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初升,宅院大门前正值换岗时分。
八名校尉走出正门,也不看岗上的同伴一眼,只顾摇头抱怨刚下肚的早餐。
“每天早上都是黄米粥加高粱饼,一点青叶儿、荤腥儿都不见,今早好不容易加了道咸菜,还变味了,臭不可闻!”
“快别说了!那东西一股怪味,难吃得要死,我到现在还恶心,再说我就要吐了。”
岗上的八名校尉听了这话,肃立的身形顿时委顿下来,对吃厌了的早餐失了期待,就不急于下岗了,索性听新来的同伴发发牢骚,以此解乏。
荀家那两名护院大大咧咧来到门前,昂着头,眼往上视,显然,昨日他们耍够了威风,今天再见这帮校尉时,直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人上人。
两班校尉昨日见过二人的“厉害”,知道他们是朱祁铭的熟人,得罪不起,所以赶紧笑脸相迎。
“二位兄台,公子正用早膳,请稍等片刻。”天子亲军毕竟训练有素,受千户、百户大人潜移默化的影响,十分清楚当着外人要称朱祁铭为“公子”,故而众人对这道额外的讲究上行下效,不令而行。
两名护院不情不愿地驻足,下巴翘得更高。
“二位兄台高姓?”校尉仍在套近乎,不惜热脸贴冷屁股。
个头稍矮的护院张张嘴,最后轻哼一声,高傲地把头扭向一边。
“兄台未免太小心谨慎了,姓名都不敢说,莫非说出来怕咱们吃了你不成!”一名校尉开着玩笑,脸笑成了菊花。
乡下护院心防不重,被人一激,立马将朱祁铭的告诫抛诸脑后。“说就说,我还真不怕你们吃,我姓史。”
刚出门的那八名护卫顿时傻了眼,其中四人跑到墙边“哇”地呕吐起来。
“叫史多。”
另四个傻眼的校尉终于也忍不住了,蹲下身子就地吐得一塌糊涂。
岗上的八名校尉觉得十分好玩,其中一人开始逗个高的护院,“兄台高姓?”
“姓花。”高个护院见这些人很是殷勤,便放下架子,淡淡道。
花?这姓不错,姓如此,那名字肯定十分的高大上!
“叫花千枝。”
众校尉望望高个护院胡子拉碴的脸,再看看他邋遢不堪的模样,不禁嘴歪眼斜,大有替芳园受污、仙葩蒙尘鸣不平的愤慨之情。
“有个识字的弟兄说我的名字听起来像个娘们,要我改名为花魁。”
得了,一下子从良家女堕落成了青楼女子!而且,花楼中若有胡子拉碴的花魁,前去捧场的公子哥儿只怕要吐血身亡。
众校尉大感不爽,但还得陪着笑脸敷衍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上客”。
“二位请。”牛三适时现身,缓解了众校尉的尴尬情绪。
花、史二人随牛三自侧门入内,转入抄手游廊,绕到内院。
牛三辞去,二人凭记忆进了那间内室,齐齐叫了一声:“公子。”
朱祁铭举手邀二人入座。室内添了几张椅子,所以大家都不必站着。
那名婆子进来奉上茶,旋即告退。
花千枝、史多急急举盏牛饮,两口下去,盏中茶水就已告罄。二人饶有兴致地把玩手中小而精致的茶盏,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
朱祁铭见了二人头痛,所以不想多留他们,“罢了,人见过了,你们回去吧。”
二人却全无走的意思。史多道:“不急。公子,快随咱们返乡,我二人银子不多了,恐怕在州城呆不上三天。”
朱祁铭闻言略感诧异,“你家小姐叫你们出来办事,出手肯定不会小气,为何只过了两日就叫穷?”
“小姐大方极了,临行前给了咱们二十两银子,这两日的吃住所费不到一成。”史多苦着脸道:“城里人狡猾!我们昨晚闲逛到一个叫什么群仙楼的地方,说好的免费赏舞,进去后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一盏茶二两银子,点一支舞收银十两,黑!”
只须听“群仙楼”三个字,就知道那是个销金窟,富家公子一掷千金的地方,你个乡下护院,玩高消费,真是钱多人傻,吃饱了撑的!朱祁铭心里这么想,嘴上却要给二人留些情面,“下回可得听仔细喽,人家只说免费赏舞,没说免费饮茶、点曲。”
“嘿嘿嘿”史多笑道:“幸亏我聪明,当时毫不犹豫地指着黑单点,有个少年指着红单点,结果花了一千两银子,真是个憨货!”
“人家是一心去寻乐的。”花千枝摇着头,倒显得有些见识,“你被人蒙了,还好意思笑话别人!”
朱祁铭没兴趣再听二人闲唠,起身就想出内室,“嗯,这家主人正等着我,失陪。”
他的心思不知为何突然转到了霓娘身上,昨晚霓娘离去时的眼神总浮现在眼前,他忽然觉得许多事应先问霓娘,后问方正,两相印证,就会明白霓娘是否在撒谎。
两个护院的屁股终于离了座,脚却死死定在地上。花千枝用近乎献媚的口吻道:“公子,我二人从此跟定你了,你日后过上了好日子,可别忘了我二人。”
朱祁铭心中一惊,莫非他们知道了自己的身份?要是那样,方姨恐怕会有许多麻烦!
“此言何意?”朱祁铭一本正经地道。
“到州城后,我总算开了窍,老爷、小姐这般待你,肯定是有用意的。你想啊,荀家虽富,却只有一女,今后自会选个俊哥入赘,公子生得俊俏,当然是极佳的人选。”
你家小姐只是一个小屁孩,这话也能说出口!再说,堂堂王子入赘荀家?啧啧,千古奇闻!
“我还小,哪懂这些?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快快住嘴,免得坏了你家小姐的名声!”朱祁铭急道。
“你还不愿意?公子别犯糊涂,你在卢二娘家长住,可见你家境甚是寻常,州城这户亲戚虽富,但毕竟是亲戚呀,你得想仔细喽,万不可错过这桩天大的美事!”
嘿,还当真了!这信口胡说的事,怎么就成了天大的美事?
朱祁铭很想拿出一些银子赶紧堵住这两个叫穷的家伙的嘴巴,可身上只有方姨送他的一锭碎银。那可不是银子,而是值得终生珍藏的无价之宝!
好在荀家护院的话根本就是无稽之谈,自己只当他说胡话,虚于应付就是了!“好好好,多谢你的美意,快回吧,这里人杂,不可久留。”
二人相视一笑,挤眉弄眼地出了内室,在门口就谈开了。
“大哥真有眼光!这小子生得俊,放在全保安州,恐怕打着灯笼也难找出第二人,我看这事准有戏!”
“贤弟啊,你说过个三年五载的,我在小姐面前提起此事,小姐会乐意么?”
“小姐年幼,数年后记不记得这小子还难说,不过老爷可能等不了三年五载,你没见咱们出门时,老爷吩咐得那个仔细哟,甚是罕见!你说这非亲非故的,老爷如此在乎这小子,心里肯定是把他当荀家未来的姑爷看。”
“凭他的家境,父母必定对这桩美事万分乐意,至于这小子嘛,看上去是个知书识礼的人,自然知道一什么千金的道理,不怕他日后反悔。小公子,你今后千万别长成丑八怪,我还指望有一天能在老爷面前邀功呢!”
莫非一句随口之言就授人以柄?朱祁铭的心突然砰砰直跳,直想追出去撕了那两个家伙的嘴。
当朱祁铭怒目望向门外时,却见三名女子突然出现在荀家护院身边。
三女长得还算漂亮,只是身段僵直,步态滞重,浑身上下少有女儿态。若说一人如此,还情有可原,三人都这个样子,就不能不让人疑窦丛生了。
瞧着面善,朱祁铭略一凝思,依稀记起霓娘吹箫的场景。当时,他匆匆扫了霓娘身边那三个捧着乐器的女子一眼,略有些印象,此刻回想起来,觉得那三个乐女好像就是眼前的三人。
瞧穿着、身形、神态,她们与霓娘迥然不同,显然并非锦云阁的人。
她们为何接近荀家护院?朱祁铭大感诧异,恍惚中快步追了过去。
“二位公子留步。”三女冲花千枝、史多挤出一丝笑容,显然不惯于场面上的礼数,口不能软语,身不善柔姿,一番扭捏作态之后,终究是不伦不类。
都小老头了,还公子,切!望着眼前违和感十足的一幕,朱祁铭不禁撇了撇嘴。
可是,各花入各眼,花千枝、史多只消回首一望,就眼睛发亮,嘴巴微张,身子一软,两腿再也挪不动半步了。
“三位妹妹是叫我么?”花千枝的语气透着掩饰不住的激动之情,言毕巴巴地望着三女,生怕别人否认似的。
妹妹?你做人家父亲都显老,还妹妹!朱祁铭摇摇头,若非隐隐担心二人口无遮拦,他直想转身离去,眼不见心不烦。
“当然是叫二位公子。这鬼地方难得见到一个顺眼的人,二位公子一身英武之气,却是与众不同。唉,也不知你们是何方人氏,过了今日,能否再次谋面?”
那边史多嘴一咧,显然骨头都酥了,“我们是”
“你们为何还在此地?”朱祁铭适时打断了史多的话。
这时,牛三急匆匆走来,冲三女喝道:“谁放你们进内院的?速速回去,老实呆着!”
三名女子深深看了朱祁铭一眼,刚想转身离去,却见换岗的八名校尉正好来到这里,其中一人笑道:“嘿,花千枝!史多!二位这就要回客栈呀?”
朱祁铭闻言不禁目瞪口呆,他无暇责怪荀家护院嘴长,当即凝眸看向三女,见她们在互递眼色,只觉得心头一阵阵发紧。
既不像锦云阁的人,又不像教坊的乐女,方正从何处找来如此怪异的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