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爱在唐诗,情在宋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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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若相思,则赋诗

若相思,则赋诗。挽一阕离合,举半盏清酒。凝香于骨,敛墨于诗,寄与伊人。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晏同叔,你和她的遇见,是你们生命中最美的色彩。西拾残月,芳心惜别。舞罢丝弦绝,朝如醉,暮凝雪,惹红妆情怯怯,两情哪堪再离别?

晏殊(991-1055),字同叔,汉族,抚州临川(今属江西进贤县文港镇沙河)人,北宋政治家、文学家。晏殊十四岁以神童入试,赐同进士出身,命为秘书省正字,迁太常寺奉礼郎、光禄寺丞、尚书户部员外郎、太子舍人、翰林学士、左庶子。仁宗即位后,迁右谏议大夫兼侍读学士加给事中,进礼部侍郎,拜枢密使、参知政事加尚书左丞,庆历中拜集贤殿学士、同平章事兼枢密使、礼部刑部尚书、观文殿大学士知永兴军、兵部尚书,封临淄公,谥号元献,世称晏元献。晏殊历任要职,更兼提拔后进,如范仲淹、韩琦、欧阳修等,皆出其门。

晏殊以词著于文坛,尤擅小令,风格含蓄婉丽,与其子晏几道,被称为“大晏”和“小晏”,又与欧阳修并称“晏欧”;亦工诗善文,原有集,已散佚。存世有《珠玉词》、《晏元献遗文》、《类要》残本。

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晏殊《蝶恋花·槛菊愁烟兰泣露》

晏殊写得感情诚挚,思别之情极其深沉,而且这首词写这种深秋时候的怀远的情感,气象阔大。一切的景物都因为作者的情感而设置,槛菊、幽兰,清香芬芳,但这时候却与离别的人同愁同泣。双飞的燕子,在刺激着孤独的离人;无知的明月,不懂得离别的“恨苦”,它的明亮的光,月光穿过了“朱户”,整夜地照在失眠的离人的身上。强烈的离愁别恨,使周围的所有客观景物都涂抹上浓烈的主观情绪。那么下阕写登楼远望,视野开阔。水长山阔,天涯无尽,却看不见情人归来的身影。没有踪迹可以寻觅,甚至书信也无由寄达。离人的愁苦也将无休无尽地延续下去。

不得不被晏殊折服,《蝶恋花》中的愁绪感染了世世代代,晏殊望眼欲穿的神态留下了一个时代的烙印,从中可见大宋王朝词牌的语言风格,更可见当时的人们生活的祥和场景,以及对美好爱情的追求与向往。

那么北宋词坛领袖晏殊高楼独望的人是谁呢?

作为北宋前期婉约派词人之一,他在幼时就有“神童”之称,在景德元年(1004)被举荐入殿参加考试,受到真宗的嘉赏,赐同进士出身。在大中祥符元年(1009)召试学士院,为集贤校理。晏殊的诗词才能得到了充分的发挥,奉旨开始整理词牌文献,流连于民间的机会多了起来。

晏殊就是在这期间与张采萍相识的,晏殊在民间收集整理词牌,大部分时间是呆在妓院里,与歌舞伎们交流。因为歌舞伎是当时词牌传播最广泛的途径,晏殊从歌舞伎身上能学到很多知识,比如体验到了词牌与民风民俗相结合的独特魅力,不深入底层如何能将词牌挖掘的更深一点呢。当他收集整理了不少资料,也积累了一些经验之后,决定去洛阳拜会欧阳修。

北宋初年的文坛盟主是欧阳修,苏东坡是他的学生。因为苏考进士那年,欧阳修是主考官。那么欧阳修的老师是谁呢?正是晏殊。而张采萍正是通过欧阳修认识晏殊的。

不是不爱,只是无可奈何花落去,否则便不会伤痛于似曾相识燕归来。初见十六岁的张采萍,晏殊便写出了“似曾相识燕归来”的惊疑和感慨。“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相思处,一纸红笺,无限啼痕”……能让晏几道屡屡写出千古流传的佳句,张采萍有着怎样一种色容之外的幽姿逸韵?先后做了晏氏父子两人的小妾,曾经的洛阳名妓,会有怎样的情感波澜和心路历程?

那天,欧阳修请来了一位洛阳名妓来唱歌助兴,宴请席上吟诗作赋的气氛掀起了高潮,这位女子就是洛阳名妓张采萍。

一见钟情是晏殊对张采萍的爱,他是真的爱上了。花容月貌的张采萍也爱上了,她边歌舞,边注意着晏殊。要知道晏殊可是名人啊,清新押韵的诗风早已传到了洛阳,虽然已过中年,但却更显张弛有度。张采萍心动了,只是她无法表白,以晏殊的身份和地位,她觉得自己配不上晏殊。可她不知道,晏殊也对她有意,不能明说的爱折磨着两个相爱的人。

后来,晏殊回到京城,带着离别后无尽的思念与伤痛,晏殊的心里矛盾极了,因为自己能纳一个妓女为妾吗?爱是一种折磨,尤其是相爱不得相见,那是怎样的一种痛啊!晏殊面对浩然明月,直到破晓时分,彻夜未眠思念着远方的张采萍,提笔写下了这首《蝶恋花》。

《蝶恋花》激情澎湃了九百多年,从中可见晏殊很是多愁善感,所表达出来的情感也是缠绵悱恻。菊花看见初秋的露珠哭了,绿树叶一夜间落下来了,双飞的燕子也不辞而别了,这样的凄凉场景怎能不受感染呢?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这是怎样的一种孤单啊,他内心的凄苦体现出来更多是企盼,无可奈何的是失落,何时才能相见,才是晏殊心中永恒的期望。满目山河的悲壮,让他感觉到自己是多么地渺小,就在这一刻,晏殊决定向张采萍表白。只要真心相爱,又何必在乎礼教名份呢?还没等晏殊去洛阳,欧阳修已经成人之美将张采萍送来了。

晏殊正式纳张采萍为妾,这一年晏殊六十岁,洛阳名妓张采萍十六岁,当然不是正妻,而是五夫人。虽然老夫少妻,但很是恩爱。晏殊去世后,张采萍隐居未再嫁,她要守着晏殊的爱。后来,晏殊的第七个儿子晏几道暗恋着张采萍,他们频频偷会云雨;但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谁爱张彩萍,能胜过晏殊呢?

纵观文坛,词章傲然不俗,冠冕显赫的大有人在,太平宰相晏殊就是这样一个官场文坛两得意的人物。位极人臣、堪称仕途一顺百顺的如晏殊者并不多,他一生安富尊荣,没有大起大落大波折;时值四海升平的盛世年景,他也没有遭遇过像“澶渊之盟”那样惊心动魄的事件。一年年,他享尽了花前月下,诗酒自在。晏殊有八子六女,子婿都做京官,堪称满床笏。

张潮《幽梦影》中说:“十岁为神童,二十、三十为才子,四十、五十为名臣,六十为神仙,可谓全人矣”。如果把“为神仙”理解为“仙逝”的话,晏殊完全符合“全人”的标准。

玉楼朱阁横金锁

晏殊为官时间极长,他十四岁就成为朝廷命官,为官食禄近五十年。

晏殊的出身并不高贵,其父晏固只是一介小吏。晏殊自小聪明,七岁就能写文章,被目为神童。更为幸运的是,他十三岁那年,当时的工部侍郎李虚已非常欣赏晏殊的才华,将自己的女儿许给他为妻。第二年,十四岁的晏殊由工部尚书张知白(他和晏殊的岳父是正副职关系)举荐,得以目睹天颜,由宋真宗亲自面试。就此,晏殊得以步入青云。

晏殊的成功,当然有其岳父从中相助的因素,但也不能完全说是“潜规则”。归根结底靠的还是自己的本事,如果他很平庸,李虚已又怎么会看得上家世寒微的他?就算推举到皇帝面前,他又怎么能脱颖而出,深受皇帝垂青呢?

十四岁的晏殊,面对皇帝,表现得超乎寻常的沉稳老练,他和几千名进士一起参加“殿试”,面对由皇帝亲自监考的大场面,面对这些比他多吃了几十年饭的大哥哥甚至老爷爷,他丝毫不怯场。《宋史》载:“殊神气不慑,援笔立成”。宋真宗大喜之下,赐晏殊“同进士出身”――皇帝特别恩准他和其他进士一样,拥有“同等学历”。

小小晏殊,其成熟和老到远远超过他的年龄,所以皇帝很放心地让他陪太子(即后来的宋仁宗)读书。然而,并非走到这一步,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当时在东宫陪太子读书的并非晏殊一人,还有一个来自福建的神童蔡伯俙。太子年幼顽皮,晏殊每每苦口婆心地规劝,而蔡伯俙却擅长献媚,事事附和太子。宫里的门槛很高,太子年幼个矮,迈起来非常费力,蔡伯俙就主动趴在地上,用后背给他垫脚。又有一次,真宗皇帝查考太子的文章,太子要晏殊代做,晏殊推辞不允,蔡伯俙却抢着当枪手替他写文章。

后来,真宗驾崩,太子继位,是为宋仁宗。仁宗对晏殊倍加重用,却打发蔡伯俙去当地方官。蔡伯俙不服,诘问仁宗,仁宗道:“当时朕年幼,不分良莠,现在觉得治国一定要用正直可靠的人”。蔡伯俙听了,羞惭满面,无言以对。

看来,晏殊能一直仕途得意,也决非偶然,他不谄不侫,忠实可靠,这是他最出色的个人品质,也正好迎合了当时的政治氛围。所以无论是宋真宗还是宋仁宗,都很喜欢和信任他。《宋史》载:宋真宗对晏殊十分看重,有时遇到一些棘手的事情,就写一个小纸条派人送给晏殊进行咨询,晏殊每次回复时,都把宋真宗原稿和答奏的纸张粘在一起,以示绝无外泄遗漏之虞。这样的谨慎干练,皇帝岂有不喜欢的道理?

芙蓉金菊斗馨香

晏殊一生,没有太大的波折,其间虽然也有过几次贬谪,但都不是那种“伤筋动骨”的大挫折,像唐代的李德裕、后来的苏轼那样一下子被贬到“天涯海角”的情况,晏殊从来没有经历过。

《能改斋漫录》记载着这样一段轶事,说晏殊历任朝中要员,就算到地方上去做官,也是靠近都城的大郡,没有远离过京师。有一次,晏殊被外派到陈留(离京师仅四十里)去当官,送行的酒席上,官妓轻唱的词中有“千里伤行客”一句,晏殊听后勃然大怒,忿然喝叱道:“我平生做官,没有远离过京师五百里以外的地方,什么‘千里伤行客’,说谁是‘千里伤行客’啊?”

所以,晏殊的诗词之中,少有浮沉难定、世路艰难的沧桑,罕见关河冷落、乡关何处的凄凉。据说他无日不宴,可谓“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每次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晏殊家的美貌歌妓就出来唱词献艺了。而等歌妓们唱罢,晏殊就说,你们献完技艺,该我表现一下了,说罢就让人取来纸笔填词。所以晏殊的词大半为酒宴间的遣兴之作。

很多的人是因晏殊的《珠玉词》而熟悉他,所以印象中,晏殊是位温和闲雅的文士,徘徊踟躇于小园香径之中,看“无可奈何花落去”而伤怀,望“似曾相识燕归来”而慨叹。《碧鸡漫志》中称晏殊的词:“风流韫藉,一时莫及,而温润秀洁,亦无其比”。《珠玉词》的风格确实如此,但晏殊的性格却有所不同。

《四库全书》中这样评点晏殊的集子:“晏同叔赋性刚峻,而词语特婉丽”。确实,晏殊的脾气其实并不好。一个歌妓随口唱的“千里伤行客”一词,就让他大发雷霆。而且晏殊被罢去宰相的职位,有一次就是因为乱发脾气惹得祸。

《宋史·晏殊传》中记载,有一次随皇驾去“玉清昭应宫”时,晏殊突然发现自己的笏板居然没有带,如此重要的典仪上,没有笏板怎么行?晏殊急得头上直冒汗,当那个丢三拉四的仆人气喘吁吁地送来笏板时,晏殊抡起笏板就是一个嘴巴,打得那个仆人牙都掉了几颗。就因为这事,马上有大臣弹劾晏殊,罢了他的宰相之职。

有人通过此事,感慨道:宋代很重视平等很讲人权啊,晏殊虽是宰相,但打了身份低贱的仆人,竟然也获罪削职。其实并非如此,大臣是这样告状的:“殊身任辅弼,百僚所法,而忿躁亡大臣体……先朝陈恕于中书榜人,即时罢黜。请正典刑,以允公议。”

意思是说,晏殊乃朝廷重臣,百官的榜样,这样暴躁是有失体统的事情,前朝(宋太宗时)有个叫陈恕的大臣,在办公场所用棍子打下人,当场革职,所以对晏殊也要治罪,以免大家议论,心中不平。

看来,宋代并不是尊重人权,而是维护朝廷的礼仪,晏殊要是在自己家里,就算把仆人打得满地找牙也没有什么事,或者不是晏殊自己动手,让别人打,也没事。晏殊就因为这件事,被罢去了宰相,去了应天府(现在的河南商丘)“挂职”。

所以,晏殊的脾气是不怎么好的,所谓“词不可概人”(《蕙风词话》),也就是说不能用词的格调推测人的品性,这是很有道理的。

不过,晏殊这次贬谪,为时不长,不久又回到京师,重新担任宰相。晚年的晏殊,虽不再担任宰相,但皇帝特意照顾,仍赐其宰相待遇,随从、仪仗的排场上也一如既往。

晏殊最后病死于京城。晏殊病重期间,皇帝欲亲自前去看望,但晏殊多年为相,熟知内情,知道皇帝看望病危大臣时,往往随驾携带纸钱等祭品。因为多数情况下,不是病情特别严重,哪里能随便惊动皇帝?皇帝来探望时,病重大臣往往就咽气了。皇帝日理万机,哪有闲工夫再重新准备祭品来吊一次丧?所以就形成了这个惯例。晏殊觉得这事很晦气,所以就谢绝了皇帝的探望。然而,六十五岁的晏殊还是没有再从床上下来,就此溘然长逝。

晏殊多年身居要位,门生遍布朝堂,尽是北宋的股肱之臣,其中有著名的“一韩一范”――范仲淹是百代名臣,韩琦是三朝宰相。此外,还有欧阳修、宋祁、富弼、王安石等,都出自其门下。富弼还是晏殊的女婿,和王安石都官拜宰相。所以,晏殊的小儿子晏几道才有资格骄傲地说:“今政事堂中半吾家旧客”。

晏殊生前富贵、死后哀荣。宋仁宗亲自祭奠,谥其号为“元献”。

帘幕风轻双语燕

晏殊词不但强调“气象”的审美情趣、追求“闲雅”的艺术格调,而且讲究遣辞造句、谋篇布局时的精益求精。

晏殊词艺术方面的成就。晏殊的词集名叫《珠玉词》,温润闲雅,字字珠玑。

珠玉是很精致的,是经过反复雕琢、琢磨的,是精致的艺术品,晏殊的词与它的艺术魅力,与珠玉确实是很相似的。它的独特的魅力表现在三个方面,就是说:强调“气象”、追求“闲雅”与精益求精。强调“气象”是晏殊的审美情趣,也是他的艺术追求。宋人笔记曾经这么记载,说晏元献公虽起田里,而文章富贵,出于天然。尝览李庆孙《富贵曲》云:“轴装曲谱金书字,树记花名玉篆牌。”

晏殊曾经嘲笑当时的一个诗人叫李庆孙写的《富贵曲》,这个《富贵曲》说:“轴装曲谱金书字,树记花名玉篆牌。”

公曰:“此乃乞儿相,未尝谙富贵者。故余每吟咏富贵,不言金玉锦绣,而惟说其气象。晏殊说这里边什么金啊、玉啊,这么写,这是乞丐的样子,是不懂得富贵,晏殊说自己写富贵的时候,他不写金玉锦绣,只是写那种富贵的气象。若:‘楼台侧畔杨花过,帘幕中间燕子飞’;‘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之类是也。”故公自以此句语人曰:“穷儿家有这景致也无?”

——宋·吴处厚《青箱杂记》

他自己举例说“楼台侧畔杨花过,帘幕中间燕子飞”“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那么这样的景色穷人家里有吗?写出这样的景色也就写出富贵了,他写出富贵的气象来像他的词说:“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或者“小园香径独徘徊”。这样的景色穷人家里有吗?他不用去写那金玉。所以晏殊标榜自己这些诗句,都是洗净了荣华富贵的庸俗气息。

晏殊这里是一种更高的艺术品位的表达。晏殊平常写词,宋人笔记叶梦得的《避暑录话》里边也有一段记载,说:晏元献虽早富贵,而奉养极约。惟喜宾客,未尝一日不燕饮,盘馔皆不预办,客至旋营之。苏丞相颂曾在公幕,见每有佳客必留,但人设一空案一杯。晏殊每天下班以后,都一定要宴会宾客,宾客来了以后,每个人面前设一个空的茶几。既命酒,果实蔬茹渐至,亦必以歌乐相佐,谈笑杂至。数行之后,案上已粲然矣。稍阑即罢,遣声伎曰:“汝曹呈艺已毕,吾亦欲呈艺。”乃具笔札,相与赋诗,率以为常。

一会儿酒、水果、蔬菜陆续就到了,然后眼前,中间是歌女在唱歌、跳舞、劝酒。酒喝到一定的程度以后,晏殊说:你们表演完了,该轮到我们表演了。于是就把酒菜撤下,把笔、纸拿上来,大家互相地写诗、填词。所以晏殊的词就是在这样的一种优越生活环境中创作出来的,所以他的词经常是带着这种非常浓厚的富贵的气息的。他在词里边所表现的那种闲情逸致,没有钱的人当然是无法享受的,晏殊在这里表现了一种与宰相身份相称的高雅的审美趣味。所以晏殊词虽然写富贵气象,却不会落于鄙俗,虽然写艳情,也不会落于轻佻。感伤中流露出一种闲雅的情调,或表现出一种旷达的怀抱,有的词甚至有一种深沉的理性与明晰的哲思。晏殊词所追求的“气象”和所蕴涵的深沉哲思,乃是晏殊面对情感的澎湃时能够从容地做理性“冷”处理的结果。晏殊在他情感激荡的时候,基本上不会做“火山爆发式”的喷发,而是要做到闲雅得体地含蓄表露。这是由当时太平的社会环境和晏殊从容圆滑的个性所决定的一种审美取向。

晏殊曾经明确表示过对“闲雅”格调的偏爱,张舜民的《画墁录》卷一记载说:柳三变既以词忤仁庙,吏部不放改官,三变不能堪,诣政府。晏公曰:“贤俊作曲子么?”三变曰:“只如相公亦作曲子。”公曰:“殊虽作曲子,不曾道‘彩线慵拈伴伊坐。’”柳遂退。

柳永做官,总是得不到升迁,非常难受,他曾经去登门拜见晏殊,希望晏殊提拔他,晏殊就问他说:你写歌词吗?柳永说:和你一样,我也写。晏殊说:我虽然写歌曲,但我从来不会写“彩线慵拈伴伊坐”这样的句子。柳永听了之后就默默而退。

这就说明晏殊是很不喜欢柳永所填写的那一种俚俗的歌词。晏殊之所以批评、讥笑柳永,是与他所处的政治地位、文坛领袖的位置密切相关,同时也与他对“闲雅”的美学追求相关。他讨厌柳永赤裸裸地表白,而刻意追求一种“温润酝藉”的风格。他就把词的艺术品位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度,王灼《碧鸡漫志》卷二说:晏元献公、欧阳文忠公,风流蕴藉,一时莫及,而温润秀洁,亦无其匹。清朝刘熙载《艺概》卷四也说:冯延巳词,晏同叔得其俊,欧阳永叔得其深。他们共同地指出了晏殊词闲雅、秀洁、圆融、委婉的整体风格。追求整体词风的“闲雅”,就必须讲究遣辞造句、谋篇布局时的精益求精。对词的创作的精益求精,是晏殊毕生的追求。精心构思、反复斟酌的结果,使《珠玉词》中出现大量对仗工整平稳、语意精策的名句,如“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月好谩成孤枕梦,酒阑空得两眉愁。乍雨乍晴花自落,闲愁闲闷日偏长。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这都是《浣溪沙》的句子。晏殊词语言凝炼自然,夜雨染成天水碧,朝阳借出胭脂色。这是《渔家傲》的,楼头残梦五更钟,花底离情三月雨。这是《玉楼春》的。

李庆孙那个《富贵曲》,无异于刚发了笔横财的土老帽,穿金戴银地上街招摇,徒自让人笑话穷人乍富罢了。所以,如果想品味富贵娴雅的格调,领略最纯粹的贵族气质,晏殊的词是不二之选。假如将柳永的词比做是一位风尘味十足、性感妩媚的妖冶女郎的话,那么晏殊的词就是一位端庄高贵、矜持清雅的贵族小姐。也难怪晏殊不愿意把自己的词和柳词相提并论,柳永的笔下,写起床第之事肆无忌惮,像什么“脱罗裳、恣情无限”,并且细细摹写做爱不关灯的情景――“留取帐前灯,时时待、看伊娇面”(《菊花新》)。

从源流上来说,晏殊的词,还是属于《花间》一脉,但不用说比柳永,就算和温庭筠、冯延已等人的词相比,晏殊的格调都要高出一筹。大凡小词,一旦拟写女子情态,往往会沾上情色意味,和男欢女爱分不开。

诗话中记载,晏殊的儿子晏几道,曾经力辩其父所写的词和男女之情无关。他曾对蒲传正(神宗时翰林学士)说:“先公平日小词虽多,未尝作妇人语也”。结果蒲传正反驳道:“‘绿杨芳草长亭路,年少抛人容易去’,这难道不是妇人语吗?”晏几道白了他一眼说:“你以为词中的‘年少’,是指什么?”蒲传正说:“不是指女子的情郎吗,也可以称为‘所欢’”。晏几道说:“哦,那我明白了,白居易两句诗是这样说的:‘欲留所欢(年少)待富贵,富贵不来所欢(年少)去’。”

争辩的最终结果是“传正笑而悟”,似乎是赞同了晏几道的结论,但我们理性地分析一下,晏几道的说法大有强词夺理之感,也许是蒲传正照顾他为先人讳的孝心,没有继续和他较真。翻开《珠玉词》,明写“妇人语”虽然不多,但也不是绝对找不出来,比如这一首《浣溪沙》:“淡淡梳妆薄薄衣,天仙模样好容仪。旧欢前事入颦眉。闲役梦魂孤烛暗,恨无消息画帘垂。且留双泪说相思”。这首词中的“旧欢”,说得更为确凿,小晏恐怕再难强辩了吧。

当然,话说回来,晏殊的词中,摹拟女子情态的并不很多,他虽然也有“人别后,月圆时,信迟迟。心心念念,说尽无凭,只是相思”,这样读来让人感到情思婉娈的句子,但都写得十分纯净。而且,晏殊的“招牌菜”并非是这一路。“小园香径独徘徊”的清幽闲雅,“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淡淡感伤,才是晏殊词的主旋律。

读《珠玉词》,常想起一首咏石榴的诗:“嚼破水晶千万粒”。晏殊的词,字字婉丽优雅,确实是如珠似玉。不说“无可奈何花落去”、“落花风雨又伤春”这一类最家喻户晓的好词,就翻些“窗间斜月两眉愁,帘外落花双泪堕”、“海棠开后晓寒轻,柳絮飞时春睡重”之类的句子,也足够我们赏叹不已了。

晏殊的词,美丽优雅,伴着一丝淡淡的忧伤。“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气度,在晏殊词中体现的最为完满。晏殊词中的忧伤,就像一位非常高贵有涵养的女子,遇到悲伤的事情时,并不嚎叫哭骂,她只是眉间一蹙,珠泪盈盈。此情此态,最堪怜爱。

晏殊一生富贵,衣食无忧、官高权重,应该说没有多少别的烦恼。然而,“公道世间唯白发,贵人头上不曾饶”,晏殊也留不住这似水的流年,他的称心岁月在一天天无情地消逝,这可能就是他最大的烦恼了。

《小窗幽记》中说:“贫贱之人,一无所有,及其命终时,脱一厌字;富贵之人,无所不有,及其命终时,带一恋字;脱一厌字,如释重负;带一恋字,如担枷锁”。其实,不用等到“命终”时,富贵之人就对时光流逝,岁月无情更多一份敏感,多几分触动。

因此,晏殊不断地流露出这样的感叹:“春花秋草,只是催人老……”“可奈光阴似水声,迢迢去未停……”“时光只解催人老,不信多情……”

晏殊词中,类似这样的纠结萦绕其中,千丝百缠。有限的年岁,消磨于无限的光阴中,不可挽留。这是人世间无法破解的最大难题,一直到今天,虽然时光流转了千年,人们在衣食住行各方面有着前人难以想象的便利,但每逢“金风细细,叶叶梧桐坠”的时节,每遇“余花落尽青苔院”的光景,我们也会有像晏殊一样的感慨,一样的无奈。

绿杨芳草长亭路

晏殊的词,最适合带到江南三月的古镇中去读。此时,檐牙处的燕子浅浅低回,石阶边的绿痕渐渐洇上。趁着那幽幽的茶烟,翻开这一册《珠玉词》,直看到斜阳却照深深院。那一份深婉蕴籍的情致,就此沁于心中,那一份雍容优雅的气度,也长伴于胸怀。

那样一个温润的环境中,看看晏殊的词如何写出相思愁苦,确定是一种享受。《玉楼春》、《浣溪沙》、《踏莎行》等都写了情人间的离别,表现了作者因离别产生的相思愁苦。词流行于花前月下的歌舞酒宴之间,由妙龄歌妓曼声演唱,所抒发的主要是男女两性之间的恋情相思。北宋初年的词作,因社会环境的改变而淡化了恋情相思的抒写。因此,不是词的“本色”创作。晏殊生活的年代,北宋社会风气再度发生变化,享乐风气已经形成。所以晏殊他在男女恋情相思方面,就有了很多的表现,有很多名篇。

绿杨芳草长亭路,年少抛人容易去。楼头残梦五更钟,花底离情三月雨。

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天涯地角有时穷,只有相思无尽处。

——晏殊《玉楼春》

这首词以闺中少妇的口吻,极写相思之苦。开篇从“绿杨芳草”连及告别的“长亭”和离人远去之“路”,于是,便产生了因年少无知而把离别看得过于轻易的悔恨之感。“楼头残梦”两句就是这种情感的升华,它形象具体,把读者带进了一个如梦如幻的广阔的艺术空间。那么五更时候的钟声传来耳际,三月的细雨敲打着,花片飘落大地,还有那倾吐“离恨”的喁喁絮语。下片,紧接着便是这种“絮语”的诗化。虽然这个“絮语”有点唠叨,但是这一切都来自于这个思妇的内心深处。词人善于把一般人心中所有,但很难以用笔墨描写的感受给和盘托出,写得非常有诗意。

不如怜取眼前人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酒筵歌席莫辞频。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晏殊《浣溪沙》

这首词也是在写离别之情,那么这种离别之情一直弥漫,弥漫,弥漫开来占满了整个空间,所谓“满目山河空念远”,这个框架空间就非常大,整个空间都只有离情了。那么作者痛惜时光的流逝,痛惜有情人的离别,于是就抓紧时间,在“眼前人”身上落实自己的情感。

祖席离歌,长亭别宴。香尘已隔犹回面。居人匹马映林嘶,行人去棹依波转。

画阁魂消,高楼目断。斜阳只送平波远。无穷无尽是离愁,天涯地角寻思遍。

——晏殊《浣溪沙》

晏殊还有一些送别词写得比较超脱的也有的,比如这首《踏莎行》,就是在写送别的过程。“行人”坐船已经远去,送别的人却还站在马匹旁边久久地眺望着。那么下片把这种离别之情升华到一个新的高度。

在画阁中居住的人,也就是刚才那位送别的人,他无法忍受离情的折磨,只好登上高楼纵目远望,他看见的是西去的斜阳映照着平静的水波,无声地流向远方。随着行人的远去,无穷无尽的离愁随之蔓延,乃至“天涯地角”无处不在。

残杯冷炙谩销魂

晏殊词还能因人物描写而带来叙事功能。宋代词人的创作,往往是在歌舞酒宴之间应歌妓的请求当场填写。写眼前景、写眼中人,是最为常见的现场敷衍。这一种现场敷衍,就使宋词别具了一种叙事的功能。敷衍精彩的,则又往往描写出曲折的情节,或刻画出灵动的人物。晏殊词在这方面同样有突出的表现,晏殊的词善于刻画女子。

燕子来时新社,梨花落后清明。池上碧苔三四点,叶底黄鹂一两声。日长飞絮轻。巧笑东邻女伴,采桑径里逢迎:“疑怪昨宵春梦好,元是今朝斗草赢。”笑从双脸生。

——晏殊《破阵子》

晏殊这首词抓住少女斗草获胜后的一个镜头,写出她们充满青春活力的精神面貌。词中少女的笑声最先传来耳朵,传到读者的耳朵旁边,这笑声写出了少女的天真无邪、活泼可爱。

家住西秦,赌博艺随身。花柳上,斗尖新。偶学念奴声调,有时高遏行云。蜀锦缠头无数,不负辛勤。

数年来往咸京道,残杯冷炙谩销魂。衷肠事,托何人?若有知音见采,不辞遍唱《阳春》。一曲当筵落泪,重掩罗巾。

——晏殊《山亭柳》

这首脍炙人口的《山亭柳》是写歌女悲惨的一生,通过歌女走红和晚年的对比,写出这个歌女身世的悲苦。当年名声大振,红极一时的时候,收入非常可观。晚年年老色衰,一落千丈,所得到的东西只是“残杯冷炙”。那么词人在这首作品里边对这位歌女寄寓了一定的同情,恐怕其中也夹杂着晏殊自己的身世感伤。

晏殊夜枕海棠春睡,灯烬红妆拂醉。掩映胭脂色,叶滴碎,绰约惊玉蕊。

晏殊陌上斜阳归处,零落杏红疏雨。十里遥醺香,凭栏望,影如簇,态生倾作舞。

晏殊当叹,拢一帘紫梦。执手付情浓,清香绝,痴心与谁共,脉脉伊人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