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光绪年间,辽河下游有一座叫驾掌寺的村庄。驾掌寺一带地势低洼,总共有包括辽河等七八条河流在此处汇流南下,从营口入海,民间称为“九河下梢,十年九涝”,由此便造成了当地土地的瘠薄与农作物的广种薄收。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驾掌寺虽然农业不兴,但因为位于辽河沿岸,乃是各口岸前往营口的交通要道,所以市面倒是颇为繁华,也为很多人带来了弃农务商的机会。除了做小商小贩外,当地还有两种“职业”。一种是“耍混钱”的盗匪,另一种是“耍清钱”的赌徒。旧时东北黑道上流传着一句口诀:“千山万水一枝花,清钱混钱是一家,你发财来我借光,你吃肉来我喝汤。”
如同口诀中所言,虽然盗匪和赌徒“耍钱”的方式区别很大,可毕竟殊途同归,都是要通过不太光明的手段来取财,完全称得上是一家人。也因此,据说东北盗匪抢你抢他,但绝不抢劫赌徒。驾掌寺的张有财就是个连盗匪都会手下留情的职业赌徒,他终年在各处“放局”,也就是设赌抽头,因此回家时间很少,但每月都会托人往家捎钱,以维持一家人的生计。
1883年春末夏初,张有财突然有好几个月都没有回家,也没有往家捎钱,以致家中生活都发生了恐慌。张有财的妻子王氏非常着急,她把三个孩子叫到跟前,嘱咐他们分头前去寻找,同时又托人打听,但始终都得不到下落。
就在众人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突然有一天,家中养的一只大黄狗从外面回来,向着王氏狂吠,并用嘴扯着她的裤腿往外拽。王氏觉得事情有些蹊跷,也就跟着黄狗往外走。约莫走了有一里多地,黄狗钻进了一处小树林。林边原本落着许多乌鸦,黄狗一来,这些乌鸦才受惊飞起,整个气氛显得很是神秘古怪。
树林里究竟有什么?王氏走进去一看,发现地上躺着一个人,再仔细一瞧,赫然就是自己的丈夫,只是他身负重伤,而且已经死去很久了!
没关系,里面是空的
王氏又惊又痛,赶紧回村请“乡约”(村里管事的友邻)代他报案。驾掌寺所属的海城县接案后,知县率衙役前来验尸,证实张有财“全身无伤,惟脑后被带刃的硬物打伤而致死”,同时现场还遗留了一把铁镐,被“乡约”认出是本村王小二所有之物。
县令立刻传讯王小二,但王小二早已不知所踪。不过案情至此也基本水落石出。原来这王小二是个赌徒,案发前他在赌场上输给了张有财,但又拿不出钱来付赌资。张有财赢了钱自然是“千欢万喜,头颠尾颠”,听闻王小二的老婆有些姿色,他一时兴起,竟然半真半假地对王小二说:“你拿不出钱来,这不要紧,先将老婆送过来抵债,等你凑够了钱,再把老婆赎回。”
孰料王小二亦是当地的小混混,并非善茬。张有财话一出口,他就动了杀机。在假意答应,先求得脱身之后,王小二埋伏于路边,在张有财回家路过小树林时,乘其不备,用事先准备好的铁镐砸向对方的后脑勺,当场把张有财给打死了。
虽然查明了真凶,可是由于案发时王小二已经远逃,如何缉拿就成了问题,而且打官司这桩事,从来都是“天大官司,磨大银子”,只有舍得花钱打点,人家才会卖力气追凶。奈何王氏家徒四壁,终究有心无力,于是这宗人命案也就只能束之高阁了。
正所谓“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张有财得意忘形,口不择言,不但糊里糊涂地把自己送入了黄泉路,也使陡然失去经济支柱的家人陷入了困境。王氏生活无着,只得变卖房屋,举家迁往位于二道沟的娘家栖身。
张有财一共有三个儿子,最小的就是张作霖,随母亲迁往二道沟时他已经十四岁了。王氏担心儿子重蹈丈夫的覆辙,就托人说项,把他送到街上高家木铺做学徒工。那个时候有句话,叫作“学徒学徒,三年为奴”,你想跟着师傅学手艺,师傅起初却只会把你当奴仆使唤。在高家木铺,张作霖除了要收拾屋子,担水做饭外,还要看孩子,倒尿盆,总之是整天忙到手脚不停,就这样,师傅还免不了要嫌长嫌短,左不是右不是地难为人。
张作霖生来就受不了这种束缚,有一天他终于发作出来。师傅让干活,一动不动;数落几句,立马顶嘴;打了几下,还手了!
毫不意外,气得浑身发抖的师傅把他赶出了门,木匠活当然也学不成了。王氏没有办法,只得又凑了几吊钱,让张作霖去卖包子。这是个不怎么需要垫付本钱的活,每天张作霖从包子铺赊账上货,然后背到附近各村去卖,卖完后再结账交钱。
卖包子同样很辛苦,顺利时还能赚上几个钱,但更多的时候是根本卖不完包子,到了这个时候,张作霖就只能自己把剩余的包子吃掉,为此他时常拖欠包子钱。有一天下着小雨,没几个人出门,张作霖找不着主顾,郁闷坏了。正在发愁之际,他看到一群老太太正聚在一间屋子里玩纸牌赌钱,就凑上去瞧热闹。
王氏最怕的就是儿子再跟赌博有染,偏偏他的儿子又继承了其父的基因和兴趣。只看了一会儿,张作霖就心痒难耐,向老太太们提出带他一道玩。老太太们知道他没什么钱,哪里肯答应。张作霖就以装包子的篮子作抵押:“我虽然没有钱,但是有包子,你们怕什么?”
到底是初次玩牌,没有经验,和三个老太太一桌玩了几圈,都是张作霖一个人全输,为此还搭上了卖包子所得的零钱。
老太太们耳聋眼花,手脚不灵,凭自己的这点机灵劲,竟然还不是她们的对手?张作霖正在懊恼,忽然外面起了一阵大风,把门窗都吹得咣咣作响。他见状穷极计生,猛地把身子压到牌桌上,一手按住自己的钱,一手把别人的钱统统搂了过来,然后下地就跑,一边跑一边嚷:“这风太大了,钱都吹跑了!”
三个老太太起先还没明白过来,等到弄清小货郎是在抢赌资,才叉腰顿脚地在院门口朝他的背影大喊:“扣你的包子!”张作霖听见了,就在不远处停住脚步,回过头来嬉皮笑脸地说:“没关系,里面是空的。”
篮子里的白面包子早就被张作霖吃光了,发现真相,老太太们气得差点没背过气去。
胡子
包子生意至此是做不成了。王氏于是又向邻居借了一笔钱,买了些鞋面、胭脂粉、小梳子、针头线脑之类的小商品,让儿子到各处去卖。按照母亲的要求,张作霖背起货郎担,拿起唤铃,重又开始走街串巷,东游西逛。
货郎生意并不比包子生意更好做。每到一个地方,张作霖只要一放下箱子,人们便会围过来,挑这拣那,可是热闹归热闹,真正买的人却不多。当然这还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张作霖已经爱上了赌博,一旦碰到赌钱的,往往会扔下货郎担上去“耍”。一来二去,不仅输光了卖货赚来的钱,连货郎担也归了别人。
看到儿子又两手空空地回来,可怜的王氏欲哭无泪。她唉声叹气地对张作霖说:“我们欠邻居的债到现在还没还上,怎么办呢?”
如果之前碰上这种事,张作霖或许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但现在可不一样了。不管是卖包子,还是做货郎,都犹如在社会课堂进修,那些张作霖平时能够接触和认识到的人,从店铺的老板、旅店的老客、赶集的大小买卖人,再到学馆的先生、乡里的士绅,甚至是赌场里鬼混的赌徒,都是他的“一字之师”。这也使得张作霖虽然年纪不大,但已经是一个走千家踏万户,知头识尾,懂得变通的“小江湖”了。
听母亲诉说完难题,“小江湖”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这一天,张作霖邻居家带崽的母猪突然掉进了村中的池塘。张作霖“看到”后站在池塘边大叫大嚷:“猪落水啦!”村民们听到喊声后都赶了过来,此时只见张作霖衣服也不脱,就扑通一声跳进水里,并将猪托出水面,赶上岸来。
邻居站在岸边目睹了这一场面,十分感动,对张作霖大加夸奖。之后,又上门向王氏致谢,对她说:“多亏‘老疙瘩’(东北人通常把家里最小的儿女称为老疙瘩,张作霖的小名叫张老疙瘩)救了猪,我们家免受了损失。你家上次借的钱我就不要了,算是一点谢意吧。”
其实猪就是张作霖连踢带踹给赶入池塘的。王氏虽然心里明白,但她也不会犯傻到把事情给挑明了,于是就顺水推舟地接受了邻居的好意。
一个寡妇家拉扯着几个孩子,实在是过得艰难。赵家沟有个兽医,正好丧妻,王氏便带着孩子改嫁了过去。老兽医为人厚道,听王氏说张作霖东来不成,西来不就,就说:“让老疙瘩跟我学兽医吧,学成了也能混个吃喝。”
东北民间的兽医主要是给马匹等牲口治病。张作霖天资聪颖,对这行又颇有兴趣,很快就学到了一些相马和医马的本事,这也是他生平掌握的第一个真正的社会技能。
跟着继父学习了一段时间后,张作霖重又走出家门,来到离赵家沟不远的图河堡镇,在镇上的一座大车店当起了杂役。图河堡镇子不大,但却是个交通中心,到大车店来落脚的客人特别多,不过其中有不少实际是乔装成客商的盗匪,东北民间称为“胡子”。
在东北,人们常常把盗匪与赌徒并列,所谓“西北连天一块云,天下耍钱一家人。清钱耍的赵太祖,混钱耍的十八尊”。赵太祖指的是北宋开国皇帝赵匡胤,此君年轻时酷爱赌博,民间甚至传说他与陈抟老祖赌棋,把一座华山都输掉了,因此赌徒皆奉他为鼻祖。至于“十八尊”,说的是十八罗汉。在佛教中,十八罗汉有“杀富济贫”“替天行道”的说法,所以就成了盗匪所信奉的神。东北盗匪往往会在胸前挂一尊小铜佛,此即十八罗汉中的第十七个罗汉,俗名布袋和尚。
传说从前有十八兄弟,家里很穷。为娘的实在维持不下去,就对他们说:“你们出去谋生吧,一年后回来见我。”兄弟们依言出去闯荡了一年,回来对母亲说:“天下不公平!”
母亲问他们为什么这样讲,回答是“富人太富,穷人太穷”。又问他们想怎么办,这群兄弟已经想好了答案:“世上什么行业都有了,就缺一个杀富济贫的行业!”
不知道是穷怕了,还是儿子实在太多,已把慈母心磨损得差不多了,老娘这个时候不是担心儿子们吃官司,而是怕牵连到自己,她说:“你们一杀人,人家不就认出是我的儿子了吗?”
这十八兄弟同时也被盗匪们认为是十八罗汉的人间化身,他们听了母亲的话后,为了不牵连家人,杀富济贫时便戴上了插着毛的面具,民间按其形象称之为“胡子”,这就是“胡子”一说的由来。现实中,由于盗匪们长年躲在青纱帐或山林里,不能剃头刮脸,搞得一个个长发飘飘,也慢慢就坐实了这一名号。
在平原上活动的“胡子”以骑马居多,俗称“马胡子”。这是因为平原上一望千里,骑马抢劫可以做到来得快、去得急,不但方便高效,安全系数相对也高。不过“马胡子”的马多半是偷来或者抢来的,马患了病,必然只能偷偷地跟兽医接洽,以后若想卖掉,也大多需要兽医转手。张作霖没出赵家沟之前,家里就经常有一些附近的“马胡子”前来治马,到了图河堡镇上后,又在大车店碰到了此类好汉。
漂母饭韩信
“马胡子”主要依靠青纱帐作为掩护,等到青纱帐一倒,便无处藏身,加之随着严冬到来,室外寒风刺骨,大雪纷飞,“马胡子”们便会打扮成普通客人,扑到车店来猫冬住宿。车店几乎成了“胡子”的第二个家,他们一般情况下也不会把车店作为抢劫目标。
在张作霖所遇到的好汉中,名头最响的为冯麟阁。冯麟阁是海城人,小时候家里很穷,食不果腹,但身高力大,且性情好动,放荡不羁。他十七岁就当了“胡子”,流窜各地,以强悍闻名乡里。
冯麟阁住店时并未暴露身份,但张作霖凭借自己的社会经验,还是判断出此人非寻常之辈,因此非常殷勤地帮他套车卸车、端茶送水。冯麟阁很高兴,就一边端着酒杯自斟自饮,一边当着小家伙的面,海阔天空地神吹了一番自己的经历。
在张作霖面前,一扇窗户逐渐被打开了,里面有一个隐秘的江湖。与身边这些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循规蹈矩的人们相比,那里面的故事无疑要精彩得多,而好汉们“喝大碗酒,吃大片肉,分大把钱”的生活更对张作霖产生了巨大的吸引力。
那时的东北,即便在公开场合,“耍混钱”也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你走在路上,往往不经意之间就会听到这样的问话:“哎,朋友,今晚上帮帮忙好吧?今晚要出去抢点儿。”何况这真称得上是一个不赖的活法,东北一首歌谣唱道:“当胡子,不发愁,吃大菜,住妓馆,花钱好似江水流,真比神仙还自由。”
当地有这么一个段子,说有一个地主家来了“胡子”,进了院门就一迭声地喊:“压连子!瓢洋子!翻张子!挑龙!”
这些“胡子”说的都是江湖黑话,“压连子”意谓放马,“瓢洋子”是下饺子,翻张子是烙饼,“挑龙”是下面条。那气势,那排场,把地主家的伙计们全都惊得目瞪口呆。
“胡子”们要吃啥,地主家就不能不做啥,酒菜摆了一大桌子。吃饱喝足,“胡子”们扔下半桌酒菜,一抹嘴走了。伙计们赶紧上前,边收拾边走,有人尚不知道来的是何方神圣,禁不住问:“他们是谁?吃得这么好!”
“他们是土匪,专吃好吃的。”
“咱们去当吧!”
没过多久,几个伙计真就上山当了“胡子”……
正当张作霖对绿林生涯心驰神往,想入非非的时候,倒霉的事发生了。有一天,“胡子”劫走了堡子里一家财主的马车,失主告官,说是张作霖拉的线。张作霖被以“通匪”罪名抓了起来,后来衙门审讯后查无实据,纯属诬告,才将其释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