃,玉环妹子倘得中选,我们家就可以一门富贵。又说他自己如今在京师行商,颇有资财,结识了许多有权势的太监,只须从中说句话,不怕她不中选。

杨玉环果然中了选,册立为王妃。杨国忠以此为功,又开始久住他婶母家中,恰巧这时杨玉筝新丧了丈夫,回家来守寡。兄妹二人久别重逢,堕欢再拾,竟公然同起同卧,欢娱不止,她母亲也无可奈何。

在杨国忠作为贵妃外戚、也被召进宫去朝见天子的时候。玄宗见他对答便捷,性情爽利,很是合意,就升任他为金吾兵曹参军。又传见杨贵妃的三位姊姊,长姊杨玉珮封为韩国夫人;次姊杨玉筝封为虢国夫人;三姊杨玉钗封为秦国夫人。各赐巨大府第,金奴银婢盛列扈戟。

日光斜照集灵台,红树花迎晓露开。昨夜上皇新授箓,太真含笑入帘来。

虢国夫人承主恩,平明骑马入宫门。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

——中唐诗人张祜的《集灵台二首》

虢国夫人知道自己美貌动人,就常常进宫去见杨贵妃,碰到了玄宗不仅不避忌,反而燕语莺声说笑个不停,把她的口才发挥到最佳境界,于是她从此恩宠日隆,声势煊赫。命妇公主们见了虢国夫人都排班站立,不敢就位。虢国夫人府中,常有各处台、省、州、县官进献的珍宝,门庭若市,财币山积。家中豪奴在外横行不法,甚至连公主也敢欺负,而玄宗皇帝却一味地偏袒,反倒把驸马也革了职。从此虢国夫人在大街上,不论大小官员遇到了,乘轿的下轿,骑马的下马,让在道旁,候夫人的舆仗过去,才敢行走。

尽日君王看不足

杨贵妃得玄宗的轻怜热爱,更是尽恩宠享荣华。南海涪州一带所产荔枝色鲜味美,地方官一路设备驿马,到初夏荔熟,采下藏在冰囊中,飞骑按站递送。人马竭力奔驰,以至人饥马乏,沿路倒毙。至于踏伤践残的人,蹂躏的田禾,更是不计其数。只求献进宫去的荔枝色香味美,丝毫不走样,就是付出再大的代价,玄宗也不会动心的,一次就费去数十万财力,作践百十条性命,只为博贵妃食荔枝时的盈盈一笑。

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

骊宫高处入青云,仙乐风飘处处闻。

缓歌慢舞凝丝竹,尽日君王看不足。

贵妃回报给君王的则是一段曼妙的舞姿。二十来个小太监扛着一架七尺来高翡翠琢成的舞盘,那盘儿圆如月,滑润鲜艳;盘座雕成莲花模样,一柱承托;脚下又雕成四头玉鱼,昂首顶住。李龟年领梨园子弟按谱奏乐,又令把那羯鼓移上殿来,玄宗亲自打鼓。杨贵妃花冠白绣袍,璎珞锦云肩,翠袖大红舞裙,其他舞女一色的白舞衣,手执五彩霓硅,孔雀云扇,遮着杨贵妃上殿。杨贵妃上了翠盘,乐声起处,那旌扇徐徐移开。玄宗打着鼓,杨贵妃在盘中,俯仰翩跹地舞起来。看她腰肢细软,盘旋跌宕;乐声愈起愈高,那舞姿也愈舞愈急。只见那翠盘上鞋尖点点,舞袖儿回风团团;愈转愈急,也分不出人影钗光。正缤纷历乱时,忽地乐停舞止,旌扇又合。永新、念奴二人上去,把杨贵妃扶下盘来,走在玄宗跟前,深深一拜。

玄宗扶住杨贵妃腰肢赞道:“妙哉舞也!逸态横生,浓姿百出,宛若翾风回雪,恍如飞燕游龙,真独擅千秋!”回头又唤宫娥看酒,同时又把十匹鸳鸯万金锦,一个丽水紫磨金步摇赏与杨贵妃,聊作缠头之赠。说着,又亲自从腰间解下一枚瑞龙瑙八宝锦香囊来,递与杨贵妃,说:“这个助卿舞珮。”玄宗见杨贵妃脸泛桃红微润香汗,就吩咐与杨贵妃一同入浴去。

这时的龙泉风池中,又新添有安禄山从范阳进贡来白玉雕成的鱼龙凫雁,杂浮在水面。玄宗和杨玉环解衣入水,那鱼龙奋鳞举翼,状似飞动;池中有银镂小舟,玄宗和杨玉环赤身坐在舟中,一往一来。又缝锦绣为各种花朵,浮在水面,任杨玉环戏弄着。

胡儿来讨好

胡人安禄山身材高大皮肤白净,因为善测人情,又作战凶猛,渐渐从一个盗羊的牧人官升到幽州节度副使。这以后每有京师往来的官员,安禄山都以重财结纳。借着那些官员们在皇帝面前说的好话,他又升为两蕃、渤海、黑水四府经略使。天宝二年安禄山入朝,先去拜见杨国忠和李林甫两位丞相,献上金帛无数。经这两个水火不相容的人的一致交口称赞,玄宗毫不犹豫地拜安禄山为骠骑大将军,而杨贵妃听玄宗称赞安禄山人物漂亮身材魁梧,不觉心中一动,说:“万岁得此大将,是国家之幸;臣妾拟于明日在中宫赐安禄山宴,想他得臣妾赏宴,心中必定愈知感激,愈肯为国家出力了。”玄宗听奏,连声说妙,又夸她说,爱妃若为天子,定是圣明之主。

次日,杨贵妃在中宫盛排筵宴,安禄山全身披挂举动从容地踱进宫来,本来他身材的魁伟面貌的漂亮就让杨贵妃满了意,而安禄山年纪正在少壮,且在席间又夸说自己在幽州、两蕃一带作战如何手擒敌将的精彩过程,口吐莲花说得杨贵妃更对他神移意动心向往之。安禄山是何等的聪明机灵,这点小意思哪能看不出来,所以他突然离席拜倒在地,叩头不已。

玄宗很是诧异,忙问:“大将军为何多礼?”安禄山一边不住地叩头一边奏道:“外臣罪该万死,有心腹之言不敢奏明万岁和娘娘!”说着,不觉又流下泪来。玄宗忙好话安慰,贵妃也在一旁说道:“大将军有话不妨直说,咱这万岁爷,最是宽宏大量。”

安禄山这才用袍袖拭去眼泪,奏道:“这原是臣一时的孩儿之见,只因臣见了娘娘面貌,与臣的生母非常相像,所以就想起臣已归了天的娘来,是以心中万分悲伤。如今既蒙万岁和娘娘天样宏恩,恕臣无罪,臣该万死,抖胆恳求娘娘收臣为养子,则虽立赐臣死,臣亦无憾!”

杨贵妃听了,不觉掩唇一笑,却不敢说话,只是看着玄宗。谁知玄宗却满口答应,说就依将军之愿,收在贵妃名下为养子就是了。乐得安禄山连连叩头,口中改称父皇万岁,母亲千岁!

玉环洗大儿

安禄山从此以孝的名义,更方便他想尽千方百计讨皇帝和贵妃的欢心。他见玄宗爱杨贵妃,日夜寻欢犹觉不足,就暗献助情花香丸一百粒。此香丸是胡地中药制成,小如米粒,色微红,娇艳可爱。玄宗每与杨贵妃交欢,含一粒口中,就更能助情发兴,筋力不倦,以至于帝与妃都把它当成了宝贝,藏在枕函中,清浓时便取出来用。

玄宗不在宫中,安禄山也常常进宫去朝见杨贵妃,两人说笑谈心,亲昵非常,杨贵妃就赐安禄山在华清池洗浴。浴罢,就用杂色碎锦结成一个小儿摇篮,令安禄山装作婴孩模样,卧在摇篮中。然后数十名宫女抬着摇篮,送到杨贵妃跟前。安禄山就撒娇卖痴地唤着妈妈抱,杨贵妃看他这个模样,掩唇吃吃地笑个不住。

她的两个贴身又贴心的侍女永新和念奴就非常识趣地把众宫女打发下去,于是杨贵妃就放心地把他搂进怀中,安禄山忙乖觉地伸手抚摸杨贵妃的酥胸,看她娇喘吁吁,媚笑不止,就一张口吸住了乳头,咂个不停,永新和念奴一见也忙退下了。

那天又是这样的母子两人在内宫里相戏了直直到一个时辰,守候在外面的永新和念奴忽然看见玄宗进宫来,忙大叫着万岁爷驾到,娘娘快接驾。于是杨玉环以尽可能快的速度出来见驾,但红颊晕晕,头发尚还凌乱,而玄宗丝毫不疑心,看了依旧乖乖地躺回摇篮中的安禄山哈哈大笑,并赏十万洗儿钱。安禄山忙从摇篮中跳出来,趴在地下谢恩。

杨贵妃趁机又替安禄山向玄宗要一座高大的府第,名亲仁坊,以便安禄山常住京师,孝顺父母方便。于是玄宗下旨工部,只求美观,不惜工资。雕梁画栋异常奢华的亲仁坊落成之日,玄宗皇帝和杨贵妃亲自送安禄山进宅,满朝文武,齐来道贺。

风韵雍容未甚都。尊前甘橘可为奴。

谁怜流落江湖上,玉骨冰肌未肯枯。

谁教并蒂连枝摘,醉後明皇倚太真。

居士擘开真有意,要吟风味两家新。

银杏的风姿气韵、整个形体都不很起眼,但是较之樽前黄澄澄的甘桔来说,甘桔却只堪称奴婢。这枝双蒂银杏被人采下,永离高大茂密的树干,成为人们的盘中之果,采摘的人自然不会怜它,那么有谁怜它呢?这两颗对生银杏,因摘果人的手下留情,所以便保持了并蒂完朴的美好形象,其两相依偎、亲密无间的形态,恰似“玉楼宴罢”醉意缠绵的杨玉环与李隆基。唐明皇与杨玉环这是一对世人共许的“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情侣,他们的名字也几化为纯真爱情的象征。银杏虽被摘而尚并蒂,正如易安夫妇虽流落异地而两情相依。这当是不幸之中足以欣慰之事。

长门自是无梳洗

桂叶双眉久不描,残妆和泪湿红绡,

长门自是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

杨玉环愈宠愈骄,玄宗也有些不喜欢,就去住在翠华西阁,并派人召东阁的梅妃来临幸。

江采苹就像绽放在福建原野上的一树梅花,楚楚动人,清丽出尘,风华绝代。江采苹的美,是福建莆田的一方山水所独赋,更是秉承了家族遗世独立之风。其父亲江仲逊是个诗书满腹的秀才,同时也是个悬壶济世的医生。江采苹是家中独生女,自小聪慧灵秀,能诗能文,9岁就能背诵许多诗歌名篇,15岁时即已写得一手好文章,所写的八篇赋文,更在地方上传诵一时,是当时有名的才女,被誉为福建第一个女诗人。

多才多艺的江采苹,不仅长于诗文,还通乐器,善歌舞,而且娇俏美丽,气质不凡,是个才貌双全的奇女子。当年奉旨来闽粤挑选秀女的高力士,在见到江采苹的一瞬间,惊其为天人。

当年梅妃自制《惊鸿曲》,婉转动人,且兼玄宗又赐玉笛一支,每在清风明月下一吹,玄宗就感觉飘飘欲仙。梅妃又作惊鸿舞,和着乐拍进退疾徐,如繁花满眼锦绣。那时候的玄宗对她简直爱得不能再爱了,说梅妃事事皆能,戏称她为梅精。从此,后宫那些妒梅妃得宠的妃嫔,就把梅精当成了她的绰号。后来因梅妃病弱之体不能供玄宗皇帝尽欢,使杨玉环得以乘虚入宫,一个新欢,一个旧爱,梅妃有此绝世才华,杨玉环又秉天姿国色,在玄宗的心中,原是两个都丢不下的,常把梅妃和杨妃召在一处,好言抚慰她二人仿效娥皇、女英,亲若姐妹,和比骨肉。可是两人背地里却各避着路,不肯见一面儿。江采苹生性柔和清高,而杨太真却心机灵利,乘着玄宗皇帝沉醉在缠绵的温柔乡中,杨太真在枕上说尽了梅妃的坏话。于是渐渐地梅妃那里就皇恩冷淡下来,再后来,玄宗竟听从了杨妃的话,把梅妃迁入上阳东宫,从此一入长门,永无雨露恩及。如今玄宗想起梅妃的好处,就打发小黄门灭去灯烛,捧着万岁手诏,暗地里摸索着到东阁去宣召梅妃。

梅妃自被皇帝弃置以来,终日静坐一楼,吟诗作画,心态倒十分平和,从不设计想法再邀圣宠,因为她非常自信,她知道皇帝终有一天还会回心来求她的。如今见万岁召唤,梅妃知道有杨妃在侧,自己决不会得志的,就坚决辞谢拒不奉诏。无奈皇帝越见梅妃不肯来,就越想起梅妃旧日的好处,就越打发小黄门连去了三次,又把自己平日在御苑中乘坐的一匹千里驹赐给梅妃乘坐,在黄昏人静的时候,悄悄去把梅妃驮来,在翠华西阁上相见。

梅妃见了万岁,忍不住眼泪和断了线的珍珠似地挂满粉腮。新婚不如久别,玄宗拥着哭泣的梅妃百般安慰,同入罗帏,说不尽的旧日思情,诉不完别后的相思,两人卿卿哝哝的,直诉说了一夜。

吃醋惹风波

这边欢爱正浓,那边永新就向杨玉环报信了:“娘娘!奴婢昨夜奉娘娘懿旨,往翠华西阁守候着。结果看见黄昏时分,小黄门灭灯熄烛,出阁门去了。”贵妃杨玉环忙问:“到何处去?”永新答:“是向翠华东阁而去。”

贵妃杨玉环连连顿足:“呀!向翠华东阁,那一定是宣召梅精了。不知这次梅精来了不曾?”永新说:“恩旨连召三次,佳人就乘御马到西阁了。”

杨贵妃一听,不觉珠泪滚滚,叹气道:“唉!天啊,原来果真是梅精复遗宠幸了!”然后她一边抹着泪,又问道,“梅精是怎么又让万岁想起来的呢?真真气死我了!”

永新又说道:“奴婢听小黄门说,梅妃原不肯来,那晚万岁爷在华萼楼上,私封珍珠一斛赐与,梅妃不受,把珍珠原封退还,还又献一首诗来。”

贵妃杨太真忙问:“诗是怎么写的?”永新道:“奴婢听小黄门念来着,什么‘桂叶双眉久不描,残妆和泪湿红绡,长门自是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万岁爷见她诗句可怜,就接二连三地召梅妃重叙旧情。”

杨贵妃听了,不由得骂了一句:“这个媚人的妖狐,胆敢勾引我的万岁爷!待我问问万岁爷去,誓不与这个贱妖狐干休!”说着,霍地立起身来,永新、念奴忙劝她还是不要在这夜深时刻到翠华西阁去,贵妃杨玉环气得粗着嗓门大吼道:“我就要到那里,看看这个贱狐如何献媚,如何弄骚作浪!”杨太真在暴怒中一不小心就把平日里披在身上温文尔雅大家闺秀的教育外衣弄掉了,村野乡姑小家子气的泼妇相在她粗着嗓门的大吼中暴露无遗。

永新再三劝,说此时夜将三鼓,万岁爷必已安寝,娘娘猝然而去,若万岁翻了脸可就不好办了。这话果然中了要害,杨玉环深知一只假虎之威的狐狸的悲哀,于是只得端好了贵妃的派头,忍气作罢。

气得一夜未眠的杨玉环好不容易翻腾到天明,却不知在翠华西阁下面还有一个人也在远处陪着杨贵妃娘娘一夜不曾得好睡。原来玄宗皇帝因召幸梅妃,特遣高力士在阁下看守着,不许闲人擅进,为的是怕杨贵妃突然闯进来。高力士就这样,奉旨在翠华阁下,眼睁睁地看守了一夜。看看天色微明,他打着哈气,正想万岁可能马上就会传唤他送梅妃回宫去,谁知玄宗和梅妃一夜欢娱,正苦夜短,好梦醒来,看看已是日高三丈。

正这时高力士忽见杨贵妃从廊尽头疾步行来,高力士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要奔上阁报信,可已被杨贵妃瞥见了,命永新远远地喝住。高力士没奈何,只得转身迎上前去,叩见道:“奴才高力士叩见娘娘!”

杨贵妃根本没说什么免礼之类的话,只是冷冷地问道:“万岁爷现在哪里?”高力士一听声音不对,就知春光已泄,心头止不住怦怦地跳着,硬着头皮答道:“万岁现在阁中!”杨贵妃厉声又问:“还有何人在内?”高力士连说:“没有!没有!”

杨贵妃冷笑了几声,说:“你快打开阁门,待我进去看看。”高力士越发慌张起来,忙说:“娘娘且请暂坐,待奴才去通报万岁爷。”贵妃忙喝住道:“不许动!我且问你,万岁爷为何连日在西阁中住宿?”

高力士忙答道:“只因万岁爷连日为政勤劳,身体偶尔不快,心儿怕烦,是以静居西阁,养息精神。”

杨贵妃气得吼斥道:“既是万岁爷圣体不快,怎么单单在此住宿?”巧于言辞的高力士答道:“只因万岁爷爱此西阁风景清幽,不觉留恋住了。”杨贵妃气得变了脸色,厉声喝道:“高力士!你敢在我面前弄谎,你可要小心!”慌得高力士急急趴在地上叩着头道:“娘娘请息怒!奴婢是奉万岁爷之命,量奴婢如何敢违抗圣旨?”

杨贵妃也不去理他,只自顾自地说道:“我也知道如今别有一个人儿受着万岁爷的宠爱,你爬上这个高枝儿去,就不把我放在心头了。”说罢,杨贵妃提着裙幅儿,奔着阁子就要去打门,慌得高力士连连摆手道:“娘娘请坐!待奴婢来替娘娘叫门。”永新、念奴也上去劝,这才等着高力士硬着头皮高叫道:“杨娘娘来了!快来开阁门!”叫了几声,却不听得阁内有人答应。

原来那里面在玄宗枕上的梅妃,也吓得玉容失色,很是可怜。这时,梅妃身上只穿一件小红抹胸儿,玄宗扶着她的腰肢,还是软绵绵的抬不起头来。宫女上去,服侍她披上衣儿。因外面打门打得紧急,也来不及穿绣鞋,玄宗抱起她的娇躯,就向夹幕中藏去。然后回身出来,向御床上一倒,挨着枕儿,装作睡着的模样;又命宫女悄悄地去把阁门开了。

杨贵妃一脚跨进门来,先不朝见皇上,只是向屋子的四周打量半晌。玄宗这才打着哈欠,揉着惺忪睡眼问道:“爱妃为何到此?”杨贵妃这才走近榻去参见,柔声婉转地说:“臣妾闻万岁爷圣体违和,特来请安!”

玄宗道:“朕偶然不快,未及进宫,何劳爱妃清晨到此?”杨贵妃恃着平日的宠爱,也不理玄宗的话茬,只是冷冷地说道:“万岁爷的病源,臣妾倒猜着几分了!”

玄宗笑着道:“爱妃猜着什么了?”杨贵妃道:“臣妾猜万岁爷是为着哪个意中人,把相思病犯了!”玄宗又笑道:“朕除了妃子,还有什么意中人儿?”

杨贵妃道:“臣妾想陛下向来钟爱无过梅精,如今陛下既犯着相思病,何不宣召她来,以慰圣情?”玄宗故作诧异道:“呀!此女久置楼东,岂有复召之理?”杨贵妃也不禁一笑,说道:“只怕春光偷泄小梅梢,待陛下去望梅而止渴呢!”

玄宗故意一脸严肃地说:“朕哪有此意?!”杨贵妃接着道:“陛下既无此意,怎得那一斛明珠去慰寂寥?”

玄宗怔了一下,皱着眉说:“朕尚欠精神,懒得讲话,爱妃且请回宫,待朕休息些时候,再进爱妃宫中同乐。”

杨贵妃这时一眼发现御榻下的一双凤舄,用手指着道:“这是什么?御床底下不是一双凤舄吗?”夹幕藏娇的唐明皇忙起身下床,不期怀中又落下一朵翠钿来,贵妃急忙前去抢在手中,大声怒斥他,“呀!又是一朵翠钿!这些都是妇人之物,陛下既是独宿,怎么会有这些东西?”

玄宗到此时只好耍无赖,说:“呀!好奇怪,这是哪里来的呢?”杨贵妃忍不住满脸怒容道:“陛下怎么会不知道?”

高力士在一旁看事情危急,就悄悄吩咐宫女从阁后夹幕中扶出梅娘娘,小黄门帮着打破后壁,送回东楼去了。

这边玄宗只是涎着脸,憨笑着不答话。杨贵妃按捺不住醋劲儿,把那手中的凤舄、翠钿狠狠地向地上一丢,转身坐在椅上,噘着朱唇,气急急地不说一句话。

屋子里静悄悄半晌无声息,高力士上去把凤舄、翠钿拾起。杨贵妃忽然一脸庄重地对玄宗说:“一宵欢爱颠倒至此,日上三竿,犹未视朝,外臣不知道的,不说是陛下被梅家妖精迷住了,还当作妾身误了陛下呢。哼,为这样的庸脂俗粉,误了朝期,太不值!如今为时尚早,请陛下出阁视朝,臣妾在此候陛下朝罢同返中宫。”

玄宗却拽着衾儿,依旧睡倒,说:“朕今日有疾,不可临朝。”杨贵妃见玄宗踞卧着不肯离开御床,就认定玄宗皇帝是把梅妃藏在衾中,满怀说不出的恼怒,又不敢过于撒泼发作,只好掩面娇啼不止。

高力士觑着杨贵妃掩面不见的时候,凑近玄宗皇帝耳边悄声说:“梅娘娘已去了,万岁爷请出朝吧。”玄宗点着头,故意高声对高力士说道:“既然爱妃苦劝朕视朝,那朕也只得勉强出去坐坐。高力士传旨摆驾,待朕去后,再送娘娘回宫。”高力士喏喏连声,领着旨意,送玄宗离了西阁。

玄宗刚一离开,杨贵妃就转身喝问高力士道:“高力士!你瞒着我做的好事!如今我只问你这翠钿、凤舄是什么人的?”

高力士见问,表面上软软地叹了一口气,话中却坚硬无比地说道:“老奴劝娘娘休得自寻烦恼!您别忘了,他可是皇帝啊!今日这翠钿、凤舄就别再追究了,莫说梅妃与万岁旧日有一番恩情,故情重温也在情理之中,就是现在六宫中选上了新宠的,娘娘也只能装聋作哑,不闻不问,否则引火烧身可不是闹着玩的。似今日这样子,不顾这早晚,就赶来闹得万岁爷不得安睡,要不是万岁待娘娘一番世间少有的多情,怕现在娘娘已是自身难保了。不是奴婢多口,还请娘娘细思其理!”

高力士一席话,果然说得杨贵妃哑口无言,可她一时无可泄愤,就把翠钿摔碎了,又把凤舄扯破了,这才哭着回宫去了。

杨贵妃才出西阁,玄宗又匆匆进阁来,一眼瞧见地上那还没来得及收拾的碎钿碎舄,不禁心疼得直跺脚,原来这翠钿是昨夜玄宗赐与梅妃,亲自替她插在宝髻上的,只因一夜颠鸾倒凤,翠钿不知怎么搞的又落在了玄宗的怀中,满打算一会儿令高力士送到东阁去,不料被杨贵妃撕破了,玄宗一时恼火难息,立刻传旨,着高力士送杨氏女出宫,归其兄光禄卿杨铦府第中,一面又另拿一对翠钿赐与梅妃。

泣写幽怨梅妃长门赋

梅妃一听杨妃被逐,就思谋着想恢复旧日的恩宠,于是自作《楼东赋》一篇,呈与玄宗。

………………

玉鉴生尘,凤奁香殄。懒蝉鬓之巧梳,闲缕衣之轻练。若寂寞于蕙宫,但凝思于兰殿。信摽落之梅花,隔长门而不见!

况乃花心飏恨,柳眼弄愁,暖风习习,春鸟啾啾。楼上黄昏兮,听凤吹而回首;碧云日暮兮,对素月而凝眸。温泉不到,忆拾翠之旧游;长门深闭,嗟青鸾之信修!忆太液清波,水光荡浮,笙歌赏燕,陪从宸旒,奏舞鸾之妙曲,乘画鷁之仙舟。君情缱绻,深叙绸缪,誓山海而常在,似日月而无休!奈何嫉色庸庸,妒气冲冲,夺我之爱幸,斥我乎幽宫?思旧欢之莫得,想梦著乎朦胧!度花朝与月夕,羞颜怕对春风!欲相如之奏赋,奔世才之不工;属愁吟之未尽,已响动乎疏钟!空长叹而掩袂,踌躇步于楼东!

………………

然后梅妃就在楼头一天一天地盼望着,可玄宗皇帝的召幸总是杳无消息。看看已到暮春天气,梅妃独立楼头,引颈远望。这时,夕照衔山,烟树迷蒙,树径下,起了一缕尘土,原来是岭南驿使回来。梅妃随口问身旁的宫女:“不知是何处驿使来,敢是岭南梅使来了吧?”

宫女叹了口气答:“岭南梅花使者,久已绝迹,此驿使是为杨娘娘送荔枝来的。”梅妃听了,再也忍不住的两行珠泪立时就缘着粉腮滑落下来,娇弱地一声“啊唷”,就柳腰儿一折,向着那个宫女的肩头晕倒了下去。

宫女们上来一齐慌慌张张地扶她回房,在床上躺了好一会儿,梅妃才悠悠醒来,刚一睁开眼就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然后止不住一阵悲啼,泪湿了罗巾。宫女们在一旁劝着陪着。

这时,黄昏冷巷,窗外淡淡的月光,映着窗里淡淡的灯光,又照着梅妃淡淡的容光,一片清寂孤静凄凉,连宫女们也撑不住哭了起来。

靡费成风杨氏一门祸国

果然不久就听说玄宗又把杨贵妃接回宫来,且雨露恩爱更胜往日。而杨氏一门也在赏赐黄金无数外,另赐三位国夫人及杨国忠兄弟建造高大府第五座,与宫殿相连,门外列戟,府中陈设甚至胜于宫禁。杨氏姊妹互相比赛,这家一亭一屋略胜过自己的,那家就立刻就把原房屋拆毁,直到奇巧瑰丽,让人惊心骇目。如此重复改造,一堂之费就超过千万缗。从此,五家以奢侈相尚相攀比。所乘的车以黄金为衔辔,绵绣为障泥。一时间引领时尚,宫中府中奢侈成风,诸王子也竞相仿效。

如今朝堂中共分三党,杨国忠一党最有势力,李林甫一党次之,高力士的宦党也不在李林甫以下。而以往英明干练、曾开创过开元盛世的明皇玄宗,此时终日被群小包围,寻欢作乐,昏愦糊涂,日甚一日。那年三月三日,玄宗传谕与杨贵妃游幸曲江行宫,凡诸王妃嫔以及各公主各夫人均须陪从前往。同时还下谕,准百姓在道旁观看,以示与民同乐。

那一天,沿江一带,黄沙铺地,彩幔蔽天,百姓们男女老幼一齐赶赴江边来看热闹。远远的舆马如云,旌旗如林,六匹马驾着舆车的圣驾缓缓一过,后面紧跟着是杨贵妃端坐其中的凤辇,一群小黄门手提御炉走在前面,一队宫女手执箫管跟在后面,香烟缭绕,笙乐悠扬。道旁观看的人,盈千累万,却肃静无声。再后面就是各宫的妃嫔,接着是各位公主,最后是韩、虢、秦三位国夫人。诸位宫眷夫人的香车过时,美艳夺目,香闻十里。宫眷夫人们个个打扮得浓脂艳粉,彩绣辉煌;惟独虢国夫人,娥眉淡扫,不施粉脂,自然娇美。路旁观看的人齐声赞叹虢国夫人的天生丽质。

到了曲江行宫,车停马息,妃嫔夫人各有侍女扶持下车,此时的御苑中万紫千红,艳如织锦,莺歌燕语,花飞蝶舞。就在这样的春情萌发的最好时光里,贵妃杨玉环那争风吃醋撒泼的小性子又犯了,但这回可不是梅妃招惹了她,而是却嫌脂粉污颜色的虢国夫人在筵前把杨贵妃比住了,杨贵妃一向自赏不已的夺目光华,被虢国夫人用她的不加修饰显成了庸脂俗粉;因此玄宗天颜大悦,禁不住贴近美人虢国夫人,闻香泽微微,看秀色饱餐,神魂飘飘荡荡,早已把持不定的时候,虢国夫人又一笑勾了君王的魂去。两人在鸳帐中欢爱正浓时,又妒又恨的杨贵妃赶来撞破,当时她看在姐妹的情份,没有大闹大撒泼。

可虢国夫人却并不是梅妃,自从曲江行宫承幸过后,每日梅花点额,眉黛唇脂,红红的双颊,作醉颜妆,平添了许多妩媚,这种妆扮是种强制酸剂,一下子连杨贵妃周围的空气都酿成了浓醋,身在其中的杨贵妃被熏得头昏脑涨失去了理智,牙根都发软了,周身上下寸心内外被浓醋泡得再也没有了舞的力气、歌的兴致,甚至见了皇帝陛下连个笑模样都装不出来了,惹得玄宗终于在耐着性子看了贵妃杨娘娘几天的脸色后,为那件事做了一个正面解释,可是刚一开口,杨贵妃久郁心头的醋劲就发作了,大撒其泼地娇哭着,顶撞了一大堆让皇帝没面子的话。素性温柔的玄宗不由得真动起气来,以忤旨罪,再次命送杨氏女回母家国忠府。

出了这样的一件事,一时间杨氏一门都慌张不已,惟虢国夫人还没事人似的。彼时正承主恩的虢国夫人府中,连日来车马喧哗,文武官员齐声趋奉,有献金帛的、有献珠玉的,虢国夫人来一个照单全收。

眼见着维系在贵妃一人身上的杨氏一门的富贵,都要坏在杨玉环一人身上,杨国忠、杨铦、杨锜兄弟们和韩国夫人、秦国夫人姊妹们又愁又恨地都赶了来,围定了杨玉环,你一言,我一语,抱怨得她在接下来就上演了悲戚戚自截一缕青丝以赎罪的闹剧,闹剧的高潮是在长生殿,恰又是七夕,且夜凉如水,清风微寒,花径寂静,一钩明月挂在杨柳梢头,玄宗和杨贵妃两人誓愿能如双星长远,朝朝暮暮,相亲相爱,卿卿我我,缠缠绵绵。

华清宫长生殿是唐代皇帝祭祀老子前斋戒沐浴的地方,外姓人不得进入。尤其是女人,不得踏进半步。

可这一年的七月七日,唐玄宗竟然携带着杨贵妃共赴长生殿。

夜风习习,月光融融,花香袭人。

杨贵妃指着天上的银河,缓缓道:“皇上,您看天上的牛郎织女星,果然相会了!”

玉环依靠在玄宗怀里,满天繁星眨着眼睛,悄悄打量着这他们。皎洁的月光更在他们身上,镀了一层银色的光彩,让他们看起来,就像是两座亘古以来就屹立在这里的石像,正在以过客般的姿态,静静观看着这一片芸芸众生。

“皇上,来,来,来!我们以圆月为证,在牛郎织女相会的七夕,立下誓盟可好?”说着,杨玉环已对着月亮缓缓下拜,双膝跪地,双手在胸前合掌,对着月亮道,“我杨玉环愿与皇上,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边理枝。”

玄宗不忍心拂了贵妃的意愿,更不愿意破坏这样花好月圆之夜,跪了下来学着贵妃的样子,双手在胸前合十,对月盟誓:“我李隆基,与杨玉环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边理枝。”

两人唧唧哝哝,深情蜜意地直谈到斗转参横,才双双携手入帏重圆旧梦去。

杨贵妃见皇帝对她恩情如旧,就求玄宗对她们杨氏一门再加宠眷,玄宗自然是会让她满意的。本来就承主恩、什么都不在乎没事人似的虢国夫人,更是放纵到了十分,玄宗原赐与虢国夫人的宅第,与韩国、秦国两夫人宅第一样,虢国夫人自谓是天子的外宠,不甘与姊妹同等,玄宗说:“卿爱谁家宅第,去购就是了,朕与卿付价。”

中书韦嗣立宅第最是阔大,这日韦家饭后无事,正在庭院中闲坐着,忽然见一乘步辇,直抬进中庭停下,一个黄罗披衫的贵妇人从辇中扶出,数十个娇侍艳婢簇拥着,旁若无人地四处看着望着。韦家诸内眷十分诧异,韦老夫人迎上去问:“不知贵夫人是谁家眷属?光降寒舍,有何见教?”

那位贵夫人高高地扬着脸仰着脖子,以显示她不同寻常的傲与贵,冷冷地说:“你们家的宅子,我要买下了。”韦老夫人忙摇手道:“夫人当是误听人言,此屋是先夫旧庐,何忍舍去?断不能卖的!”

韦老夫人一话未毕,却忽然有工役数百人一拥而入,韦家子侄纷纷上去拦阻,工役们三拳两脚打开,就登屋上楼,纷纷拆屋卸门窗,石块瓦片雪点似地落在庭心里。韦家的细软衣物,全被抛弃在路旁,而他们全家人也全被赶了出去,韦老夫人怕弄出人命,只得喝斥儿孙们忍气吞声地受着。直到第三天,才有人来对他们说,原来是虢国夫人看中了他家的宅第,如今陛下赏韦家京师以外的一方地,重建屋舍。

那边韦家草草地重盖了几间房屋,将就过日子,这里虢国夫人却在韦家的房基上大兴土木。画栋雕梁,倍极华美,一时间不要说那三位国夫人府,包括其他权臣如杨国忠和李林甫的相府,就是长生殿也不及虢国夫人的宅第精美。别的不说,单灰粉涂壁一项,就把百花的香汁和在泥粉中,涂在墙上后,满屋子里永永生香。那年冬天,京师忽起大风,虢国夫人宅第中的一棵合抱粗的大树,都被连根带土拔起,虢国夫人忙命人上屋子去查看屋脊可曾打坏,谁知屋瓦丝毫不曾损伤,因为这些屋瓦全是用精铜铸成的。为虢国夫人造这座宅第,玄宗花去了一千万两银子。

云雨巫山枉断肠

而在宫中,玄宗和杨贵妃常在摘星楼上饮酒赏月,李龟年领着歌姬舞女,在筵前酣歌恒舞。兴犹未尽处,玄宗传谕左右,在池西岸别造百尺高望月台,为朕与妃子他年望月之用。于是皇宫里也在大兴土木之工。

开元年间宫禁中种着红、紫、浅红、通白颜色不同的名贵木芍药,就是今天的牡丹花。玄宗移植到兴庆池东沉香亭的前边,等到木芍药盛开的时候,玄宗诏选梨园弟子演奏十六种乐曲,名乐师李龟年在歌坛久负盛名,他手捧檀板正要唱歌。玄宗说:“赏名花,对妃子,怎么可以再唱旧乐词?”接着命李龟年持金花笺宣赐翰林学士李白写了《清平乐词》三篇。

这三首著名的词表面上写牡丹,其实写的是杨贵妃的天资绝色。

第一首: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第二首:

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

第三首:

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

于是李龟年捧词唱歌,梨园弟子按调抚丝竹,杨贵妃手持玻璃七宝杯,杯里面盛满了西凉州出产的葡萄美酒,笑着接受了李白的恭维。玄宗调紫玉笛按声倚曲。每当曲子演奏一遍将换的时候,他便拖长了声调来讨杨贵妃的欢心。

但是高力士以为李白脱靴为耻,过了几天杨贵妃重吟李白写的词,高力士诋毁李白说:“老奴还以为妃子听了李白的词怨入骨髓,却不料像这样拳拳珍爱。”杨贵妃大惊问:“李学士的词怎么了?”高力士说:“以汉朝的赵飞燕比喻妃子,太过分了。”杨贵妃由此而嫉恨李白。唐玄宗曾经三次想重用李白,因为杨贵妃的缘故而罢手。可以说李白的诗词耽误了他的前程,如果前程二字单指做官为宦的话。

举国不振玩乐侈靡

一日正是秋深,玄宗要与杨贵妃游园,杨贵妃说秋园风景萧杀,令人一见心伤,就娇卧在床不起。玄宗被她逗得心痒,上前抱杨贵妃在怀中,低语细问爱妃爱玩什么呢,杨贵妃道:“臣妾与陛下什么新鲜花样没玩过,任凭世上能有的,一概堆山添海一般地供着,如今真是玩够了耍够了,也实在没什么好玩的了。倒是忽然想看看斗鸡之戏,聊以为臣妾解昼困。”

玄宗当即下诏,在长生殿与兴庆宫间,筑一斗鸡坊;命黄门搜索长安市上的雄鸡,金毛铁爪,高冠长尾的数千头,养在鸡坊中。又选六军少年儿郎五百人,使之调弄驯养,进退冲锋决斗,都能听人号令。

然后玄宗与杨贵妃同御殿上观斗鸡,文武左右,侍从如云,分列两廊。五百个年才十二三的少年儿郎冠雕翠金华冠,衣锦袖绣襦,执铃拂,领群鸡,立于广场。那群雄鸡一闻号令,就竖毛张翼,砺嘴磨爪,抑怒待胜,进退有节,鸡冠随鞭指而或低或昂。

杨贵妃看了,不觉如千年前的褒姒一样开怀大乐。从此京师地方的诸王世家、外戚家、公主家,以及各侯爵家、相尹家,家家都事斗鸡,以金银博彩,往往一掷千金,甚至倾家破产,以偿鸡值。于是都中少年男儿不发愤读书,倒以弄鸡为事,图的是一朝得以达成官、显成贵。在这样的自下而上的昏庸腐败吃喝玩乐的朝堂中,安禄山得以大发展起自己的势力。在他因巴结杨贵妃有了成果,被封做东平郡王后,就开始四方收罗英才,储为己用。杨国忠看安禄山的权势一天天见长,感觉到威胁的临近,当然这种威胁只是他本人在朝中的官位与权力的或上或下的威胁,而非是国将不国改朝换代的威胁。他因为这种威胁,所以也托人在京师内地物色英雄,兵部尚书把郭子仪推荐上去。

少年英雄郭子仪满腹韬略,秉性忠正,以武举出身,进京谒选,其时,他眼见着杨国忠窃弄威权,安禄山滥膺宠眷,好好的一个朝廷,弄得个不成样子,心中正满是报国无门的悲怆和济世匡事的热血。因此在初见杨国忠时,少年热血的郭子仪就说,为今之要是首先须防安禄山谋反。

杨丞相淡淡地告诉他,天子亦防安禄山为肘胁之患,所以遣之出外,率河东兵讨契丹阿思布去了。

其实安禄山反心的形成也与杨丞相的不能相容是分不开的,开始他是为求自保,后来一看朝中君臣终日斗鸡玩狗风花雪月无所正事,就也想弄个皇帝自己当当,何必受人睥睨仰人鼻息。而他能得以如愿地率河东兵讨契丹阿思布,也还是多亏了贵妃杨太真的心疼,因为心疼他,所以才怕他受陷害,所以才到玄宗面前美言,所以玄宗才会准其所请。

郭子仪一听杨丞相鼠目寸光的淡淡的回答,顿时连连跌足叹道:“大事去矣!”杨国忠这才把他鼠目里的寸长眼光向远处放去,忙问他事态的严重程度会怎么样,郭子仪目光如炬,正颜厉色地说,“安禄山此去,重兵在握,宛如纵虎归山,他日必定反中原叛朝廷!”

杨国忠恍然大悟,一面表奏郭子仪为卫尉卿,统兵保卫京师,郭子仪受职后自语道:“我郭子仪虽则官卑职小,却一定报效朝廷,我早有忠国之心,只是没机会罢了。”同时杨国忠入宫面奏天子,说安禄山有反意,不可使之久留在外。玄宗疑信参半,杨国忠再三谏言,玄宗才下诏召安禄山还朝。

将相不和伏乱祸

这边安禄山在与阿思布交战中,急于求胜,反招败事,契丹兵乘胜长驱。关键时刻还是他儿子安庆宗和养子孙孝哲护卫他逃出命来。不想契丹的另一首领葛罗禄酋长活捉契丹反贼头领阿思布送到安禄山营,安禄山一面报入朝廷说阿思布谋反已被他平定下来,并且将叛臣擒住;一面将葛罗禄酋长用酒灌醉,也斩下了首级,一同算作是他赫赫战功的物证。就在玄宗下旨大加封赏时,杨国忠和太子李享已探知安禄山此次带兵出征的真相,可玄宗不肯相信。

安禄山一到京,杨贵妃就派心腹将这些事告诉了他,所以安禄山到华清宫一朝见天子,就哭拜在地,说:“臣儿本是生长藩中的一介草民武夫,蒙陛下隆恩宠爱,派臣儿统兵在外;朝内杨丞相却必欲置臣儿于死地,求陛下见怜!”玄宗果然被他的这副可怜相感动了,再加上杨贵妃在一旁竭力帮忙说好话,于是安禄山又安全地逃了过去。

这时,杨国忠已发觉安禄山行动有异,他急急忙忙赶进宫去向玄宗举报说,看举动安禄山是确有谋反之心无疑。这时贵妃杨太真恰在一旁,就低声对玄宗说:“将相不和,是朝廷之大患,愿陛下乾纲独断,明察万里。”玄宗当即喝退了杨丞相,同时下旨,拜安禄山为尚书左仆射,为国保边疆,并赐封三千户,又赐奴婢第宅;又拜为总闲厩,掌管陇右群马。安禄山奉旨入朝谢恩,又保举心腹吉温为副将军,此外安禄山手下的将领,封将军的有五百人,拜中郎将的有二千人,安禄山顿时声势大震。

安禄山出京的时候,玄宗亲御望亭饯行,又脱下身上披的御袍,亲自替安禄山披在肩上。安禄山当即感动得泪流满面,他的反心禁不住又动摇了起来,可迎头一看见杨国忠那敌视的洞察秋毫的眼神,又吓得心胆惊战,急急率领兵马,匆匆告辞,奔出了淇门,驾着百余号大船,顺流而下;又召募万余人规章,挽纤而行。

接下来,安禄山日行三百里,到了范阳,夺去张文俨马牧,占驻了范阳城。地方官把安禄山谋反的情形,雪片似地上报朝廷,玄宗却就是不信,反而把报信的人,捆送至范阳,交安禄山监禁起来。

杨国忠听说安禄山招兵买马,声势一天大似一天,太子李亨也几次劝谏,玄宗这才醒悟过来,但安禄山此时已然是尾大难掉,势大难拘,于是特下旨,赐安禄山次子安庆宗,娶宗室女为妻,宣安禄山进京观礼。安禄山无奈,只得带领十万大兵,驻扎在骊山脚下,自己才宫去朝见天子。

杨贵妃一见安禄山真有反心,就以赐宴为由把他唤进宫去,悄悄地切切地,劝他万不可谋反,理由是万岁爷待你我恩情不薄,我儿纵有那样的想法,也须忍耐着,候皇上千秋万岁以后,那时任凭你去胡作妄为,我再也不来阻止你了。杨贵妃说着,还真的还淌下了眼泪。安禄山坚硬的反心不禁又被美人的眼泪泡软了,他再一次动摇。

可是安禄山一出宫恰遇到杨国忠,杨国忠一看安禄山就是进宫来也摆着全副执事剑戟旌旗,忍不住喝道:“这是九重禁地,你怎敢如此恃宠摆谱?”

安禄山却冷笑道:“老杨!你说我恃宠放肆不对,可你卖官鬻爵难道就不是罪吗?”

杨国忠老羞成怒,一怒就怒得怒发冲冠:“你说对了,我不卖官鬻爵,哪有你今日的富贵?当年你不过是一个边关犯弁,失意潦倒,你当年的那副模样,还是让我的下人扮出来给今日的安王爷看看吧。”

杨国忠说着,就有他的两个跟随搬两张坐椅过来,请杨丞相和安郡王坐下。然后就走过一个杨丞相的跟随,他把帽沿压在眉心,做出一副失意落魄的样子,站在当地,表白道:“咱家安禄山,营州柳城人也。俺母亲阿史德,求子轧荦山中,归家生俺,因名禄山。后随母改嫁安延偃,遂冒姓安氏。在节度使张守珪帐下投军,去征讨西契丹,一时恃勇轻进,被人家杀得大败逃回,幸得张节度宽恩不杀,解京请旨……”

这时坐在上面的杨丞相就接着话茬,拿腔作势地问道:“安禄山,你的罪名,刑书已定,老夫也无力回天了。”于是杨丞相的亲随又以安禄山的口气再三叩头哀求道:“丞相爷若肯相救,犯弁就能得生了。可怜我这条狗命,全仗丞相爷作主了!”

原来这一套全是杨国忠早已编练纯熟的,如今听说安禄山进宫领杨贵妃的赐宴,就故意带领亲随,跟进宫来,要的就是当面羞辱这个得意的胡儿。果然安禄山坐在一旁,看他们主仆几人就在殿廊下处处句句都在羞辱他,早气得跳下座来,过去一把拉住杨国忠的袍袖,将相二人就互扭着衣带,撕撕打打扯扯拉拉,气冲冲地闯进后宫,找玄宗评理论是非。

玄宗一见,他堂堂皇皇的大将军大丞相如此模样,不禁感到自己的脸上火辣辣的,当即二话不说,就大为恼火地喝令两人都退到朝门外候旨。

杨国忠和安禄山两人垂头丧气地一前一后退到宫外。在朝门口,两人仍是背着脸儿站着。

过了一会,高力士传下圣旨:“杨国忠、安禄山,互相讦奏,将相不和,难以同朝理政;特命安禄山为范阳节度使,刻期赴镇。”安禄山忙对着朝门跪拜下去,谢过圣旨,站起来向杨国忠拱一拱手道:“老丞相,下官今日去了,你再休怪我大模大样!朝门内,一任你张牙舞爪;朝门外,却由得我快乐逍遥。咱们俩人呀,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杨家最后的荣耀

这里杨国忠看安禄山去得远了,半晌,才叹着气道:“明明是放虎归山,纵蛟入海!但愿安禄山此去,早早闹出事来,到那时万岁爷方知我老杨有先见之明。”

正这时里面高力士又大叫:“杨国忠听旨!杨国忠长男杨暄,授为银青光禄大夫太常卿,兼户部侍郎;又赐杨暄尚延和郡主,赐杨国忠幼男杨朏尚孟春公主。”这是杨国忠几次在玄宗跟前恳求的,如今玄宗授安禄山为范阳节度使,深恐杨国忠不高兴,就立刻又下了这道旨意。

杨国忠果然十分高兴,谢过圣恩,就去召募夫役,大兴土木,建造两座驸马府第,在宫东门前,与丞相府第相连接着。玄宗皇帝又下旨赐杨国忠之弟秘书少监杨鉴尚娶承荣郡主,又建了一座高大的驸马府第,在丞相府左面一带。这下子,连韩国、虢国、秦国等姊妹弟兄五家,共有十座府第,楼阁崇宏,夹道相对;门前即使十马并行,也能踏直如矢,地平如镜。各有执戟武士把守门户,平常百姓吓得远远地躲避出去。三座宅第完工后,杨国忠又派遣家院们分头到淮扬苏杭一带去采办珍宝器皿。

一公主二郡主下嫁之日,玄宗皇上和杨贵妃亲自送嫁,临幸杨丞相府第,朝廷文武大臣齐到丞相府中道贺。

赫赫杨府门内笙歌聒耳,盛筵长排,门外车马喧哗如闹市。玄宗笑着对杨贵妃道:“你们杨氏一门,已有一贵妃二公主三郡主三夫人,男子高官厚爵的更是不计其数,岂非荣宠之极?”杨贵妃忙躬身谢恩道:“臣妾托庇圣光,已惧殒寿,何堪一门恩宠,臣妾实不胜惶恐感激之至!”

玄宗哈哈大笑道:“妃子如此谦德,何患无福承当?朕如今就是加恩卿家。”然后当筵传谕,加封杨国忠为司空,重赠贵妃杨玉环的父亲杨元琰为太尉,封齐国公,贵妃杨玉环的母亲为梁国夫人;着工部为齐国公造庙,御书碑额。拜杨国忠叔父杨元珪,为工部尚书;拜韩国夫人婿崔珣,为秘书少监;秦国夫人婿柳澄,为礼部侍郎。

这时韩国、虢国、秦国三夫人肩下都有面貌姣好的小儿女陪坐着。玄宗看韩国夫人女儿芹姑,长得明眸皓齿,身材苗条,非常招人喜爱,就向她招招手儿,韩国夫人忙推她上前去。

小小女孩儿居然参拜如仪,玄宗更是喜欢,把她揽在怀中问多大年纪?韩国夫人代奏说:“十二岁。”

玄宗笑说道:“却与朕家俶孙同年。朕今天就面求韩国夫人,把你家的女儿给朕家做孙媳妇儿吧。”说着,就传旨至宫中,把长皇孙接来,与芹姑相见。

稍谙人事的芹姑顿时明白了,她娇羞腼腆地奔到她母亲怀中躲着,玄宗命长皇孙过去拜见韩国夫人。韩国夫人一见这长皇孙眉目俊秀身材英挺,也非常喜爱,且年才十五岁,就拜为广平王,看情况他日必是一朝天子。杨国忠忙也前来叩头谢恩,又与同在府中宴饮的大臣齐来给玄宗皇帝和韩国夫人道贺,又与广平王道贺。

玄宗兴奋中,又见虢国夫人膝前依着一男一女,就也传旨,赐虢国夫人子裴徽,尚娶延光公主,女儿也指配为皇媳。虢国夫人忙带了子女离席谢恩,玄宗看虢国夫人喜得花眉笑眼,平添妩媚,心中说不出的爱恋依依,但碍着众人的耳目,只能是忙唤虢国夫人平身。

这时秦国夫人也携着儿子柳钧和夫弟柳潭前来拜求皇帝赐亲,清秀的叔侄二人都是十五岁,玄宗乐不可支,说:“朕家的女儿都给了你杨家吧!”于是又传旨赐柳钧尚娶长清公主,赐柳澄尚娶和政公主。

时已夜午,丞相府中,歌停舞止,五家侍卫分作五队,每队着一色衣,这时的韩国、虢国、秦国三夫人个个有细乐吹送着、红灯照送着回府去。五家合队,五色相映,如百花之焕发。这时路旁军士万人,手执火炬,照耀得几条大街如同白昼。

一路车马行去,遗钗堕舄,待他们一行过去,马上就有百姓出来沿路拾捡。而处在最后的荣耀中却完全没有末日感的杨国忠与虢国夫人,连骑并辔,一路上挥鞭笑谑,毫无羞耻。

平日里虢国夫人居宣阳坊左,杨国忠在其南。杨国忠从宫廷一出,随即就前往虢国夫人府第,郎官御史回事请指示者,都随同一块来。兄妹居同第,出并骑,互相调笑,昭昭然,路人都替他们害羞,他们却不以为耻。

如此连接着三五个月,十家府第中筵宴笙歌,十分热闹,才把这各头婚嫁大礼,料理清楚。

小诗佳缘

那一天,玄宗忽然接到领军驻扎在边地木刺山的安北都护使郭子仪的奏章一道,内夹一纸诗笺,上面用绝好的簪花格字写着一首五言诗:

“沙场征戎客,苦寒若为眠;战袍经手做,知落阿谁边?蓄意多添线,含情更著绵;于今已过也,重结后生缘!”

原来玄宗念边军苦寒,令后宫嫔娥缝制棉衣万套,赐与军士。有一军士从棉衣领中得了这张诗笺,知是宫女写的,不敢隐瞒,呈上主帅。郭子仪就把这诗笺封奏入朝。

玄宗感觉非常好笑,于是怀揣着诗笺,踱进后宫,命高力士去六宫传谕:“谁作此诗,不必隐瞒,朕当成其好事。”

圣谕传至兴庆宫,一个宫女跪下承认了。高力士就带她去朝见天子,玄宗看那宫女长得白净秀美,问她名姓,那宫女叩着头,回说叫魏秀平,其父亲魏卓卿原也是士人,自幼儿传授诗书,所以颇解些文墨。”玄宗笑道:“你诗中说结个后生缘,朕今偏赐你结个今生缘!”

然后便令人将这个宫女送到边关,与那个得诗笺的军士成婚,又加恩升那个军士为帐前少校。

这军士名叫陈回光,后来助郭子仪,屡立战功,官拜卫尉卿。夫妻二人恩爱一世,给后世留下了一段佳话。

渔阳鼙鼓动地来

就如霹雳一声,安禄山果真谋反了。本来这个胡儿因感玄宗皇帝宠恩情厚,打算就依了杨贵妃的嘱咐,待皇上千秋万岁以后再反不迟。无奈杨国忠因为在皇帝跟前说安禄山必反,为了让皇上相信他的话,便步步紧逼安禄山造反:凡是玄宗赐与安禄山的诏旨,和安禄山所上奏章,都被杨国忠扣住不发。一面又指使京兆尹李岘带领兵马,围困安禄山次子娶了公主又封王的安郡王府第;又捉去安禄山的好友李超、安岱、李方来、王岷打入死牢,买通了牢头禁子,把这几人活活勒死;同时他打听得吉温是安禄山的死党,就亲自带领兵士,半夜时分,去围住吉温的屋子,把吉温捉至相府,百般拷打,一定要他招出安禄山谋反的凭据。

吉温熬刑不过,晕死过去几次,却不肯吐出一句于安禄山不利的话来,杨国忠无奈只好把吉温发配到合浦算是错抓不能错放。消息传到范阳,安禄山立即拜表入朝,诉杨国忠有二十条大罪,可久不见任何上谕回复。于是安禄山召集大兵二十万,命令何千年为范阳镇东路将军,崔乾佑为范阳镇西路将军,高秀岩为范阳镇南路将军,史思明为蕞阳镇北路将军,又用高尚、严庄为随军参谋,孙孝哲、高邈、张通儒为参军。然后他就在范阳西城外,誓师起兵,名义是张通儒写的一篇檄文,说受天子密诏,特举义师,讨国贼杨国忠,以清君侧。并列举杨国忠大罪二十条;又说杨国忠并非贵妃弟兄,乃是逆臣张易之孽种。安禄山这样做,当然是为了给杨贵妃留面子。

然后安禄山又特意命人编了一出有鼻子有眼的大剧,说什么原来武则天女皇宠爱张易之,张易之那高大的府第里不许他召幸姬妾。

为防范起见,武则天为张易之在府中造一座望恩楼,楼高无梯。张易之每次一回府,武则天就派人监视着,用山梯把张易之送上楼,楼上一切饮食供应及仆童男役俱全,待张易之一上楼,立刻就把楼梯撤去,荆棘满堆楼下,令人不能走远。四面又用禁兵守卫着,真是围得水泄不通。张易之母亲见此情形,深怕张氏绝后,于是就出了笔大钱,买通了守楼的仆役,待张易之进宫中侍君时,选了一个绝色的女奴,扮成男童,送上楼去,藏在夹幕中。张易之回府来,幽居在高楼上,心中正烦闷无聊,忽见此绝色女奴,不禁十分宠爱,日夜缱绻。

谁知不多几日子,张易之失势,家破人亡。这个女奴慌乱逃出府,投奔杨家。杨国忠父亲纳为姬人后不过七个月就生下一子,此子就是杨国忠。

公元755年,安禄山把这篇檄文遍布各郡县,说杨国忠是逆臣遗种,污辱贵妃门楣,誓欲杀此奸贼。然后他一路领兵杀奔西京,这边反兵已旦夕可至,那边玄宗犹在与杨贵妃在御花园中小宴。

杨国忠在皇帝正欢宴兴高,杨贵妃的霓裳正舞在妙处,而羽衣曲尚未开歌之际,惊魂不定地从从袖中拿出奏明安禄山四路人马杀向中原而来的边报。玄宗大惊失色,杨国忠不觉露出得意之色,说:“陛下当初不信臣言,至有今日之变。”

正这时,忽听得景阳钟鼓齐鸣,文武大臣都吓得脸色齐变地进朝来,玄宗正在手中擎着的玉杯,不觉随着手指一松,哐啷啷一声,玉杯打碎在地,接着一个宫门常侍急匆匆跑上殿来,伏身在地,气喘吁吁奏道:“万岁爷不好了!安禄山早杀过潼关,不日就到长安了!”

玄宗“啊”地喊了一声,急得双目圆睁,身子直立起来。口中连连说道:“有这等事!有这等事!诸大臣快想一条免祸之计!”可满殿一百多官员,都面面相觑,目瞪口呆,鸦鹊无声,再没有了平日油嘴滑腔的赞美和文采飞扬的颂扬。

玄宗顿时大怒:“平日高官厚禄,养着尔等,谁知临到用时一无是处!”高力士战战兢兢上前来,跪奏道:“如今贼势逼迫,万岁爷玉体为重,宜出狩万全之地,再图善后之道。”杨国忠也接着跪奏说:“愚臣之意,也以暂避贼锋为是。”

玄宗低头思索了一会,叹道:“事已如此,也只好这样了,可是迁避何处为宜?”杨国忠立即奏道:“蜀中现有行宫,且离贼甚远,陛下幸蜀,可保万安。”玄宗照准,传谕速备车马,右龙武将军陈元礼统领御林军士三千护驾前行。皇太子李亨临国,与诸王留守京师。

仓皇西逃

杨贵妃正朦胧的时候,忽听得宫门口云板不住点地当当当敲着,杨贵妃惊醒过来,顿时吓得玉容失色,娇躯打战。正这时,玄宗一面摇着手,一面走进屋子来,口中连说:“莫惊坏了朕的爱妃!莫惊坏了朕的爱妃!”贵妃娇喊了一声,就借机从床上直跳下地来,万分娇柔抚媚地倒在玄宗怀里,口中不住地喊着:“万岁救我!”

玄宗一边吩咐永新、念奴,快替杨贵妃穿戴起来;一边拉住杨贵妃的手,柔声下气地安慰她说:“朕迫于无奈,只得向蜀中迁避,只因爱妃酒醉未醒,不忍惊爱卿的好梦,所以特令等到明早五更天再启程。谁知贼兵来得太快,方才驿马报进宫来,说安禄山人马离京师只有一百里多地。朕没法,只好传旨令各宫打动云板,叫她们快随朕出宫逃生去。可怜爱妃平日在深宫娇生惯养,如何经得住这蜀道的艰难……唉!”

杨贵妃穿戴整齐后,各宫门的云板声一阵紧似一阵,杨贵妃禁不住吓得索索乱抖,玄宗亲自扶着她出宫来。一到宫门外,只见那群妃嫔宫娥,愁容泪眼,衣履零乱,黑压压地坐了一地,东一声娇啼,西一阵惨号。玄宗也顾不得许多了,自己和杨贵妃坐上一辆御苑中的黄盖车,一队御林军在车儿四周拥护着。高力士在半夜里就去打车店的门,谁知京师百姓,家家逃难,一时间都把车马都雇完了。高力士张罗了大半天,整个京师地方的车店都找遍了,才只雇得十二辆敞蓬车。

捡一辆盖些芦席结实些的车子,先请虢国夫人抱着儿子坐了。其余十一辆,赶进宫来。各宫妃嫔坐了七辆,只剩下四辆车儿,那宫女们人人要命,见有空车儿,一拥上前,攀辕附辙,你争我夺,二三十人挤着一辆车,有扯破衣裙的,有拉散发髻的,顿时又起了片惨号声。彼时皇帝一声启驾令下,顿时车马齐动,两旁还有宫女伸着粉臂攀住车辕不肯放手,而车轮子却劲猛地辗动起来,可怜这群娇美的女孩子,只听得一声声惨叫,一个个娇躯就辗死在车轮子下面了,连那车轮轴子也染着一片腥红的鲜血。还有许多没坐上车的妃嫔宫女互相搀扶着,啼啼哭哭,跟着一大队车马走去。有几个脚太小的宫女实在赶不上押队的三千御林军,就拼命地跌跌撞撞跟在最后面,只见红粉朱颜,与金戈铁马混乱走着。

悲情梅妃命亡梅树下

月移梅影,万籁无声,这时的翠华东阁上独倚着一个梅妃。可怜她远隔繁华喧嚣地,如今大祸临头,六宫妃嫔走得一个也不留,梅妃却还蒙在鼓里。长门静寂,无事早眠。绝世聪明,绝世姿容,贬入冷宫,年年岁岁,度此无聊凄清的朝朝暮暮,叫她如何能入睡。在这月明人静时,倚遍栏杆,对月长吁,望影自怜。

忽听得远远地起了一片喧扰,接着火光烛天,起自南内。梅妃不禁一声长叹:“这群妖姬彻夜笙歌,只图自身的宠爱,也不知体贴怜惜万岁爷的精神。”本来唐宫中常常深夜歌舞,又在御苑夜游,高烧庭燎,照彻霄汉,梅妃在冷宫东阁上,是常常能望见的。有时一歌,曲音缠绕,传到枕上,由不得梅妃落下几许伤心泪,湿透绣枕。如今合宫妃嫔连夜逃出京去,这样大的一阵纷扰,梅妃听了,还误认做是深宫歌舞。

直到次日清晨,服侍梅妃的一个老宫女慌慌张张地奔上阁来,口中连声嚷道:“不不不好了!”然后她把安禄山造反、万岁爷已于昨夜率领六宫妃嫔迁幸西蜀的事说了一遍,“如今偌大的一座宫殿,花鸟寂寞,宫娥大半逃亡,只留下奴婢和娘娘两人,一旦贼至,如何是好?!”

梅妃顿时伤心至极,只喊得一声:“万岁爷,你好绝情啊!你怎么忍心抛下我……”就珠泪双抛,一合眼,早晕倒在地。老宫女忙上去搂住梅妃的身子,哭着嚷着,半晌才见梅妃双目转动,哇的一声哭出声来。老宫女忙劝她赶快想办法逃命去吧。

梅妃摇摇头:“想我这薄命人,父母远在岭南,入得宫来,承万岁爷百般宠爱,满指望恩情到头,不料突然来个了不要脸的杨玉环淫婢,儿媳妇儿勾搭上了公公,生生地离间了我和万岁爷的恩爱。如今身入长门,早已没有活着的趣味,又遭离乱,还要贪什么残生,还不如早早寻个自尽,保住了我的清白身子,死了以后,在九泉之下也有面目去见我父母了。”

梅妃一边说着,一边淌眼抹泪的,一边又连连催着那个老宫女赶快逃生去吧。老宫女哭着说:“万岁爷忍心抛得娘娘,奴婢却不忍心弃娘娘而去。况且奴婢的大好青春都在这冷冷深宫里白白耗费了,如今这么大年纪,就是逃出命去,哪里还有我的归宿,死就死了吧!娘娘一向待奴婢恩深情厚,奴婢今日就是拼着一死也要守着娘娘!”

正说着,忽听风声送来一阵喧嚷,接着一阵号哭,梅妃吓得朱唇失色,一把拉住那个老宫女的手,颤声说道:“想必是贼人到了!”接着,她霍地推开了宫女,转身飞也似地向楼窗口扑去。就在她一耸身,正要跳下阁去时,被老宫女抢上前来,紧紧抱住了纤腰儿,苦苦劝着:“娘娘且免烦恼,蝼蚁尚且贪生,何况娘娘秉着如此绝世的容颜、绝世的才华,还当珍重。若一旦轻了生,万岁爷一旦回心转意,想念娘娘,那时何以为情?”几句话说得梅妃珠泪和潮水一般地直涌出来。两人搂在一处对哭着,听外面哭喊声,一阵紧似一阵,十分凄惨。

忽然那个老宫女心生一计,对梅妃说:“奴婢有一舅家,在京师南城门外;此处打从兴庆宫南便门出去,很近便的,娘娘快随奴婢逃出宫去,暂到我舅家躲避几时,再找万岁爷去。”

梅妃只是摇着手说:“万岁爷忍心抛下我在此遭难,我也只能是拼此残生结果在贼人手中,决不再想逃避的了。姐姐既有舅家在此,正当快去逃生。”说着,又连连推着那个老宫女下楼去。老宫女却站定了身躯,动也不动,一口咬定:“奴婢只守着娘娘,活也同活,死也同死!”

梅妃见老宫女如此忠心,不觉感动非常:“既承姐姐一番好意,我就和姐姐一同逃生去吧。”那个老宫女这才欢喜起来,急急去收拾了一些细软,打点成一个小包裹挟在腋下,一手扶住梅娘娘,走下东阁去。这时听东北角上哭声震地,由不得两人四条腿儿索索地颤抖。

老宫女指着西南角上一条小径,说:“咱们打此路奔去,花萼相辉楼一带,都是幽僻地方;绕过长生殿西角,出了南便门就没事了。”说着,主婢二人就向花径疾忙行而去。一路上亭台冷落,池馆萧条,梅妃也无心去凭吊。老宫女扶着她,弯弯曲曲,经过十数重门墙,却见不到一个人影;看看走到花萼相辉楼下,只见窗户洞开,帘幕随风飘荡着。

老宫女搀住梅妃,走过九曲湖桥,迎面一座穹门。走出门去,就是长生殿西角。只见一幅轻纱,委弃尘埃,望去很是香艳旖旎。老宫女指着幅那轻纱道:“这是杨娘娘的浴纱,如何抛弃在此?”

正这时,忽见西墙角下,跳出一群强人,个个手执雪亮的钢刀,饿虎扑羊似的,向着主婢两人奔来。那个老宫女忙擎起衣袖,遮住梅妃的粉脸,急急转身就逃。可哪里逃得脱,早被四五个强人上来捉住胳膊动不得了。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黑大汉伸手就向梅妃的粉腮儿上摸着,同时淫笑着啧啧称赞梅妃的美貌,而美貌的梅妃早吓得晕绝过去。

那个赤胆忠心的老宫女义愤地嚷着:“这是一位娘娘,万岁爷最宠爱的,你们万不可污辱她!”接着又斥骂了几声贼人无法无天,胆敢调戏娘娘。这群强人恼了,拾起地上那幅轻纱,活活地把那个忠烈刚毅的老宫女勒死在东殿角上。

因为这个老宫女曾说了一声梅妃是个娘娘,且又是“万岁爷最宠爱的”,于是众贼汉就把梅妃当成是杨贵妃,都说“咱们在边关时,常听得说杨贵妃长得一身好白嫩的肌肤,如今一见,果然不差,快送她到温泉洗浴去。脱光了她身上的衣裙,让咱弟兄们也赏识赏识,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宝物儿,害得那个老昏君如此为她颠倒,连坐朝都顾不上,把个好好的江山都整天交给一群奸相小人,祸害得不成样子。”

他们一边说着一边齐声哈哈淫笑着,一个大汉上去就抱起瘦弱的梅妃,扛在肩头,大步向华清宫走去,后面一群贼汉紧跟着。

这群贼汉原是安禄山的急先锋,他们打进宫来,好似虎入平川,到处吃人。当时各处宫殿中,那些留下逃不尽的宫女、太监,抛下拿不尽的金银财帛,到了这群贼兵手里,见了金银就抢,见了太监就杀,见了宫女就奸污。把个锦绣似的三宫六院,搅得煌崩丽解,鬼哭神嚎,断井残壁,阶头屋角尽是抛弃的红衫绿袄;水面树下到处浮荡弃置着无数男女尸体。

如今这一小股强人,遭遇了千娇百媚的梅妃,如何能轻易干休。可怜晕过去的梅妃一醒来,恰见自己被贼人扛在肩头走着,素性清高又倔强的梅妃狠命地啼哭着挣扎着,无济于事地反抗着那伙贼人一路上对她的捏弄和调笑和戏谑。

看看到了华清池边,那伙贼人擎刀威逼着梅妃,要她脱去衣裙,下池洗浴去。梅妃如何肯依,贼汉们见梅妃哭骂着,抵死不肯脱衣,不由得恼怒起来,上去就要动手强剥梅妃的衣服。吓得梅妃惨声呼号,说:“且饶我一命,待妾身自己脱衣。”

贼人们信以为真,就放了手。梅妃趁势一转身,惊鸿一瞥般逃进锦屏去,就把门环儿反扣住,贼人在外面打门打得急切,却一时进不来,梅妃见前面一座院落,恰种着梅树数十株,悲伤万分的心中不禁暗暗叹息一声:“这便是我的归命之所!”而门这时正被打得震天响,梅妃急忙解下白罗带,到一株梅树下就往上挂,可她还没来得及把头吊进去,只听山崩似的一声响,那一带锦屏的门已被贼人打倒,梅妃才要转身逃,腿却已经软了,一跤倒在苍苔上。一个贼人赶上前来,手起刀落,可怜梅妃胁下立时就被深深地重重地砍了一刀,一声惨号,两眼上翻,梅妃的魂儿,就归离恨天去了。

雷海青惨烈殉忠节

第二天,安禄山摆驾进城,自有一群不要脸的官员出城去迎接,口称万岁,然后簇拥着安禄山进宫来,在长生殿坐朝。众文武参拜已毕,就有安禄山手下的军士一批一批地把捉住的宫眷、太监和不愿投降的文武官员及乐工人等献上殿去。安禄山一一过审,该留的留,该杀的杀。分发已毕,安禄山就在长生殿上,大开筵宴,赐众文武在华清池洗浴。

安禄山自己在龙泉中沐浴,孙孝哲的母亲在凤池中沐浴,两人一边洗浴一边调笑着,安禄山忽然记起了绝艳的梅妃,忙命人到冷宫去宣召,却早已不知下落。这一晚,安禄山选了十个绝色的宫女在杨贵妃寝宫中伺他的寝。安禄山在宫中搜刮了许多金银财帛,用大车五百辆装载着,送到他的贼都洛阳。

次日安禄山又传命把韩国、虢国、秦国三夫人府第和杨国忠等杨家诸王府第,一把火烧了。十六座府第,直烧了七天七夜。可怜杰阁崇楼化为焦土,百姓血汗已成乌有。

安禄山从前随侍玄宗在宫中游宴的时候,曾见过李太白做诗,乐工奏乐,很有趣味,待玄宗迁避,乐工大半星散,学士文人也吓得深山中逃避,安禄山令搜寻乐工和文人。众军人向各处深山荒僻处捉捕,十日之内捕得旧日乐工和梨园子弟数百人。安禄山就在凝碧池头,大开筵宴;把宫中搜刮来的金银珍宝,在殿上四周陈列起来。酒至半酣,传谕乐工奏乐。

众乐工却想起旧主,悲伤得弹不成调,跳不成舞,安禄山大怒,命军士手执大刀,在乐工身后督看着,稍有疏忽,就用刀尖在肩、背上刮一条口子刺一个窟窿眼儿。乐工雷海青一时耐不住悲愤,把手中琵琶向阶石上一摔,顿时砸得粉碎。然后他噗的向西跪倒,叫一声“万岁爷”,就放声大哭起来。安禄山立喝令军士,把雷海青揪去,绑在戏马殿柱上,把他的手脚砍去,再把他的心肝挖出来。

安禄山的命令一下,马上血腥的一幕就上演了,整个过程一如他吩咐的那样,可雷海青却没有如他希望的那样,这个小乐工到死还是骂不绝口。

诗人王维被监禁在菩提寺中,听说雷海青惨死,当即作诗一首:

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更朝天?

秋槐落叶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

花钿委地无人收

那边玄宗带着众宫眷西出长安,一路风餐露宿,关山跋涉。将军陈元礼统领三千御林军忽而在前面逢山开路,遇水架桥,忽而到后面押队,兵士们奔波得十分辛苦。到晚上还要在行宫四周宿卫,通宵不得睡眠。而这时粮食已十分短缺,只留下一二担白米专供应皇上御膳用。文武大臣都吃着糙米饭,军士们吃的更是粗黑的麦粉,就这样每人还都吃不饱;且到了益州驿,发给每个军士的粮食就更少了,一问才知道是杨丞相吩咐的。一个军汉跳起来喝道:“什么杨丞相,若没有这奸贼,咱们也不必有这一趟的辛苦了!”不等他说完,就有军尉在一旁喝住他,可军士们非但不服号令,反而鼓噪起来,直到陈元礼赶来喝令把领头闹事的军汉砍了头,才算把军心震服。

夜静更深,官店里忽然并头儿踱出两头马来。在店门口执戟守卫的军士,认得骑在马上的一个是杨丞相,一个却是虢国夫人,这女人身披黑色斗篷,愈发显得妩媚动人。兄妹二人互相调笑着,一路踏月行去;清风吹来,那守卫兵隐约从风中听得两人情话并秽语齐出。

杨丞相和虢国夫人这一次的野外月下偷情了无尽头,直到三更将尽,还不见杨丞相回店来,守卫兵直立在门外守候着。他日间跑了一天的路,已是万分疲倦,如今夜深还不得安眠,直挺挺地候站在门外,由不得身躯东摇西摆地打起瞌睡来了,渐渐地两眼朦胧,实在支撑不住,就搂住戟杆儿,身子倚定了门栏,沉沉睡去。正入梦之际,猛不防杨丞相从外面尽性尽情尽兴回来,他一见守卫兵睡倒在门槛上,立时赶上前去,擎着马鞭子,飕飕几声,就打在军士的面颊上。

一鞭一条血,打得那个军士趴在地上,天皇爷爷地直着声儿地惨号。可杨丞相却没有半点怜惜,直直打得手酸了,才唤过自己的亲兵来,喝令把这名军士捆绑起来,送去给右龙武将军斩首。

陈元礼明知这名军士错不至死,但丞相的命令也不敢违,推出辕门正要开刀时,只见将士们一齐进帐来跪求,口口声声求大将军暂且寄下人头,待到蜀中,再杀未迟。看看挤满了一屋子的将军,陈元礼深恐军心有变,就吩咐看在众将士面上,暂时寄下那名军士的脑袋,打入军牢。然后那名军士的军弟将兄们就轮流到牢中去送茶送饭,劝慰探望。这一夜,御林军士借探望为由,军牢中挤满了军士,在商量大事。

第二天万岁启驾,御林军也拔队齐起,从辰牌时分,直走到午时。走的全是山路,崎岖曲折,走得非常辛苦。马嵬坡前有一座小驿,玄宗吩咐驻驾,令军士们休息造饭,饭后再行。

杨贵妃在车中颠顿了半天,正筋骨酸痛,随皇帝下车进驿门去休息。略进了些茶汤,玄宗携住杨贵妃的纤手踱出,在庭院中心站住。闲望了一回,只见屋宇低小,墙垣坍败,玄宗不觉叹着气说道:“想朕自即位以来,大治天下,可谓盛世空前,悔不该晚年不道,误宠那个贼臣胡儿安禄山,以致有此离乱播迁!唉……”

杨贵妃在宠安禄山这个问题上总是心虚得无法掩饰,虽然她极力掩饰。现在她就忙择言安慰玄宗道:“只愿早早破贼,大驾还都就好。”然后为了尽快转移这个尴尬的话题,她一边说着,一边心不在焉地向院中一看,却见一树梨花,狼藉满地,不禁叹道,“呀,一树好梨花,洁白如雪,却在风雨中被强行打落了,真可怜!”玄宗果然被她的话有效地转移了注意力,避开了宠安禄山这个问题,也转向叹息这一树在风雨中被打落的梨花,空洁白如雪、世间珍贵却难逃被白白打落的命运了。

饭后玄宗传谕,命六军齐发,今夜须赶至陈仓官店投宿。谁知右龙武将军陈元礼连发三次号令,军士们非但不肯奉令,反而大声鼓噪起来,齐声说道:“安禄山造反,圣驾播迁,都是杨国忠弄权,激成变乱;若不斩此贼,我等死不护驾!”

声音愈喊愈响,震动山谷。陈元礼正颜厉声地喝道:“杨丞相是国家大臣,天子国属,谁敢轻侮?!”

谁知陈元礼的话还没说完,只见那三千杆长枪,一齐举起,枪尖儿映着月光,照耀得人眼花。随营参军忙上去悄悄拉了拉陈元礼的袍袖,陈元礼忙改了口气,大声道:“众军不必鼓噪,暂且安营,待我奏过圣上,自有定夺。”

众兵士正要散去,恰恰杨国忠骑着高头大马远远地向驿店中行来。三千军士把枪一举,齐向杨国忠赶去。杨国忠见势不妙,拨转马头,就向坡下逃去。谁知山坡下早已埋伏下一队军士,一声呐喊,跳出来拦住去路,杨国忠的坐骑吃了一惊,后蹄儿向天一顿,把杨国忠直掀下来。众兵赶上,刀枪齐举,杨丞相立时被砍成肉泥。因为恨之入骨,众兵士又纷纷抢着去吃杨国忠的肉,顷刻肉尽,然后又把不可一世的杨丞相的脑袋割下来,正要去见天子,杨国忠的小儿子、驸马爷杨朏从驿店中出来,大声喝斥众兵何故杀丞相?一句话未毕,众兵喊了一声杀,杨朏也被乱刀砍死,接着他们又从驿店中搜出杨国忠的另两个儿子来处死,杨国忠的长子、也是驸马爷的杨暄身中百箭,死后的他如同一只刺猬。

一时间,驿店门外,喊杀声、号哭声嚷成一片。杨贵妃吓得玉貌失色花容不鲜,玄宗也不觉慌张起来,正问高力士,外面为何喧嚷,陈元礼已进来,拜倒在地说:“臣启陛下:杨国忠专权召乱,激怒六军,现已被乱兵杀了!”

玄宗大惊失色,睁大了双眼,半天才说道:“呀,有这等事!”

杨贵妃一听,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她的哭声里除了悲痛,一大半是在向皇帝陛下抗议,她知道这种非语言的抗议一向会收到更为理想的结果,因为她的哭声比当初吃醋撒泼时更来得响更来得亮。

这种哭声激起了一向忠厚的陈元礼的强烈反感,于是他振振有词正色凛凛地向皇帝奏陈说:“杨相国位极人臣,又联国戚,名动区宇,却奢佚不节,德义不修,虽处辅佐之位,却无辅佐之功,年深月久地壅塞贤路,谄媚君上;不以社稷为念,贤愚不别,但纳贿于门者,爵而禄之;才德之士,伏于林泉,不一顾录。如今果然闹得京师亡破,皇室播迁,军士们实惜高祖、太宗之社稷,将被一匹夫倾覆而痛杀之,请陛下见谅。”玄宗低下头去,沉思了半晌,缓缓地说道:“这也罢了,快传旨启驾!”

可陈元礼传了“赦汝等擅杀之罪”的圣旨,众军士却依旧不肯起行,齐声叫道:“国忠虽诛,贵妃尚在;不杀贵妃,誓不护驾!”陈元礼吓了一大跳,刚喝一声:“无礼!”那群军士们竟个个拔出腰刀来,甚至有七八个兵士冲进驿门来,大喊着:“不杀贵妃,死不护驾!”陈元礼急拔佩剑,砍倒了一个,其余的兵士才退了出去。

杨贵妃这时也顾不得痛哭抗议了,只喊了一声:“万岁!”就晕倒在地。陈元礼忙伏地请罪说:“臣治军无方,请陛下治罪,只是臣启陛下,贵妃虽说无罪,但杨国忠实其亲兄,今在陛下左右,军心难安;若军心安,则陛下安矣。愿陛下三思。”

玄宗根本没理陈将军的茬,只顾了搂着杨贵妃,一声一声“爱妃”地唤着。半天,杨贵妃才“哇”的一声哭,总算醒了过来,这次她再也没敢大声喧哗地痛哭,而只是止不住的悲悲切切地呜咽,她如同关注救命稻草一样,紧盯着玄宗,但眼神中充满了胆怯和委屈,再也没有她欺凌梅妃时的疯狂骄横和平日恃宠时的藐视一切。

这时高力士慌慌张张地进来,说:“启万岁爷,外厢军士已把守门武士打死;若再迟延,恐有他变!”玄宗这才看见了伏地请罪的陈元礼,忙好言相慰陈将军,然后令陈元礼快去安抚六军。

驿门外又起了一片喊杀之声,高力士又急忙进来奏道:“万岁爷不好了!陈将军奉旨出去,不曾说得半句话,军士们就鼓噪起来,齐说快拿贵妃头来,不必罗索!竟有一队军士再次冲进门来。陈将军没奈何,拔刀亲自杀死了几个。谁知这次非但没有震住,军士们反而大怒,三千人一齐向陈将军拥来,陈将军已难招架。万岁爷快传谕去禁止!”

玄宗忙把杨贵妃交给永新、念奴扶持着,自己大踏步地亲自向驿门外走去。一眼正见陈将军满面流血,头盔倒挂,一手擎剑,在与众兵士支架着。军士们来势甚凶,陈元礼且战战退。直到看见了玄宗皇帝直立在门中,众军士才立刻如潮水一般直向门外退去,口称“万岁”,然后一齐拜倒在地,口称:“万岁爷快打发杨贵妃登天!”

这时京兆司录韦锷随驾在侧,低声奏道:“乞陛下忍痛割爱,以宁国家。”军士们不见皇帝下旨,人人变了脸色,大家的手又去摸着刀枪,陈元礼看了,急忙站在当门,高叫道:“众兵不得无礼,万岁爷快要降旨了!”说着,保护着玄宗,退进院子去。

玄宗走至马道北墙口,不住地跺着脚叹息道:“朕乃堂堂天子,有九重之尊,四海之富,却不能庇护一女子,教朕有何面目去见她!?”正说着,永新、念奴扶着杨贵妃从马道上迎接出来,杨贵妃跪倒在地,痛泣着说:“臣妾受皇上深恩,杀身难报;今事势危急,望赐臣妾自尽,以定军心。陛下得安稳至蜀,妾魂魄当随陛下左右,虽死犹生!”

正这时,忽听得门外震天价唿喇喇的一声响,接着地面也震动起来。大家都惊得面无血色,高力士奔进来,气喘吁吁地说道:“外面兵士不见圣旨,耐不住性子,一拥把门外照墙推倒了。情势万分危急,望万岁爷快传谕旨,立赐娘娘自尽,实国家之福也!”接着左右大臣及陈元礼也齐身跪倒,口称:“万岁爷聪明神智,当机立断,不可再迟疑,迟则生变啊!”

玄宗到此时,眼向左右看着,半晌,一顿足,说道:“罢罢!贵妃既执意如此,众臣工又相逼而来,朕也做不得主了。高力士,你送娘娘上路吧!”说着,举手用袍袖遮着脸,那一颗一颗的泪珠却从袖襟边上,直直地滚洒下来。

杨贵妃立刻捧住玄宗的靴尖呜咽痛哭,不肯撒手,一改刚才乞杀自身以宁军心之口,而是连连大叫着万岁救我!语语凄厉,不由皇帝不痛彻心肺,杨贵妃正看到一线生机几乎要从皇帝陛下那颤抖的唇间吐出时,却不期左右大臣一见皇帝下了旨,顿时齐呼:“万岁!”然后陈元礼急步走出驿门去,对众军士大声说:“众军不必再闹了,万岁爷已有旨,赐杨娘娘自尽了。”那三千军士立时齐声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在里面的高力士则坚决无比快捷无比地上前去,把杨贵妃半扶半拖地弄到别间去,然后递过一幅白罗巾,永新、念奴替杨贵妃接在手中。

院中一株梨花树正开得盛,这时杨玉环已怔怔地呆了神,木偶一般任凭众人摆布,高力士生怕有变,忙上去说一句“奴婢罪该万死,娘娘快请上路吧”,就把罗巾套在了杨玉环的粉颈上,然后猛一把推翻了她脚下踩的小凳子。

山风寂寂,悲啼如啸。

门外的军士虽然三呼了万岁却仍不放心,当然也就更不肯退,直到陈元礼率领数十名军士,走进院子来,高力士把杨贵妃用锦被覆盖着的尸身,陈设在庭心里,用手臂挽起杨妃的脖子来,军士们见杨妃果然死了,才齐喊一声万岁退了出去,然后护驾前行。

高力士去马嵬西郊外一里许的道北路坎下,埋葬了三十八岁的贵妃杨玉环,当是时,萧萧飒飒西风送晚,黯黯然一轮落日冷长安。

杨氏终灭门

不日行至陈仓,这里民殷国富,市烟繁盛,杨国忠在这地方广置田产房屋,时局一乱,他早把一家姬妾珍宝细软搬运在陈仓别墅中,却不料自己竟在马嵬坡做了鬼,不得来此享用心爱的姬妾财帛,空孝敬给了陈仓县令薛景仙。

薛景仙原是杨丞相的心腹,做了十年相府家人,因杨国忠有产业在陈仓,特派薛景仙来此处看管,于是就给了他一个县令当,如今杨丞相在何处置有田庄,在何处造着房屋,在何处藏有银钱,甚至哪一位姬人最是年轻,哪一位姬人最是美貌,哪一位姬人最是风骚,都只有薛景仙一人知道。白净肌肤妩媚容貌的杨国忠正室夫人裴柔,原是蜀中的妓女,薛景仙久已动心不已了,如今天从人愿,不仅裴氏落入他的掌心,且虢国夫人也同住到这一所宅院里来,这个风流女人那轻盈的姿态和风骚的性格,更叫薛景仙魂梦颠倒。于是他忙派一队兵士去取杨国忠一生辛苦积蓄下的财帛田屋和姬妾奴婢,以及裴氏和虢国夫人。

虢国夫人正在妆楼上淡扫蛾眉,忽见她的幼子徽,慌慌张张跑上楼来,哭嚷道:“强盗杀进来了!”虢国夫人掷下画眉笔,一手拉了她儿子,一手拉住她女儿,急急奔下楼去。听前院呐喊声一阵紧过一阵,于是转身向后花园奔去,走过那西书房,却见杨国忠的夫人裴柔和她女儿正站在书房门口对哭,虢国夫人急急说:“快逃生要紧!这不是啼哭的时候。”裴柔两只小脚连连顿着,哭道:“叫我往何处去逃生?!”

虢国夫人也来不及细说什么,只管冲上前来,一把拉住裴柔的手,就向后园门奔去,门口一片湖水,湖面上架着九曲长桥,姑嫂二人向桥上奔去。正这时忽听唿喇一声响,那两扇后门一齐倒地。一大群强人手执刀剑,杀进门来。虢国夫人喊一声不好,带着她的儿女,狠命地跑到湖对岸,奔进了一片大竹林中。

看裴柔只有万般无奈哭泣的份儿,虢国夫人也不觉凄然泪下,耳中听得一阵阵喊杀,夹杂着墙塌壁倒的声音,裴柔且泣且说:“想我们年轻女子,一旦落在贼人手中,还能有什么好?倒不如趁现在,早寻个自尽吧。”她还没哭完说完,只见虢国夫人从裙带下解下一柄羊角尖刀,一闭眼,向着粉脖就抹去。她的儿子、女儿眼快,急忙上去攀住母亲的手臂,哭嚷道:“母亲若死了,叫孩儿去靠谁?”

一句话让母子三人抱头痛哭成一团,忽见虢国夫人含着一眶眼泪,睁大了眼睛,咬一咬牙,只把刀尖向她儿子胸前一送,又向她女儿咽喉上一抹,接连两声“啊哟”,这一对玉雪也似的儿女,就一齐倒下地去死了。裴柔在一旁吓得身子也抖了,腿也软了,一蹲身坐在地上,哭着说:“夫人慈悲,快把我这薄命的女儿,也送上天去吧!”一句话未了,两眼血红的虢国夫人早抢上前去,一刀就戮进了这个无辜女孩的腰眼里,一个粉脂娇娃立时倒下地去,只嚷了一声妈,就两眼一翻,死过去了。裴柔看了,心如刀割,一纵身上去,抱住女儿的尸身,嚎啕大哭着:“报应啊!报应啊!”

这时的虢国夫人完全处在一种癫狂状态里,两眼直勾勾的,云髻散乱,看着地下倒着的尸身,只是哈哈大笑,笑够了以后,忽然仰天一声大叫,拿刀子用力地向自己脖子上抹去。鲜红的血似泉水一般,直涌出来。接着虢国夫人的娇躯,也倒在地下,泥土也被染红了一大片。裴柔这时也不哭了,急上前去从虢国夫人手中夺过那柄尖刀,回手就向自己酥玉般的胸口刺去。可是已经来不及了,竹林子外早奔进一群强人来,一把从她手中夺下尖刀,一人一条玉臂,拉着便走。可怜裴柔竟被送去作了薛景仙的姬妾。

而虢国夫人,因气管尚未全断,过了一会儿,又痛醒过来,而血流得满颈满脸满胸,直直拖延到第二天,才气绝身死。薛景仙吩咐,将她和那三个小孩子的身体,一并抬到东郭十余里道北的白杨树下埋葬。

第三日,陈元礼御林军赶到,又从深山中搜寻出杨国忠的第四子杨晞来杀死,又杀杨国忠的同党翰林学士张渐和窦华、中书舍人宋昱、吏部郎中郑昂。杨国忠的第五子杨晓,虽然当时逃到汉中,到最后还是被汉中王瑀捉住,活活打死。

伤心断肠君王泣

杨氏一门俱已杀尽,军心大快,民心大快。惟有玄宗皇心中凄凉万状,一路上长吁短叹,勉强行了一程又行了一程,终日怔怔地忘了睡眠,黯然恍惚地忘了饮食,所记得的只有玉环的名字,每天至少也要唤三百遍。不论沿途驿站的御膳如何精美丰盛,玄宗也只是略略进了一点。嫔嫱歌舞一概不要,还唤高力士召集来御林军将士,说:“如今变出非常,劳尔等宵行露宿,远涉关山。今日大难已脱,奸相已除,尔等远离故乡,谁没有个父母妻儿之念?此去蜀道难如登天,朕不忍累尔等抛妻撇子,今日就可各自回家。待朕独与子孙辈慢慢地行到蜀中。”又特将成都节度使差遣使臣送来的春彩十万疋,分给将士,作为回乡盘费。

众将士一听,不觉一起落下泪来,同声说道:“万岁爷圣谕及此,臣等寸心如割!自古道,养军千日,用在一朝;臣等不能预灭奸贼,使陛下有蒙尘之难,已是罪该万死。如今臣等护从陛下至此,就是死也愿意从行。”玄宗道:“尔等忠义虽深,但朕心实有不忍,还是各回家乡去吧。”

陈元礼忍不住说道:“万岁爷如此厌弃臣等,莫不是因贵妃娘娘之死吗?”

玄宗道:“非也。只因朕此次蒙尘,长安父老颇多悬望;你们回去,烦为传说转告一下,只道是朕躬无恙。”

众军士听了,齐声说道:“万岁爷休出此言,臣等情愿随驾,誓无二心!”玄宗点头叹息道:“难得众军一片忠义,只今天色已晚,今夜就此权且驻扎,明日早行就是了。”众军士这才领旨退去。

第二天,高力士依旧扶玄宗上马,军士排队先行。玄宗在马上,看着四面山色,不住地叹着气说道:“对此鸟啼花落,水绿山青,无非助朕悲怀!”说着就用袍袖不住地抹着眼泪,高力士劝道:“万岁爷请自排遣,看开些吧,千万不要过于悲伤,以致于有伤您万金之龙体。”

一队旌旗枪戟,缓缓行上了山腰栈道。高力士忙赶上前去拢住辔头,生怕玄宗有闪失。这时一阵风挟着雨点,迎面扑来,雨势愈下愈大了。恰巧前面一座高阁,依山壁而造。高力士就奏道:“雨来了,请万岁暂登剑阁避雨。”玄宗道:“快吩咐军士们,暂且驻扎,雨住再行。”军士们听了,齐呼一声万岁,然后支起篷帐来躲雨。

从剑阁中登高一望,山风削面,冷雨敲窗,景象十分凄楚。一阵阵雨声,和着檐的铃铎,随风而响成一片勾人心碎肠断的呜咽声,阴云黯淡无昏暝,哀猿叫断肠,子规啼血,叫人好怕听,尤其玄宗更怕听,当着这萧条条峨嵋山下少人行,雨冷风斜扑面迎。淅淅零零,一片凄然玄宗心暗惊,一点一滴又一声,一点一滴又一声,玄宗对这伤情处,转自忆荒茔,白杨萧瑟雨纵横,此际孤魂凄冷,鬼火光寒,草间湿乱萤。

高力士好不容易才劝住了玄宗的伤心,忽见太子李亨的奏本到,说太子李亨率领诸亲贵,避难灵武关,因为国不可一日无君,所以太子李亨只好先在灵武设朝,称为肃宗皇帝,并遥遵玄宗为太上皇,改年号为至德。然后奏折写到这儿,笔峰一转,又无比柔和地宛转奏说,待杀平贼寇后,再请父皇回銮,早视朝政。并说反贼安禄山攻破京师,建伪都于洛阳,自称雄武皇帝,改国号为燕。现由灵武郡太守郭子仪统带十万雄兵,收复了京师,进逼洛阳。时下杀平贼寇,不过弹指间事。

玄宗看了这道奏章,才略略开颜。又把太子李亨的奏本递与群臣观看,然后玄宗说自己已然心灰意冷,决意就此传位于太子了。于是就在公元756年7月,洞悉自己大势已去的曾以文治武功开创了开元盛世的玄宗皇帝亲笔写下禅位诏书,结束了他在位前期为明君、后期却是个昏君的传奇帝王生涯。并于当日就派遣使臣,捧了传国玉玺册令和文武官员一齐随同使臣回灵武关去,侍奉新天子;一面又下诏,拜郭子仪为朔方节度使。

不多日子,终于到了目的地成都。太上皇玄宗在行宫住下,朝朝暮暮,依旧长吁短叹,那天向晚,听雨打梧桐,恍恍惚惚间,却见杨贵妃,颈上挂着白色罗巾,飘飘荡荡地从梨树上走下来,玄宗忙奔出户外,一片凉月,万籁无声,那一阵一阵的冷风,吹在身上,玄宗直打战战,回到屋中,又是一番捣枕捶床的痛哭,多亏有高力士的百般劝慰。

骂殿

安禄山在他的都城洛阳大兴土木,新宫落成之日,集文武百官在新宫中大开筵宴。酒至半酣,安禄山就传谕唤梨园子弟奏乐。

殿上殿下正在聆乐欢饮,忽听得殿角上发出一缕冷冷的琵琶音,接着带哭音唱道:

“幽州鼙鼓喧,万户蓬蒿,四野烽烟;叶堕空宫,忽惊闻歌弦。奇变,真个是天翻地覆,真个是人愁鬼怨。”

这一声唱,把合殿的人都听得停杯垂泪。

安禄山不觉大怒道:“什么人这样让朕扫兴?”孙孝哲出立当殿道:“是乐工李龟年。”安禄山喝一声:“拿上来!”

值殿禁军立刻就把龟年、彭年、鹤年李家三弟兄揪到当殿。安禄山大声喝骂,李龟年却也面无惧色,厉声说:“安禄山,你本是失机边将,罪应斩首;幸蒙圣恩不杀,拜将封王。你不思报效朝廷,反而称兵作乱,秽污神京,逼走圣驾,真是罪恶贯盈,不要把今日当成什么太平筵宴。指日天兵到来,看你死无葬身之地!”

安禄山气得直跳起来,拍案大骂:“狗贼,你不过一个乐工,怎敢如此无礼!”正要下狠处理时,左右大臣原是李唐旧人,一齐跪在当殿求情:“主上息怒,一个无知乐工,何足介意?如今命他重唱一折好的《凉州》曲以赎罪。”李龟年也答应愿唱一折新词儿,为诸位新贵人劝酒。满心惭愧的安禄山借此台阶也让怒气平顺下来,对李龟年说:“孤家念你是先朝的旧臣,宽恕你一二。且众文武都替你求饶,看在众文武面上,这一个死罪且寄下,倘有不是,定杀不赦。你可知朕杀死雷海青的事吗?那便是不敬孤家的好下场!”

李龟年听了,也不说话也不谢恩,拿过琵琶,琤琤锵锵地弹了起来,提高嗓子唱道:“怪伊忒负恩,兽心假人面,怒发上冲冠!我虽是伶工微贱,也不似他朝臣无耻腼腆!安禄山,你窃神器上逆皇天,少不得顷刻间尸横血溅。我掷琵琶将贼臣碎首报开元!”一唱到这句,他猛不防擎起琵琶,向着孙孝哲就劈头盖脸地打了过去。只听得一声惨叫,孙孝哲脑浆迸裂,死在地上,琵琶也砸得粉粉碎。

安禄山高叫道:“武士何在,快拉这贱奴出去看刀!”一队武士应声上殿来,把李龟年、李彭年、李鹤年三弟兄,横拖倒拽地拉下殿。安禄山被李龟年骂了一场,酒也骂醒了,兴致也骂没了,气愤愤地退回宫去。众官员乘兴而来,败兴而返,一路上议论着:“真是好笑,一个乐工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份,竟思量做起忠臣来了!李龟年!李龟年!你毕竟只是一个乐工,见识尚浅,明哲保身为尚。”

李氏三兄弟被武士揪出午门,正要斩首,忽见李猪儿手捧小黄旗,飞也似地赶出午门来,高叫:“刀下留人!主上吩咐,暂把李氏弟兄寄在监中,好好看守着。”武士们见李猪儿有小黄旗在手,就信以为真,把李龟年、李彭年、李鹤年三人推入刑部大牢中去关着。半夜时分,一个短小身材的人,从屋檐上跳进大牢去,把李氏弟兄三人,一齐救出大牢,又拿绳子捆住他们的身子,一一缒出城外去。李龟年、李彭年、李鹤年三人得了性命,星夜向江南一路逃去。不用说,这个短小身材的人也是李猪儿。

李龟年原与李猪儿不认识的,他也不明白为什么李猪儿要全力营救他?这其中的缘故当然只有李猪儿自己明白。

孙孝哲那淫荡的母亲深得安禄山宠爱,而孙孝哲眼看着他母亲被安禄山拥抱戏弄,不以为耻,反而在一旁助兴凑趣。这给他带来了安禄山的加倍恩遇,以至于孙孝哲在安禄山府中甚至比他的亲生子还有威风,出入内室毫不避忌。渐渐地孙孝哲把安禄山那数十名美貌姬妾都偷偷地勾上手了。

后来安禄山反进潼关,手下军士给他献上一个年近四十却面貌娇艳肌肤白嫩的女人李氏,李猪儿就是她前夫的儿子,安禄山因宠爱李氏,就也收李猪儿为义子。可外表一样俊美聪明的李猪儿,为人却与孙孝哲完全不同,他看着母亲被安禄山玩弄,几番要与安禄山拼命,都被他母亲苦苦哀求劝住了。

安禄山称帝后,因孙孝哲的母亲早已替他生了个聪明秀美的儿子安庆恩,母以子贵,安禄山宠爱幼子如希世活宝一般,所以立孙氏为皇后,李氏为贵妃。孙氏做了皇后,骄横狂傲,见了李氏的面不是冷嘲热骂,就是相扭相打。这样一来,李猪儿和孙孝哲的关系也僵得不能再僵。

安禄山长子安庆绪现拜为大将军,他帮着父亲东征西杀,功劳实是不小,但安禄山始终对他不满意,加上又得了聪明漂亮的幼子,就立安庆恩为太子。孙孝哲见安庆恩是自己的同母弟兄,且将来这个弟弟就是皇帝,自然高兴,也就自然同他母亲一样骄横狂傲,李猪儿自然也同他母亲一样受孙孝哲的气,他们原来就僵的关系更变得水火不相容,彼此恨之入骨。正这时,忽然这不共戴天的仇家孙孝哲被李龟年一琵琶打死了,李猪儿见无意中报了此仇,因此他就一心要救李龟年弟兄三人的性命。仗着他母亲在后宫得宠,由李氏偷出小黄旗来,李猪儿又自幼儿学了一身纵跳的本领,飞檐走壁,如履平地,就这样,当夜李猪儿跳进刑部大牢去,把李龟年、李彭年、李鹤年三人劫出牢来,又偷偷地放他出城逃命去。

玉颜不见空死处

玄宗太上皇在成都接到郭子仪奏本,说安禄山在洛阳被刺,逆子安庆绪亡命在外,洛阳业已收复;天下大定,请上皇回銮。

肃宗皇帝李亨率领文武大臣回到长安,修复宗庙,招安人民;一面赍表到成都,请太上皇回銮。玄宗在启驾回京的途中,想到他的爱妃杨玉环匆匆埋葬时,只有一紫褥裹身;如此寒天,叫她的冰肌玉肤怎么耐受得了,于是急急回宫去下旨,欲为杨贵妃改葬。陈元礼见了圣旨,不禁很是畏惧。当时有礼部侍郎李揆奏道:“龙武将军因为杨国忠误国,所以把他杀了,并且累及其妹;今若改葬贵妃,恐令将士们无端生疑惧。”

玄宗听了这话后,认真考虑一下,感觉说得有道理,于是只好作罢,仅仅暗中打发高力士,赶到马嵬驿,用锦被绣服,改葬了杨贵妃。谁知高力士在马嵬坡下,掘开坟土一看,只见一幅紫被裹着一把白骨尸骸,玉环早已红颜变骷髅,莫舞莫舞且莫舞,玉环已然一抔尘土。君莫舞,却也不必舞,玉环妙舞如仙,照旧成尘土。只有一个锦香囊,尚挂在玉环的胸骨前。高力士把锦香囊取出来,胡乱拿锦被包裹着残骨,另行葬下,回京来把锦香囊呈与太上皇李隆基。太上皇就藏在怀里袖中,终日不离。

太上皇回宫后,看景物全非,梨园子弟和李龟年三弟兄,还有昔日服侍贵妃的永新、念奴两个宫女,都不在眼前了,心中不觉万分凄凉。

玄宗哪里知道李龟年此时已流落在江南,终日卖歌乞食。那天,他坐在庙门外的墙角上,脱楞楞,弹得手中琵琶铮铮响,随意唱道:

“不提防余年值乱离,逼拶得岐路遭穷败;受奔波风尘颜色黑,叹衰残霜雪鬓须白。今日个流落天涯,只留得琵琶在;揣羞脸,上长街又过短巷,哪里是高渐离击筑悲歌!想当日奏清歌趋承金殿,度新声供应瑶阶;说不尽,玩婵娟华清宫殿,赏芬芳花萼楼台。蓦遭逢天地奇灾,剑门关尘蒙了风辇銮舆,马嵬坡血污了天姿国色,江南路哭杀了瘦骨穷骸。可怜衰落魄,只得把霓裳御谱沿门卖,有谁人喝声彩,空对看六代园陵草树埋,满目兴衰……”

不一会就有人把李龟年围成了半个大圈子,听他琵琶声儿弹得幽幽咽咽的,众人也止不住落下泪来,一个少年上前对李龟年打了一个恭,说:“想天宝年间,遗事甚多,而渔阳兵起一事,真是天翻地亦覆,何不请唱一下兴亡与人听!”

李龟年一如他以往的风格,也不答话,只管抱着琵琶,一边弹着一边唱道:

“唱不尽的兴亡梦幻,弹不尽的悲伤感叹。大古里凄凉满眼对江山,我只待拨繁弦传幽怨,翻别调写愁烦,慢慢地把天宝当年遗事弹……

……恰正好呕呕哑哑霓裳歌舞,不提防扑扑突突渔阳战鼓;划地里出出律律纷纷攘攘奏边书,怠得个上上下下都无措。早则是喧喧嗾嗾惊惊遽遽仓仓卒卒挨挨拶拶出延秋西路,霎时间画就了这一幅惨惨凄凄绝代佳人绝命图……

……自銮舆西巡蜀道,长安内兵戈肆扰;千官无复紫宸朝,把繁华顿消顿消。六宫中朱户挂鴞蛸,御榻旁白昼狐狸啸。叫鸱鴞也么哥!长蓬蒿也么哥!野鹿儿乱跑,苑柳宫花一半儿凋,有谁人去扫去扫。玳瑁空梁燕泥儿抛,只留得缺月黄昏照,叹萧条也么哥染腥臊,玉砌空堆马粪高……”

李龟年唱到这里,手中琵琶脱楞一声弹个煞尾,就收场了。可众人却不肯散去,仍呆呆地围着他站着。

这时的太上皇非常怀念天宝旧人,一经听说了李龟年下落,就打发人去接,可怜这个老音乐家已在前几天病死在一间茅屋中,死时身边只有一张琵琶,他那黑瘦枯黄的样子已找不见一点昔日的颜色了。

落叶满阶红不扫

太上皇李隆基一回宫,肃宗皇帝就奉养他在兴庆宫中,朝夕与张皇后来宫中定省。所有昔日天宝旧人,都拨入兴庆宫中伺候太上皇。这座兴庆宫原是太上皇做太子时候住的,如今垂老住着,心中那份沧桑感无以言表。宫中三千粉黛,俱已凋零,玄宗太上皇这时忽然想起梅妃江采苹,忙命高力士到翠华东阁去宣召,满拟诉说相思苦,并慰问离乱。岂知东阁早已人去楼空,甚至连旧日的宫女也一个都不在了。

太上皇听说后,不禁万分伤心。想起梅妃的美丽婉约,梅妃的高洁秀逸,梅妃的才华与秉性,以及与她昔日两地相思的滋味,就更觉得梅妃的可爱了。他疑梅妃是经兵火之后,流落在民间。肃宗皇帝就下诏在民间察访梅妃,并许愿说如有寻得梅妃送还京师者,当给官三秩,赏钱百万。这样的重赏,谁人不动心,于是民间顿时热闹起来,家家户户,搜寻的搜寻,传说的传说,哄动了多时,却不见有梅妃的一点形迹。

太上皇这时转而又因想念梅妃,而时时悲泣。肃宗皇帝暗令丹青妙手,画一幅梅妃小像,令高力士献与上皇。太上皇看了叹道:“画虽极似,可惜不活。”就题诗一首在画上道:

忆昔娇妃在紫宸,铅华不御得天真;

霜绡虽似当时态,争奈娇波不顾人!

太上皇写罢,不觉泪滴袍袖,他命匠人把像刻在石上,藏在东阁中。

这时天气渐渐暑热,太上皇昼卧在竹林下纳凉,矇眬睡去,却见梅妃隔竹伫立,掩袖而泣。太上皇招手问:“梅妃,梅妃,你现在究竟居在何处?”梅妃哽咽着说道:“往昔陛下蒙尘,弃妾于不顾,致使妾死于乱兵之手,怜妾者葬妾于池东梅树旁。”

太上皇一听说梅妃已经死了,顿时伤心至极,大声痛哭起来。然后太上皇一恸而醒,立时传高力士,命率众内侍往太液池发掘。可是掘遍池东梅树下,却毫无踪迹。太上皇愈是悲伤,忽然想到温泉池旁,也有梅树十多株,就亲自坐小辇到温泉,见了华清池,又不觉想起往日情形,十分感慨。太上皇命内侍在梅树下发掘,才一动手,就见一酒槽中,有锦裀裹敛那个薄命而高洁的梅美人。太上皇忙拂去尘土一看,果然是梅妃,而与贵妃杨氏玉环早灰飞成骷髅大大不同的是,梅妃面色如生。

太上皇扶尸大恸,亲自去揭开她的衣裳检查死因,却见玉体的胁下有深深的刀痕,忙命高力士备玉棺收殓。太上皇自制诔文,用贵妃礼,改葬在东陵。

玉容寂寞泪阑干

临邛道士鸿都客,能以精诚致魂魄。为感君王展转思,遂教方士殷勤觅。

排空驭气奔如电,升天入地求之遍。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渺间。楼阁玲珑五云起,其中绰约多仙子。

中有一人字太真,雪肤花貌参差是。金阙西厢叩玉扃,转教小玉报双成。

闻到汉家天子使,九华帐里梦魂惊。揽衣推枕起徘回,珠箔银屏逦迤开。

云鬓半偏新睡觉,花冠不整下堂来。风吹仙袂飘摇举,犹似霓裳羽衣舞。

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

含情凝睇谢君王,一别音容两渺茫。昭阳殿里恩爱绝,蓬莱宫中日月长。

回头下望人寰处,不见长安见尘雾。唯将旧物表深情,钿合金钗寄将去。

钗留一股合一扇,钗擘黄金合分钿。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

临别殷勤重寄词,词中有誓两心知。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歌女谢阿蛮善舞《凌波曲》,旧时经常出入宫禁,杨贵妃待她很好。玄宗诏令谢阿蛮跳舞。跳舞完毕后谢阿蛮将当初杨贵妃送给她的金粟装臂环进献给玄宗说:“这是贵妃所赐。”玄宗拿在手里看了半天凄然说:“这时高祖大破高丽获得了两件宝物,一件是紫金带,另一件是这个红玉支。朕将红玉支赐给了妃子,后来高丽知道此宝在我的手里要求归还,朕命还其紫金带,留下了红玉支没有归还,你既然从妃子那里得到,今日再看见徒增悲凉啊。”

乾元元年,贺怀智上言说:“记得陛下曾与亲王下棋,令臣在一边独弹琵琶,贵妃立在局前观看,陛下快输的时候贵妃将猫放在棋局上扰乱了败局,当时一阵风将贵妃的丝巾吹在臣的头巾上,臣回来的时候觉得满身香气。于是卸下头帻藏在锦囊中,玄宗进献给陛下。”玄宗说:“这是瑞龙脑香。”又是一阵凄凉的心绪。

有个叫杨通的道士从蜀地来,知道上皇因想念杨贵妃而不能释怀,就对玄宗推荐方士李少君。李少君竭其术寻找杨贵妃的灵魂没有找到,他出天界、入地府也都找不见。又在四虚上下寻找,到了东海的边际,跨上蓬壶山,忽见最高山上有许多楼阁。到了西厢下朝东的门口,门匾上写着“玉妃太真院”。他上前拍打门环,有梳着双鬟的童女出来开门,方士造次还没有来得及说话,童女又进去了。不久一个穿碧衣的侍女出来问李少君从什么地方来?李少君说是天子的使者。碧衣侍女说:“玉妃刚睡下,请少待一会。”

过了一个时辰碧衣侍女将李少君请进来,杨贵妃戴着金莲,穿着紫绡,身上佩红玉,脚上穿凤舄,左右侍女七八人。杨贵妃问皇帝怎么样,又问天宝十四年以后的事。李少君一一叙说。杨贵妃悯然无言,她命指碧衣侍女取来一个金钗钿合,折成两半,一半交授给李少君说:“为我谢太上皇,将这件东西交给他。”李少君快走的时候脸色有不足,他跪在地上说:“请妃子告诉臣当时的一件秘事,否则陛下恐怕不信臣所说的。”杨贵妃茫然退立若有所思,慢慢地说:“在天宝十年避暑骊山宫,秋七月牵牛织女相见的夜里,皇上仰天感织女事,密相誓心说‘愿世世为夫妇。’说完了执手各自呜咽。这件事只有君王一个人知道。”又悲伤地说:“由此一念,犯了私欲之罪,恐怕不能再住在这里,又要堕落下界,希望与他再结来生缘。”李少君说:“太上皇也不久于人间,希望妃子自爱,不要这样自寻苦楚。”

李少君回来回奏玄宗,玄宗震悼不已。移入大内甘露殿后每天悲悼杨贵妃。他玩紫玉笛,吹了几声便有双鹤飞下庭院,徘徊良久才离开。

生命末路帝王也受欺

兴庆宫外就是勤政楼,太上皇李隆基于黄昏月上时,常爱登楼远望,但见烟月苍茫,凄凉满眼,就这样垂暮之年的太上皇,在宫中每日所遇皆伤心事,所说的皆伤心话,从此神情郁郁,常绕室闲步,口中微吟道:

刻木牵丝作老翁,雉皮鹤发与真同;

须臾舞罢寂无事,还似人生一世中!

高力士见太上皇每日哀伤入骨,那日天气晴和,就扶太上皇到勤政楼的飞桥上推窗闲眺,解愁散闷。桥下横跨街市,只因宫禁森严,帝后亲贵从不到飞桥上观览。

街市上的百姓有人认出是太上皇,顿时喜形于色,依恋桥下,愈聚愈多,竟把一条大街壅塞住了。太上皇见百姓如此爱戴他,不禁非常欣慰,就也含笑向众人点头示意。百姓不禁跳跃着欢呼道:“今日再得见我盛世繁华的太平天子面了!”齐呼万岁,欢声动地。

这时肃宗皇帝卧病南内,朝廷大事都有丞相李辅国专权。他看肃宗宠爱张皇后,李辅国诸事就禀承张皇后,此举果然讨得张皇后的欢心,由此内外通成一气。张皇后见太上皇深得民心,生怕太上皇与陈元礼等一群旧臣勾结,密谋变乱,重新执朝政,就乘肃宗病势昏迷的时候,命李辅国假造皇上旨意,奉太上皇迁居西内,使之与外界隔绝,只选老弱内监三十余人,随太上皇迁居。

移宫之日,李辅国全身披挂,率御林军士一千人,个个提刀跃马,在太上皇前后围绕着。上皇的马蹄略缓了一些,军士们就大声呼叱起来,慌得太上皇失落了手中的缰绳,几乎撞下马来。亏得高力士忙上去扶住,然后向李奴才大声喝道:“上皇为五十年繁华盛世的太平天子,李辅国不过一旧时家臣,何得如此无礼?”

几句话说得李辅国满面羞惭,忙滚身下了马,躬身站在一旁。高力士又代太上皇训谕众将士,千余兵士顿时个个刀纳入鞘,跳下马来,拜倒在太上皇马前,口称:“太上皇万岁!”高力士又喝令李辅国拉马,李辅国诺诺连声,抢步上前,替太上皇拉住马缰,一直送到西内安息。

太上皇待李辅国退后,紧握着高力士的手流下了泪,叹息道:“今日非将军在侧,朕恐怕已死于李贼这个狗奴才的刀下了!”

不久的一天,一名老态龙钟的老太监早起不见太上皇召唤,到午时感觉不对劲,掀开帐子一看,只见太上皇双目紧闭,四肢僵硬,早已在枕上驾崩了。

唐玄宗(685~762年)李隆基,一称唐明皇。延和元年受禅即位。初期先后任用姚崇、宋璟为相,整顿武周后期以来的弊政,社会经济继续有所发展,被称为“开元之治”。后期任用李林甫、杨国忠等执政,官吏贪黩,政治腐败。天宝十四载爆发了安史之乱。次年,逃往四川,太子享(肃宗)即位灵武,他被尊为太上皇。至德二年末回长安,抑郁而死。

杨家小女长恨歌

《长恨歌》的这一头是千年前的杨家小女。因了她,李唐天下多了几分情味,长安古城也多了些引人回望的景色,与李隆基的情事被溢美成千古绝唱。不管历史经过怎样地雨打苔侵,她始终鲜活生动。

而《长恨歌》的那一头则在历史厚卷里,以一颗烟火人间平常心,去倾听宫墙柳下她真实的内心。虽然正史、野史和天下文墨都说她得尽三千宠幸,“一朝选在君王侧”便“春寒赐浴华清池”、“三千宠爱在一身”、“金屋妆成娇侍夜,玉楼宴罢醉和春。姊妹弟兄皆列土……”尤其,写到她被逼赴死后,李隆基是如何地“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肠断声”。在世人看来,她生而为人,是值得的,不仅得了天子的心,还落了个青史留名,可谓名利、爱情、大权,尽收在纤纤素手之中。这样的显赫,千年来让天下女人仰望。但在这些驳杂光怪背后,正有真相一点点地露出。贵妃的滴滴清泪在默默道出她的无奈和悲痛。

十岁时父亲病故,寄人篱下的日子在遇到李隆基儿子李瑁之后,才春风回暖。她欣喜地嫁了,嫁给心爱的人,琴瑟和鸣。然而老公爹李隆基好色,悖弃伦常,将27岁的她据为己有。从那些溢美这段历史的诗文里,读出的只是君王怎样贪恋她的美色,取悦于她的记载,却鲜见她对君王的“绵绵情意”。看来,她是“被爱情”了。贵妃的凤冠难掩那一腔幽怨,那些用妙笔书写这段旷世恋情的文人墨客,又哪里懂得她心里的疼痛与孤寂?她的幸福是世人想像中的幸福,是被人提亮了颜色的被幸福。这个弱女子多么羡慕多么希望自己如布衣荆钗的民间女子,与相爱的人一起,享受春种秋收、布衣素食、儿女绕膝的小日子。当历史开拔到马嵬坡这一段,杨玉环被“爱”她的李隆基赐了一段白绫,至此,曾经隐于温情背后的真相终于清晰了。剥去文字瓦砾上的差误,抹去虚浮的高贵色彩,这一场千古绝唱生死恋,不过是一个美丽女子被豪夺被渎玩被幸福被爱情最终被吞噬的凄凉际遇!所以,褒姒的愁眉不展,所以貂蝉化作清风而去,所以西施沉湖自杀,所以昭君每日里弹拨不尽的全是幽怨与哀伤……

沧海逝东流,犹忆桃花三月,玉环正豆蔻,短笛白衣柔,谁料那岸柳系孤舟。劫后蓬岛觅仙洲,魏紫姚黄锦绣绸,九分绰约十分情意,全在誓言一钿收。红尘漫漫路如蚯,天地枉悠悠,辜负几多风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