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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异端邪说

朱祁铭起身拱手道:“请黄先生赐教!”

黄英是老者,说不定还是帝师,故而朱祁铭对他要礼数周全,可是,在朱祁铭恭敬的外表下,分明藏着一颗离经叛道、一争短长的心!

“方才吕大人的解文尚可,请殿下品文释义。”黄英抚须沉吟片刻,抑扬顿挫地念出了《论语》的一段原文:“陈司败问:‘昭公知礼乎?’孔子曰:‘知礼。’孔子退,揖巫马期而进之曰:‘吾闻君子不党,君子亦党乎?君取于吴,为同姓,谓之吴孟子。君而知礼,孰不知礼?’巫马期以告。子曰:‘丘也幸,苟有过,人必知之。’”

陈司败问:“鲁昭公懂得礼吗?”孔子说:“懂得礼。”孔子出来后,陈司败向孔子的弟子巫马期作了个揖,请他走近自己,对他说:“我听说,君子是不偏不袒的,难道君子还包庇别人吗?鲁君在吴国娶了一个女子为夫人,与鲁君同姓,称她为吴孟子,这是明显违背礼制的。如果鲁君算是知礼,还有谁不知礼?”巫马期把陈司败的话告诉了孔子。孔子说:“我真是幸运,如果有过,人家一定会知道。”

这里,鲁昭公娶同姓女子是明显违背礼制的,但孔子要秉持宗法制度下的最高准则,即“为尊者讳”,这就与“君子不党”(即君子不偏袒任何人)相矛盾,放到哲学层面上讲,就是“二元悖论”,“为尊者讳”与“君子不党”无法相容,从而造成了孔子的尴尬。

阐释这段原文对初学者而言,极易掉入陷阱,若不熟悉历代大儒特别是朱熹替孔子回护的释注,难免会犯迷糊,很显然,黄英刻意挑出此段文字让朱祁铭释义,就是想让朱祁铭露怯,并乘机踩吕希一脚。

预设的意思是:哼,教导无方,王子的西席不过尔尔,与帝师一比,差距何止十万八千里!

此刻,朱祁铭想要做番有模有样的释义并非难事,虽远不及吕先生的言词那般精妙,但也交代得过去。可是,他笃定了主意,就是要往笼子里钻!

“学生不解。”朱祁铭摇头道。

黄英闻言脸色一宽,无比得意地望向吕希,“看看,看看!越王子在宫中进学也是大事,故而今日皇上命老朽前来看个究竟,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不料竟是这般情景!唉,坊间有传言说你吕大人的学问胜过翰林学士,老朽本来是有几分信服的,可如今”黄英不再言语,只是连连摇头。

原来如此!

见别人的名头盖过了自己,就心生嫉意,哼,文人相轻,自古如此!

朱祁铭不禁为一名堂堂学士心胸竟如此狭隘而感到愕然。想即便本座不堪,念初次进学,也怪不到吕先生头上,可这个侍讲学士摆明了就是要与吕先生过不去!

吕夕谣的头终于扭动了,眼波投向朱祁铭,那里面分明含着怒其不争的意味。

吕希非常诚恳地道:“坊间传言不足为信,吕某的学问岂能与黄学士相提并论!”

十余名低品秩的青壮官员涌了进来,显然是来瞧热闹的,见过吕希的难堪和黄英的得意之后,冲朱祁铭淡然行罢礼,就聚到黄英身边,说着听上去不显肉麻的乖巧话,逗得黄英笑声连连。

“黄学士,学生不解,孔子为何要说‘懂礼’二字?”朱祁铭静静望着黄英,神色显得十分淡定。

这都不懂!黄英以为朱祁铭是在虚心求教,便抚须道:“为尊者讳乃千古至理,孔子掩君恶,事后又闻过则喜,守住了‘君子不党’这一至理,二者兼顾,孔子不愧为圣人啊!”言毕扭头看向吕希,面带不屑。

二者兼顾?未必如此吧!朱祁铭云淡风轻地抛出了另一道疑问:“那么,孔子说出‘懂礼’二字之后,是掩住了君恶,还是彰显了君恶!”

现场所有人包括吕夕谣在内,都是齐齐一震。

历代大儒只看过程而不看结果,从未考量孔子说出“懂礼”二字之后会有什么后果,所以,现场的人一时之间难免会犯楞,等想清楚之后,便无人敢开口相应了!

天下人都知道鲁昭公娶了同姓女子,天下人都知道娶同姓女子是违礼的,故而孔子说“懂礼”不仅丝毫掩盖不了君恶,反而因闻名天下的孔子竟说鲁君懂礼而使天下人感到好奇,进而把鲁君的违礼之举传得更广更久,这就是典型的欲盖弥彰!

黄英脸色微红,眼中有分尴尬。

朱祁铭还不满足,他想把事情闹大!“孔子说‘懂礼’二字时,显然将‘君子不党’撇在了一边,只想‘为尊者讳’,可结果或许会与预期相反,一语而至两者皆失,孔子为何如此?学生不解!”

那边黄英瞪着双眼,只剩下虚张声势了,“孔子乃千古帝师,请殿下慎言!”

“不,学生只是不解罢了。常言道:非礼勿言。陈司败明知鲁昭公是孔子的先君,还以鲁昭公是否懂礼相问,这是无礼之举,孔子拂袖而去可,出于礼貌虚于应付亦可,如此便能既为尊者讳,又守住君子不党的至理,可是,孔子为何偏偏直截了当地说出‘懂礼’二字呢?”

朱祁铭说得起兴,突然瞥见吕希在向自己递眼色,立马意识到自己恐怕会落下不敬圣人的口实,当即做了一个滴水不漏的收尾:“圣人的言行高深莫测,岂是我等凡夫俗子所能顿悟的?还请黄学士赐教。”

黄英愣在那里,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迟疑良久,沉着脸拂袖而去。

“事闹大了,朝堂上肯定会掀起一场风暴!”

“是啊,此事恐怕要惊动皇上!”

十余名青壮官员嘀咕一番,冲朱祁铭哈哈腰,转向吕希躬躬身,满脸兴奋地离去,个个露出一副看戏不怕台高的样子。

吕希面色严峻,“黄学士是冲吕某来的,殿下何必出头?殿下方才的言辞恐怕会被斥为异端邪说,这可如何是好!”

“父亲毋忧。”吕希起身淡淡看了朱祁铭一眼,“他敢如此做,想必心中已有定数。”

嘿,还是妹妹懂我!可是,你就不能像你父亲那样替我担惊受怕么?

朱祁铭略感失望,朝吕希躬身道:“先生毋忧,学生今日之举与先生无关。”

这不是废话吗?我是担心我自己吗?那边吕希不住地摇头叹息。

发生在庆元殿里的事很快就传到了清宁宫,朱祁铭回来后,见太皇太后坐在那里,面带忧色,而常德公主在一旁焦躁不安地来回走动。

“祁铭,进学首日你便闯祸,真有你的!”常德公主一把拽住朱祁铭的手臂,将他拉到太皇太后座前,“还不快向皇祖母认错!”

想皇祖母身子刚刚复原,就要替自己担心,朱祁铭心中不忍,“皇祖母,孙儿散漫无状,劳皇祖母操心,孙儿知罪!请皇祖母万毋以孙儿为念,保重身子!”

太皇太后显是要宽慰朱祁铭,故而面色一缓,“你失学多年,而今初次进学,难免会出纰漏。皇祖母也只是初通儒学,不便置评谁是谁非,罢了,事已至此,多思无益,你也不用担惊受怕。”

话是这样说,清宁宫里却被略显压抑的气氛久久笼罩着。常德公主不肯离去,陪在太皇太后身边,静待皇上那边传来的消息。

午后朱祁铭不必去进学,就在东阁内埋头读史,晚膳前,他被常德公主叫到了正殿中。

金英来了!

朱祁铭对金英素有好感,且总觉得金英是自己的福星,好消息或许会随他而来。

可是从金英的面色上看不出任何的迹象,朱祁铭不禁有些惴惴。

“早上庆元殿里的事传到了皇上耳中,皇上说:越王子疏于学业,言行荒诞。”金英徐徐道。

朱祁铭心一沉。那边太皇太后微微皱眉,常德公主则急得直跺脚。

“皇上说,下次经筵命越王子随侍。”

朱祁铭心中一震,抬眼望去,就见皇祖母目含深意地徐徐点头,而常德公主目瞪口呆地愣在了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