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伊人遇到了徐大年派来寻找他们的人,在经过三天两夜的独处后,他们折返山寨。
刚走进寨门,一个修长的身影飞也似的奔了过来,伊人还未来得及看清,蓝田已经无尾熊一般抱着她,激动地喊着:“伊人姐姐,原来你真的没死啊。”
这小屁孩一向清高冷淡,突然这么热情,伊人倒有点措手不及。
“我就说嘛,只要有隐尘在,肯定没事的。”站在蓝田身后的青姨笑着说:“小田。看你以后还会不会再擅自行动。”
蓝田不答话,只是缠着伊人问长问短,极关心的样子。
两人平安归来,山寨里自然一片欢天喜地,蓝非离也没有再提出让伊人离开的事情,大家在一起吃了个便饭,又简单地讲了讲这几日的事情,蓝非离便要求伊人先回去休息。
蓝田也不吵她,很殷勤的将她带到了房间,又细心地合上门。
伊人却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怎么也睡不着。
山村里的血案时时刻刻啃噬着她的心,她必须知道,为什么朝廷在找她?而且用了这样惊人的赏金,这样精锐的部队。
难不成她的身上,有着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的价值?
心里有事,自然不能入睡,伊人又努力了许久,眼见着外面天色愈黑,还是决定起床,烦顾隐尘帮她打听一下。
寨里的人都与她很熟了,一路走来,伊人并没有遇到麻烦。
走到客房的前面,顾隐尘的房里还有灯。灯光透过窗纸,投影出了两个人影。
伊人意识到他有客人,遂停住了脚步,想等等再敲门。
“得手没有?”一个女声低低地响了起来,伊人细细一辨,认出了是青姨。
“没有。”另一个人自然是顾隐尘了。
“怎么,三天两夜,你还没有抱得美人归?”青姨似笑非笑地问:“只要出得起价,就可以无所不能的顾隐尘,原来也这般没用?”
“……她心里还有贺兰雪。”顾隐尘沉默了一会,淡淡地回答道:“还需要一段时间吧。”
“贺兰雪?”青姨嗤笑一声,“她若是知道那村里的人都是贺兰雪下令灭口的,还会喜欢他吗?”
“可惜她不知道。”顾隐尘回答,声音冷漠疏淡,没有一丝情绪。
伊人呆呆地站在窗外,听着那个已然陌生的声音,望着窗纸上映射出来的两个拉成的人影,手足冰冷。
原来原来,顾隐尘所有大大小小的关切与温情,都不过在做戏?
原来原来,贺兰雪才是那场屠杀的凶手?
可是,为什么!
她与世无争,她不曾伤害过谁,也不曾想过去伤害谁!
为什么会是这样!
那蓝非离呢,蓝田呢?难道他们也都是假的吗?
伊人的脑海里满是笑容,所有人的笑容,他们的,酒宴里的,那些临到头背叛父帅的将领们的、许久以前宫宴上那个老皇帝的。那么多亲切信赖的笑容,多么自然多么真诚。
都是假的!
月冷无声,照在伊人的脸上,惨白一片。
蓝田在走廊上碰到伊人时,显然有点吃惊,他分明记得伊人已经回房了。
“伊人姐姐……”他看着面色惨白、神色游离的伊人,开玩笑地问:“怎么脸色那么差?是不是做恶梦了?”
伊人方才确实走得过快,见到蓝田,略定了定神,于是摇头道:“只是睡不着,所以出来走走。”
然后遇到了一场噩梦。
“哦。”蓝田现在的态度可谓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若是以前,一定会嗤笑一声:“还睡不着呢,又不做事,吃白饭的……”,可现在,蓝田似乎成心要把她当成自己人,免不了关切地问道:“怎么睡不着?是不是冷?”
伊人深吸一口气,勉励让自己表现得自若平常,“我只是在想,马上就要离开你们了,终究有点舍不得。”
“什么, 你要离开?!”蓝田大惊,睁大眼睛望着她,刚才压着的脾气又冒了出来:“谁要你离开了!你一个通缉犯能去哪里!”
“小田!”正在伊人琢磨着如何回答的时候,蓝非离的声音恰如其分地响了起来。蓝田扭过头,见到非离,立刻像找到家长的受委屈孩子一般,挽着非离的手臂,指着伊人道:“爹爹。伊人说要走。”
“我知道,”蓝非离朝蓝田宽慰地笑笑,然后抬起头,望着伊人道:“我给你准备了银两和一些行李,你到我房里来取吧。”
伊人点头,眼眶突然一涩。
散吧散吧,既然不知道这场宴席到底有几分真情,何苦守着?
“爹爹!”蓝田甩开蓝非离,恼怒地喊道:“伊人是逃犯,能去哪里!”
蓝非离不答,神色清淡,惘若未闻。
“爹爹!”蓝田又喊了一声,然后看了看左右两人,都是他看不懂的神情,都无视着他的存在。
蓝田怒火一冲,上去抓紧伊人的手,盯着蓝非离道:“我不准伊人姐姐离开,爹爹,你已经失去我娘了,为什么还要放她走?”
“小田?”蓝非离吃惊地望着那个八年来从不提起娘亲的少年,有点无措:“你……”
“我自然都记得,谁会忘记自己的亲娘呢?”蓝田撇撇嘴,握着伊人的那只手莫名用力,伊人的指节都被捏痛了。
蓝非离眸底一痛,再也说不出话来。
伊人的神色亦是微黯,想说什么,到了最后,终于化作一叹,“谢谢你们,我走了。”
说完,她奋力抽出被蓝田紧握的手,转身大步向寨子外走去。
急着转身,是因为她不想再次当着他们的面哭泣。
因为不知敌友,她断不会在敌人面前懦弱,白白地让别人笑话。
蓝田说得对,她就是一个懦夫:不敢冲进顾隐尘的房间,质问真相,只想离开。
曾一度,她那么想去信任他。
伊人走得很快,神思恍惚,连蓝田在背后连喊了几声“伊人姐姐”,她也没有听见。
手摸到项链,然后发狠地扯了下来,连将脖颈划伤了也在所不惜。
玛瑙落了一地。
她的离开很顺利,也许蓝非离一早就打好了招呼,见她出寨门,还主动给她准备了一匹马。
顾隐尘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蓝非离又是为什么那么急着让她离开,伊人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那是他们的事情。从此以后,与她无关。
说到底,他们不曾欠着她什么,是她欠着他们,所以她连自怨自艾的资格都没有。
策马行了没多久,伊人听到了身后的马蹄声,她突然希望追过来的是顾隐尘,然后她就会转过身,直视着他的眼睛,问他,“为什么?”
可是扭头一看,来人却是蓝田,仍然如初见那般背着一张大弓,身形修长纤细,纵马而行的样子有种不符合他年纪的洒脱。
“伊人姐姐。”到了她旁边,蓝田猛地扯住缰绳,平静地说:“我送你到镇上吧。”
伊人点头,淡若柳丝地一笑。
是啊,天地苍茫,她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在这个月色清冷的夜里,心生荒芜。
——她需要人同行,即使那个人不言不语,至少她不是孤单一人在这亘古的荒原里。
蓝田果然没有说话,他们很沉默地策马并行。直到东方曙光乍现。
前方隐隐地出现了城郭的模样,绵延的城墙,安眠在晨曦里,盖着一层祥和的光晕。
“就到这里吧。”伊人勒住马,轻声说:“你也快回去吧,不然蓝叔该着急了。”
“我送你进去吧,总得先找好客栈。”蓝田要求道:“知道你的落脚之处,以后我也好找你。”
“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落脚,就算现在住下了,以后也会走的。”伊人笑笑:“若是有机会,总还能见到的——你忘了,你还答应我教我习箭呢。”
“可是尘哥哥说你不适合……”蓝田说了一半突然闭嘴,然后扳鞍下马,从箭壶里抽出三只箭来:“我现在教你。”
伊人愣了愣,也下了马,走到了蓝田旁边。
“其实射箭很简单。”蓝田一边说,一边拉开长弓,弓弦骤满,蓝田注视着前方,一点点扣着箭弦:“我总在想,如果箭势够快,是不是可以追回过往的时光?”
伊人怔怔,侧过头看着一脸肃穆的蓝田:晨曦里,少年的面容清新得如早晨沾露的青葱。
“你说,她会不会看到箭上面的红穗子,会不会知道是我射出去的?”蓝田话音一落,三只利箭发出破空的啸响,很快消失在视线的尽头,徒留一条抓不到的时光之印。
伊人思绪翻滚,想说一些温情的话作为最后的告别,可是话到了嘴边,终于变成了一句冰冷的偈语,“何苦自欺?”
蓝田眼神一黯,然后颓然地重复了一句:“是啊,何苦自欺。”
“你知道自己是北滨王室之后,也知道青姨他们一定会帮你重新得回属于你的东西,你知道我的身份,你也该知道即使我父亲倒了,他留下的影响力与威慑力依然能够动摇整个西离,你甚至还知道,顾隐尘接近我,只是为了取得我的信任,因为我是唯一知道那个地方的人,”伊人冷冷一笑,毫不留情的将一切怀疑与顾忌一股脑地揭开道:“蓝田,父帅临走前,嘱咐我不要恨任何人,也不要刻意去做任何事,所以我愿意假装毫不知情地对待你们,我愿意对你们好,我无所保留,我用最真挚的性情对待了你们。可是我真心了,并不代表别人也会真心。我何苦自欺,你又何苦欺人,是不是?”
“伊人姐姐……”蓝田没有反驳,只是低低地喊了声,神色委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