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张作霖的样子确实很容易接近,此人又接着说:“请原谅我不懂规矩,不知道应该怎样称呼,大胆请问您的贵姓?”
“我就是张作霖!”
几个人过去听说过张作霖,知道对方乃是辽西著名的绿林首领。现在得知张作霖就在面前,他们都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但同时又更加愕然,因为在他们的想象中,张作霖一定是生得高大威猛、面貌凶恶,怎么也没法跟眼前这个儒雅温和、文质彬彬的青年对上号。
你们觉得诧异?那就对了!接下来,张作霖便把自己的身世以及为什么会走上绿林这条路的前因后果,都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其间,他有意在话中对增祺流露出一股愤懑不平之意,说增祺到任不久,也不先弄清真假虚实,就要对他们这些守法的“保险队”严拿法办。
“保险队”本身良莠不齐,既有像张作霖这样比较规矩、捍卫乡里的,也有像金寿山那样乱抢乱夺、胡作非为的,所以别说平时高高在上的增祺,就算是普通老百姓,有时也弄不清“保险队”与“胡子”到底有什么区别。增祺接受廖彭建议对“保险队”进行招抚,就是视他们为“胡子”,要平的是匪患。
俗话说得好,别人家的肉煨不热,官家一旦有这种心思,即便使用招抚的手段,也只是在用另一种方式圈住你。这正是张作霖所担心的,他不是真的认为增祺招安是假,怕就怕招过去之后还被盯贼一样盯着,那样的话,除非在娘肚子里重新翻个跟头,否则今生做梦也别指望“转正”成为真正的官军了。
为了把戏演得更为逼真,张作霖继续做悲愤状,说如果增祺一意孤行,仍然要来硬的,“使我们有口难辩”,就只能破罐子破摔,“我们干这个勾当,个人的生命早已置之度外了!”
若要好,大做小
张作霖如此一说,可把大伙吓坏了。你想啊,此时此刻,谁是不经摔的“罐子”?不就是他们这些肉票吗!刚才与张作霖搭讪的那名随员赶紧说:“依我愚见,长期同官家作对,毕竟是没有好处的。现在我们将军也同意招抚了,为了个人的前途,我看你们弃暗投明,才是正路。”
张作霖想走的就是“正路”,但他偏偏还要欲擒故纵,装出一副低头沉思的样子。随员则早就沉不住气:“假如有这样的机会(指招抚),尊意如何呢?”
张作霖料到他有这一问:“我已说过了,我们都是良家子弟,因为迫不得已才不得不落草为寇。假如真有机会为国家效力,当然求之不得。不过听说增将军这个人很固执,我们想受招抚恐怕没有门路。”
接着,他又一本正经地反问道:“你们究竟是哪一部分的呢?那位太太又是谁呢?请放心,我们保证不会加害你们的。”
带队随员起先不敢暴露曾太太的身份,但看张作霖这样子,确实无加害之心,于是在思索片刻后对张作霖说:“待我回禀太太一声,取得她的吩咐再同你谈。”
张作霖点头应允,他心里明白,自己的计策至少已经成功了一半。
随员找到增太太,向她讲述了张作霖的谈话经过。增太太也是见过点世面的女人,她和众人商议了一下,考虑论公论私都应该和张作霖取得相互之间的信任和沟通:一者,需要解除眼前危难;二者,就算从维护增祺的角度,也可以替他去掉可能危害地方治安的一个大患。
随员得到明确指示,随即出来告诉张作霖:“不瞒你说,我们太太就是增将军的夫人,有些话你不妨跟她唠唠。”
“若要好,大做小”,一听这话,张作霖少不得还得扮出惊讶、谦疚、惊喜等各种复杂表情。之后,他跟着随员前去拜见增太太,一入室,先行大礼参拜,然后才低头站立着说:“张作霖冒犯夫人,愿听吩咐。”
见对方对自己如此恭敬,又那么谦逊,增太太把最后的一点心理包袱都放下了:“我明白地告诉你吧,我就是增将军的夫人。我们这次是由京城来到奉天,路过此地。我原在省城时,就听说绿林各帮与将军为难,特别是你的声名最大。现在路上巧逢,想不到你这样对待我们。”
张作霖时年只有二十八岁,增太太无论如何不会想到,眼前这个青年不但是绿林大佬,而且在耍心计斗心眼方面也出类拔萃,乃是个“不由科举的状元,不作文章的秀才”。她这时候倒真的有点提拔和帮助一下这个年轻人的意愿了:“适才听跟班的谈了你过去的一切和你的愿望,我很同情你,我看你是一个很有为的青年,而且又有这样一部分力量,假如你能很快地改邪归正,弃暗投明,前途一定是不可限量的。”
张作霖继续保持着恭敬和谦逊的态度,以鼓励增太太继续说下去:“只要你能保证我们一行平安到达奉天,我也一定保证在增将军面前保举你,让你们这一部分力量为奉天地方效劳,这样既有利于地方治安,你们也有了出路。你看这样好吗?”
还会不好吗?我费尽周折,要的就是这个啊!张作霖当即表示感谢不尽,说:“假使我张作霖能带众弟兄投到增将军麾下,为朝廷效命,有生之年,决不忘掉增太太的大恩。”
从增太太处辞出,张作霖告诉张景惠等人事情已经办妥。他命令喽啰们将劫得的东西“完璧归赵”,同时又送了一份厚礼给曾太太一行。曾太太和随行人员过意不去,特地拿出五锭纹银要赏给张作霖的部众,张作霖哪里肯收,婉言谢绝后还亲自护送车队走出新立屯地界。分别时,他又再次对增太太说:“只要我们有出头露面的一天,您的大恩没齿难忘。”
这出高质量的情感甚至还带点悬念的大戏,彻底把增太太给征服了。她平安回到奉天后,便把途中遇险的经过以及张作霖诚心接受招抚的愿望,都告诉给了增祺。自然,在讲述自己耳闻目睹的客观事实的过程中,她也没忘记加入浓烈的个人感情色彩,比如张作霖的实力有多强,为人有多好等。
增祺是个有城府的老官僚,但枕边风的威力却也不容易抵挡,加上增太太的几个随员也帮着鼓吹,遂一边奏明朝廷,一边给新民府知府增韫下令,要求有条件时将张作霖部收至奉天省巡防营中,给予正式军官待遇,但仍驻在新民地方负责维持治安。
决斗
得道夸经纪,时熟好种田,既然已经铺好道路,新民这边便可以开张了。1901年9月,受张作霖之托,张子云、杜绊林作为担保人,一同到新民府拜见知府增韫,说心甘情愿把八角台“保险队”这股人马交给政府。
增韫本有招抚之责,又得到了上峰的命令,听后满口应承,说:“二位地方士绅既以身家性命担保,本府当然深信不疑。”
张、杜随后又把张作霖大加称赞了一番。因为盛京将军有言在先,张作霖部将暂时维持新民的地方治安,所以增韫也颇有见这位新部下一面的兴趣,便提出把张作霖领去给他看看。
张、杜返镇后,把经过情形转告给张作霖,过后三人一同拜见增韫。张、杜是以新民府考中同年考取的秀才,府考由知府主持,所以两人都称增韫为老师。张作霖何等机灵,他也不管自己是不是秀才出身,便跟着叩头行大礼,并拜增韫为老师。
增韫见他相貌儒雅,样子挺聪明,言行举止又如此乖巧,对他很满意,便问他手下有多少人。张作霖信口回答:“一营人。”
按照清朝兵制,一营要有五百人,少说点也得四百人,张作霖当时只有两百人,但他为了抬高自己的身价,给以后扩充力量提供余地,就来了个以少报多。增知府也不细察,只是告诉他:“回去赶快整顿,整顿好即带到新民点编。”
点编就是点验人数,列入编制。张作霖一回八角台就忙开了,除八角台的原有班底外,他又吸收了辽西一带其他小股帮派,凑足四百之数,开到新民府点编。
点编完毕,增韫成立了一个游击马队,张作霖被任命为马队管带(相当于现代军制中的营长),以下张景惠、汤玉麟、张作相等人各有职务。大家摇身一变,全都成了堂堂正正的大清军官。
俗话说“人要衣裳马要鞍”,尤其张作霖,待到他把军帽往头上一戴,制服往身上一装,洋式军枪往腰间一佩,薄底军靴往脚上一穿,那个精神,整个人都显得威风凛凛、气宇不凡。
旧时官员拿到委任状后必须谒见上司致谢,名为“谢委”。张作霖到奉天巡防营务处“谢委”,由于当时还没有“胡子”敢主动接受招抚,张作霖是吃螃蟹的第一人,所以营务处的人都想看看这位声名在外的绿林豪杰到底是怎样一个人。这一瞧,几乎完全颠覆了“胡子”在人们头脑中的印象,但见张作霖相貌清朗俊秀,双目灼灼有光,根本不像是山大王的样子,倒十足像个文雅书生。
一定要说张作霖在形象上有什么缺陷,就是身材还不够高大,因此大家都称呼他为“小个子”。“谢委”时,营务处的负责官员问“小个子”为什么愿意受抚,张作霖的回答立刻暴露了他与书生的区别:“我想升官发财。”在场众人听惯了报效朝效之类的官话,没想到张作霖会如此直言不讳,顿时一个个瞠目结舌。
马队成立后奉命继续留驻八角台。这时敢于侵扰八角台的“胡子”主要来自热河,其中最为凶悍的是一个绰号“海沙子”的巨匪,麾下有百余之众,里面一半为蒙古人。他们常常骑着快马,一晚上就朝辽西呼啸而来,十分吓人。
有一次,这伙边外盗匪又入境侵扰,还绑走士绅常家的老太太作为肉票。张作霖与其进行了一场恶战,张景惠率先将肉票解救出来,接着张作霖又亲自指挥马队予以包围。
两边首领喊话,张作霖对“海沙子”说:“你不能在此处收过路钱,这地方属我管。”“海沙子”情知今天靠跑是跑不出去了,便梗着脖子叫嚷:“不给钱?那我就要打!”
张作霖说:“我在这村庄负责安全,我拿人家的钱,咱俩一打,村庄不就遭难了吗?不行,你不能打!”为了减少附近村庄的损失,他给“海沙子”提了个建议:“这样吧,咱俩对打好不好?你人站那边,我人站这边,咱俩开枪对打,如果我被你打死了,这地方就归你。如果我把你打死了,你的部下就归我,好吧?”
所谓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张作霖提议决斗并非完全意气用事。当年的东北“胡子”都以枪法好著称,不单单是大小头目,就是最下面的“崽子”,都首先要求“管硬”“管直”(黑话,意思是枪法准)。他们平时吃饱喝足了之后最主要的娱乐之一就是玩枪,也即练枪法。通常是大伙坐在屋里大炕上,把窗户敞开,窗外的墙头上挨排插蒿子或酱杆(高粱的秸秆),众人开枪射击,比谁用枪“掐得齐”(黑话,意思是打得多和准)。
很多“大当家的”都是靠玩枪玩出名的,他们使“双家伙”(即双枪),能够做到“左右开弓,骑马点射,空中打飞物,夜晚打香头,说打鼻子绝不打眼睛”。张作霖多次持双枪冲锋陷阵,但他平时更习惯使用一支八厘米套筒步枪,由于长年枪不离肩,甚至造成了右肩高、左肩低的体形特点。
与“海沙子”的决斗开始后,两人几乎同时以闪电般的速度举枪和扣动扳机,结果是“海沙子”被当场击毙,而张作霖只受了一处并不致命的枪伤。按照决斗时达成的君子协定,“海沙子”一死,他的部下也就放弃抵抗,或归顺张作霖,或四散逃去。消息传出,热河一带的盗匪惊恐失色,再没有谁敢随随便便跑到八角台来滋事了。
“窦尔敦”
八角台时期的张作霖可谓英气勃发,一抽出空来,他就扛着那支套筒步枪,骑一匹白马,不要任何人护卫和跟随,单枪匹马地到赵家沟去探望老母,他也因此得了一个绰号“白马张”。
八角台与赵家沟相距约九十里,张作霖每次都是在吃过午饭后动身,在太阳偏西时到达赵家沟。那路上要经过一个一望无际、方圆数十里都没有人家的大草甸子,他在途经此处时,曾遭遇一股敌对势力的伏击。当时他一看,所处区域地势开阔,又是白昼,人马目标太大,不易走脱,就赶紧下马跳进一条沟里,用步枪与敌人对抗。对方有一二十个人,但都打不到张作霖,反而被他打死打伤了好几个。
一直对峙到“撂帘子”(黑话,意思是天黑了),张作霖这才翻身上马。他的白马久经战阵,训练有素,打仗时寸步不离主人,一旦跑起来,又速度飞快。依靠白马和步枪,张作霖突出重围,安然无恙地回到了赵家沟。
张作霖对他的套筒步枪非常珍视,认为这是自己创业的家伙,陪着主人打过很多胜仗,已称得上是一个“功臣”。在马队多数人都已换用快枪的情况下,他依旧不愿更换,一直到死,这支步枪都被他妥善地保存着。
绿林是靠本事混饭吃的,在这个圈子里,像张作霖这样既有生死不惧的胆子,还拥有一身过人武艺的好汉,可以说是一抓一大把,然而话又说回来,由于长期浸润其中,也让相当一部分人养成了滋事扰民的恶习。他们以前过惯了这种生活,积习难改,人少时尚可管束,多了便很难控制。有人就曾为此告上省府,指责张作霖名义上剿匪,实际却纵兵焚烧民居、抢劫财物,“从各村抢来的财物装了十几大车”。
奉天将军增祺闻报大为震怒,便打算另派亲信接替张作霖的职务。张作霖早已在新民府编织好了关系网,得到风声后赶紧请官员们替他求情。1902年10月,新民府同知廖彭向增祺禀称:“张作霖投靠朝廷已经快一年了,肯定没有再回去做土匪的可能,他是忠心耿耿效忠朝廷的。如果另外派员接替张作霖,恐怕他底下人不服,万一要是有什么事处理不当,反而对地方稳定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