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妙清。
念卿正带着小舞向扬州进发。
虽然不知他心里在想什么,但我会尽全力。
“师父师父!师父有你的信!”身穿道袍的小家伙跌跌撞撞地跑进门,手里晃着那张惨遭蹂躏的宣纸。路过道观里种满琼花的花园时,被道袍长长的衣摆绊了一跤,面朝下栽在松软的花土上,啃了满嘴的土。
“玄临,我不是说过,做事不要这么毛手毛脚的么?道家讲究清修,你这一惊一乍的样子怎么看都像个无知的登徒子。”眉清目秀的道姑缓步从房内走出,百纳的白布鞋踩过青石板发出“沙沙”的轻响。粗布道袍加身,却盖不住那浑身散发出的娴静之气;素面不施粉黛,仍透出几分只可远观不可近玩的孤高。看见自家徒弟的狼狈样,道姑皱皱眉,言辞不算太严厉地嗔怪。
小道士手忙脚乱地爬起来,扶正脑袋顶上的道冠,顾不得擦脸上的土,焦急地说:“师父,是琉涟姨娘的信!”
一向沉稳的道姑忽然脸色一变,紧几步迎上前去,几乎是抢一般从弟子手里夺下宣纸,前前后后来回读了几遍,贝齿轻轻咬住下唇,脸上现出些懊恼的神情。
“姨娘写了什么啊?”看见师父的表情,小道士好奇地凑上来,扒着她的胳膊,探头探脑地看。却被道姑反手将信揣入宽大的衣袖中,故作淡定地说:“玄临,收拾行李,为师要带你出门远游。”
“好诶!”毕竟是孩子家,听说要出门就欢喜地跳了起来,全然忘记了自家师父脸上挥之不去的担忧。
若仔细看,大概,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眷恋。
念卿一行人并未在枫华谷呆太长时间。入了冬的枫华谷毫无景致可言,抛开那史书上惊心动魄的故事,这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山涧,静静地横亘在洛阳和长安之间,成为每一位过客必经之地。
唐琉涟信道,虽不至于像纯阳宫的弟子那样居于宫观内,倒也保持了每日祭拜祖师纯阳子的习惯。这日出发前,唐琉涟例行对着牌位祭拜过后,转身看到了一脸疑惑的小舞。
“琉涟姨娘,你在拜佛么?”小舞扒着门框,好奇心迫使她进屋,却又担心打搅到唐琉涟,最后只是探了半个小脑袋出来。
“不是呢,姨娘在拜道家祖师纯阳子。”唐琉涟笑着拍拍裙角,随手将牌位装入行囊,挎上布包出门,一手牵起小舞向客栈门口走,“人心中有欲望的时候才会去求佛,只有无欲无求之人才能求道。”
小舞听了个半懂,沉默了许久,久到两人都已经走到了马车旁,久到唐琉涟都要忘了自己说的那句话,她才睁着一双大眼问:“可是姨娘,既然已经无欲无求了,为什么还要求?”
一句话将唐琉涟问得哑口无言。她抬头与念卿对视一眼,发现后者正有些戏谑地看着她。于是她叹口气,笑着揉揉小舞的脑袋:“小舞,你说得对,姨娘其实有欲求,只是姨娘自己不知道罢了。”
“自己的事自己会不知道?”
“也许只是不想知道而已。”念卿接过了话柄。
给念卿。
在我拒绝见你三日后,你带着彩礼上纯阳宫提亲了。
事情的发展有些突然,打得我措手不及。
纯阳宫上下从玉清师兄到冰清师妹,没一个拦得住你。你就像一柄饱蘸墨汁的毛笔,一捺分天地,气贯山河挡都挡不住。
哪里像提亲,分明是抢亲好么。
我躲在屋内叹气,听到屋外师父沉稳的嗓音:“念卿师侄,你这是何意?”
之前明目张胆地动手,此刻你却又讲起了礼仪。端立在门口,对着师父抱拳行个礼,不卑不亢地说:“见过师伯,小侄今日来见妙清姑娘。”
“回去吧,她不会见你的。”师父知道我的事情,声音里带着叹息。
“那小侄就在这里等。”我听到布料扫过地面的声音,从门缝望出去,看见你席地而坐,闭着眼开始调息内力。师父见劝不动念卿,摇摇头转身离开,留给我一句:“妙清,你俩都冷静冷静吧。”
可是师父,我真的很冷静。
自小修道的我动了凡心本就是与师门相悖的罪孽,如今遭遇了报应又有什么好抱怨?
本应无欲无求的我对念卿你有了俗世红尘的贪念,如今失去又有什么好遗憾?
然而,你跪坐在门口对我说。
“妙清,跟我下山。”
“妙清,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你会突然将我拒之门外。”
“妙清,无论有什么事,我们面对面谈谈。”
念卿,我喜欢你。
可惜,我们没什么好谈的。
过了枫华谷就是漫无边际的山峦,官道消失只剩下山野间弯弯曲曲的小路。夜里找不到落脚的客栈,只有把马车停到路边隐蔽的树丛里,念卿和唐琉涟轮流守夜。
月上中天,静谧的夜连虫声也没有,只有面前火堆木柴发出的噼啪声。念卿坐在马车边,背倚着车轮的条幅,搓搓手裹紧身上的斗篷。
唐琉涟从浅眠中醒来,梦里妙清恳求的脸揪得她心痛。披上外衣,她走出车厢,坐在念卿身旁,伸手烤烤火,对念卿说:“你去睡一会儿吧,明天还要赶路。”
“我睡不着。”念卿仰头望着满天的繁星,轻轻说,“妙清走后,每到夜里都会控制不住得胡思乱想。”
“想些什么?”刚刚睡醒大脑有些迟钝,唐琉涟随意搭着话,拾起一根木柴翻翻前半夜烧完的温热灰烬,让火苗向上蹿了蹿。
“比如,你会不会是妙清专门派来让我遗忘的她的人。”
念卿一鸣惊人,吓得唐琉涟手一抖,木柴差点掉落。“怎么这么说?”她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而念卿并未注意到她的失态,他只是一味仰头望着天,唇边噙着一丝笑意。
“我总觉得妙清没走。”
“她不是那种受到一点挫折就会一蹶不振的人。”
“就像现在我拿到的这叠信札,每一封里面,透出的都是对生的向往。”
“她被这个世界深深伤害,她失望,但是并未绝望。”
“也许,这只是她跟我玩的又一场游戏。”
“我在明,她在暗。”
“静静地等着我接她回去,做世上最美的妻。”
念卿描述的画面太美,连唐琉涟都要沉溺其中。沉默了许久,她开口:“念卿,这不过是幻想。妙清已经走了,不会再回来,你还是早日放开比较好。”
给妙清。
你心底,是不是也有那么一点,想看到念卿排除万难跨越千山去找你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