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盛明贤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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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5章 山雨欲来

正统十二年正月初二。雍肃殿内气氛凝重。

浙南民变尚未得到平息,福建又在四处冒火星,朝中许多人都预感到整个福建或将大乱,该有人为此买单了!

巡按监察御史、十三道监察御史先后弹劾福建最高行政长官布政司左布政使宋彰侵渔贪墨,引发民怨沸腾。

御座上的皇上闻奏一言不发,他在等待九卿表明态度。

亲政前那个意气风发的正统皇帝早已成为过往,而今的天子不再对乾纲独断满怀憧憬,相反,他的理政方式渐渐落入了一切都按“剧本”来的固定套路。

他身为九五之尊,却意识到了天子也很脆弱,要想改变什么,会触动朝中打许多人的利益,若执意去做,后果极其严重,身后留下恶名还是小事,弄不好,他会在一场精心策划的政变中成为天下弃主。

于是,他找到了规避风险的安全理政方式。在各地发生灾荒时,他会迅速站到前台,敕谕各部赈灾;在遇到官场丑闻时,他会躲到后台,等待朝野舆论持续发酵,方方面面达成共识后,再发出天子的旨意。

这样做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能向天下充分彰显他的仁德:“走上前台”赈灾是对老百姓的仁,“躲到后台”回避丑闻,是对士大夫的仁。

他也不必担心官场丑闻危及朱家江山,反正脓疮烂透了,自会流出脓来!

如今杨士奇、杨溥早已故去,除了一个胡濙仍然健在外,朝中九卿大多换上了新面孔。吏部尚书王直、户部尚书王佐、礼部尚书胡濙、兵部尚书邝埜、刑部尚书金濂、工部尚书王卺,再加上都察院两名右都御史王文、陈镒和大理寺卿俞士悦,构成了一老八新的九卿阵容。

九卿显然围绕福建事件达成了共识,并由吏部尚书王直做代表表明了他们的态度。

“启禀陛下,福建左布政使宋彰侵渔贪墨,罪证确凿,理应逮入京师受讯。”

皇上依然不表态,他还要等待王振表明态度。

宋彰是交址人,原为福建参政,靠贿赂王振万两白银而跃升为左布政使。御史与九卿抛出一个宋彰,暗地里自有剑指王振的用意,对此,皇上当然心中有数。

王振却十分的淡定。舍掉宋彰这颗废子,及早从福建那个烂泥塘里脱身,这正是王振的高明之处。

福建的官场烂透了!不止一个宋彰,承宣布政司、提刑按察司,还有各府、州、县,大量的官员与居乡士绅勾结,侵渔贪墨,其中不乏九卿荐举的人。王振舍掉宋彰,从此可撇清自己,而后所有的烂事都得由九卿兜着,可是,纸包不住火,随着福建民变的进一步加剧,所有的官场烂事都会被抖落出来,届时,九卿兜得住么?

而且,九卿荐举一个新的左布政使就一定干净么?这年头,特么有几个人干净!

王振打定主意,只想坐视九卿如何善后。于是,他冲皇上躬身,算是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皇上的面色微微一缓,唉,这事总算能做个了结了!

“速将宋彰押赴京师!”

发出这道旨意后,皇上的心情依然沉重,他预感到,法办一个宋彰,恐怕还不足以平息福建的事态!

内阁五名阁臣步入雍肃殿,带来了更加令人深感不安的消息。

曹鼐、陈循、马愉、苗衷、高谷,这是当年杨溥费尽九牛二虎之力送进内阁的五名新阁臣,可惜五人都只是官居左右侍郎之位,无一人是尚书,与上一届位高权重的内阁阁臣相比,内不足以制衡权势日炽的司礼监,外不足以引领九卿,其影响力相当有限。

“启禀陛下,瓦剌共派来一千一百六十五名使臣,已悉数入京。”内阁首辅、吏部左侍郎兼翰林院学士曹鼐道。

一千一百六十五人?超出核定的三百名员额达八百六十五人之多,这简直就是公然的敲诈!皇上心中暗恼,却也只能耐心地等待九卿拿主意。

九卿的表现很快就让他感到了失望。殿中无人发声,谁都不是傻子,建议对瓦剌派来的超豪华阵容照单全收吧,此举明显违制,恐被人斥为软弱无能;建议将多出的近九百名使臣礼送出境吧,一旦与瓦剌交恶,后果不堪设想,交恶的罪名肯定会落到谏言者的头上。

这个时候,沉默是金,明哲保身方为上策!

偏偏坏消息接踵而来,内阁次辅、户部侍郎兼翰林院学士陈循出班道;“瓦剌太师也先诱使麻亦哈等地头目以假玉五百四十斤充作贡品,经查验,俱不堪用。”

什么?连贡品都是假的,那不是跑到大明来白吃白住白要赏赐么!皇上心里的滋味苦不堪言,使臣超员的事还可缓一缓,由着内外臣下去后再作商议不迟,只是贡品的事却不能缓,有司正眼巴巴地等着这边定价呢!

见殿中群臣谁都不愿意开口说话,皇上无奈地举目望向屋顶,“还是要接受那些玉石的,按半价给赏吧。”

耻辱!违心地作了折中,皇上起身冷冷扫视群臣一眼,而后快步离了雍肃殿。

浙闽一带的乱局愈演愈烈,瓦剌赶在这个时候步步紧逼,这令年青的正统皇帝大感焦躁,脑中忽然闪过一道早已淡忘了的身影,那道身影正是他的堂弟朱祁铭的!

回到乾清宫,皇上身心俱疲,一头扎进东暖阁内,深坐发怔。一名宫女小心翼翼地入内,正要为他奉茶,却被他挥手撵了出去。

脑中不断闪现着前朝的那些糟心事,皇上越想越烦躁,就想伸手去取案上的茶盏,一眼瞥见茶盏竟是空的,心底又是猛地一沉。

恰在这时,周妃牵着不满周岁的重庆公主入内,周妃躬身道:“圣躬万福!”

朱祁镇双目一亮,恍惚中只觉得暗香浮动,烛影摇红。

周妃是他最宠爱的后妃。只见她头戴鸾凤冠,身着真红大衫霞帔,身材丰颀,举步间风姿绰约,一双大眼明眸流盼,顾盼间风情万种。

重庆公主还在蹒跚学步,咿呀学语,此刻笑望着她的父皇,并无半分怯态。她用含糊不清的语音叫了声:“父皇!”

正统皇帝的心都要化了,前朝的烦心事一股脑全进了爪哇国。他开怀畅笑几声,温言道:“爱妃来了。”又叫了声重庆公主的乳名:“曦儿。”

周妃莞尔一笑,“连日来,曦儿吵着要见她的父皇。臣妾恭请皇上移驾长宁宫,以叙天伦之乐。”

皇上大婚至今快五年了,后宫妃嫔无数,如今却只有重庆公主这么一个后人,自然视若掌上明珠,此刻见周妃相邀,心中大喜,正要开口应允,却见钱皇后袅袅婷婷走了进来。钱皇后盈盈一福,“圣躬万福!”

皇后头戴双凤翊龙冠,身着黄衫霞帔,面色清秀,口若朱樱,皓齿细洁,眉间神态透出中宫的矜持与端庄,而永驻嘴角的那抹浅笑又十分温婉动人。

皇上笑道:“梓童来了。”“梓童”是皇帝对皇后的专称,犹如老百姓称妻子为“老婆”一样。

周妃面色一沉,冷眼看向皇后,勉强行了请安礼,道:“皇后金安!”

重庆公主靠着母亲的双腿笨拙地往后闪躲,大半个身子藏到了周妃身后。

皇后笑道:“哟,妹妹也在呀。”一眼瞥见重庆公主,见她怯生生的,为免尴尬,只好权当不曾瞧见,转对皇上道:“每年正旦,陛下必在坤宁宫用晚膳,只是昨日臣妾久候不见陛下,心内不安,今日臣妾已备下筵宴与舞乐,恭请陛下移驾坤宁宫!”

皇上温言道:“朕昨日并非有意爽约,午宴上意外醉酒,倒让皇后空等一场。今日”一见周妃投来焦急的目光,他连忙将刚要说出口的允诺收了回去。

周妃幽然道:“皇后盛情如此,倒让臣妾愧疚难当。方才臣妾已奏请皇上移驾长宁宫,以叙天伦之乐。”

在这深宫之中,皇后也不好当。宣德朝的的胡皇后育有二女,却无子嗣,最后后位不保。如今正统朝的这个钱皇后不仅无子嗣,而且连个女儿也没有。她与皇上是结发夫妻,起初独享雨露近一年,之后又总受皇上厚待,可惜,不争气的肚子始终都鼓不起来。

皇后无生育,后果很严重!这不,周妃话里话外都在夹枪带棒。

“天伦之乐”四字入耳,皇后下意识地瞟一眼重庆公主,面不改色道:“本宫吩咐完后宫诸事,便径直赶赴乾清宫,不料还是慢了一步,倒让妹妹捷足先登。”

周妃笑道:“臣妾只是深宫妇人,比不得皇后殿下。臣妾心里只有皇上。”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火药味,皇上心底刚刚升腾起来的那道愉悦感荡然无存。他疲惫地站起身来,正色道:“你们各自回宫去吧,朝务繁冗,朕无暇偷闲。”随即头也不回地径直出了东暖阁。

不一会,正殿中响起近侍内臣的通传声:“摆驾咸熙宫!”

前朝的事令他焦头烂额,后宫也不让人省心,是该到咸熙宫听听皇太后的声音了!

“儿子恭请母后圣安!”

“起来吧。皇帝坐。”

皇上入座,静静地望着皇太后。往日里他总怕皇太后在他耳边啰嗦,可是今日的心境明显不同,皇上似乎在暗中期待着什么。

“皇帝,该让祁铭回京了。”

皇上目光一亮,蓦然意识到这句话正是自己所期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