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你当初会出现在那里,原本就不是巧合,是不是?”伊人惨然一笑,继续道:“北滨人对父帅恨之入骨,我又焉能不知?即使北滨王负了你们母子,可是作为亡国的王子,为自己的国民复仇,也无可厚非。救我,只是为了羞辱我,所以才可以坐视我被饿狼攻击,还无动于衷。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你最后还是决定救我?”
“因为你哭了。”蓝田垂下眼眸,轻声道:“你哭的时候,很像我母亲。”
“原来……那蓝叔呢?蓝叔之所以救我,也是因为我像你母亲?”伊人神色平静,没有一丝凄惶,仿佛她现在说的话,已与自己无关。
“爹爹不知道。”蓝田抬眸道:“爹爹是个好人,他至始至终都不知道。”
“哦,我该庆幸吗?”伊人又是一笑,唇角噙着的冷意让蓝田无端端地打了个寒噤:“至少有一个人不曾做戏,至少我还不是全然的傻瓜——还不完全是舞台上咿咿呀呀供人取乐的戏子。”
“伊人姐姐……”蓝田嗫嚅着,神色间,竟比伊人还惨淡万分。
伊人倒是笑了,笑得无谓而冷淡,“无论你们初衷如何,你们救了我,这是事实。蓝田,相忘抿恩仇吧。”
父帅,我兑现了对你的承诺,努力地,像一个一无所知的女孩那样活下去。
可是,世情是如此大的一张网,人在网中,无可挣脱,无可遁逃。
我已无路。
蓝田还想说什么,可伊人已经转身,牵着缰绳,缓缓地朝城郭走去。
东方金光四射,镀着她的轮廓,模模糊糊,恍恍惚惚,如从梦里走出,又随着太阳的东升,晨雾四散,背影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陌生,越来越遥远。
一如这清醒的人世。
蓝田默默地转过身,重新扳鞍上马,却并没有扬鞭。
而是坐在马背上,手摩挲着箭尾上挂着的红穗——每一条,都是按着他母亲钟爱的样式细细地编成,就像她挂在腰带上的那些饰品一样。
其实你永远也看不到了,是不是?
无论多快的箭,又怎么能追回那流转不停的时光?
即使从来不再提起你,也不能抹杀你已不在世的事实。
伊人说的对,何必自欺呢?
蓝田抿了抿唇,将箭尾上系着的红穗死命地扯了下来,然后一鞭子摔在了马背上,“踏雪”一声长嘶,迅疾而去。
伊人进城的时候,城门方开不久,街上的人很少,赶集的人打着呵欠,推着手推车,载着新鲜的青菜与昨晚临做的手工艺品,开始抢占最繁华的地段,摆摊做生意了。
天色已大白,临街的人家都已起床,巷子里偶尔会传来一阵阵泼水、下门板的声音,夹杂着小孩的哭泣,煞是生动。
伊人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沙匪的短装,突然想起很久前自己对贺兰雪说过的话。
很久很久,没穿裙子了。
伊人有点盲目地游荡着,直到停在了一间成衣店前,才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盘缠,正沮丧,回头便看到了马鞍下一个小小的灰布包袱。伊人心念一动,取下包袱一看,里面果然是满满的银两。
伊人立刻想起了蓝非离:难道他一早就交代了,若是她要离开,就给她准备一包银子吗?
无论如何,想起蓝非离,伊人总记得初醒时那抹让她放松的笑,那么温和清浅,暖暖如玉。
她兀自笑笑,很不客气地收起了这包银子,然后大步走进成衣店。
再出门时,伊人已经摇身一变,一袭藕色的百褶长裙,云鬓摇曳,宛若出门上香的大家小姐。
伊人将竖起的衣领理了理,雪白的狐裘遮住自己脖子上浅浅的伤疤,也遮住了颌下的痣。
这样的形象,即使朝廷重金寻她,也未必能找得到了吧。
伊人浅浅一笑,然后拍了拍马背,回头向那位仍然朝她看个不停的店主道:“老板,你要马吗?”
老马识途,她不能冒险让这匹马暴露自己的行迹。
用相当便宜的价格将这匹千里骏马卖给了店老板,也算是廉价的堵口费。伊人仰起头,在三月料峭的冷风里,慢慢地向府衙走去。
如果那次屠村是贺兰下的令,那么,贺兰也应该在这座临安城里吗?
半年坎坷分离,她一直没有刻意去打探贺兰雪的消息,其实有些时候,伊人自己也会琢磨:为什么贺兰雪没有来找他们?当他们被贬斥到江北之时,他是可以来找他们的。
只是当时,她潜意识地希望他不要来,所以,一直没去追究原因,也不想追究。
可是流年是一把锋利的刀,它削骨去肉,将真相血淋淋地摆在了面前。
如今想来,她甚至不曾看透过贺兰雪,亦或者说,她从来就不知道谁是贺兰雪。
贺兰雪是谁?她在雪地捡的一个失忆的奴隶,连名字都是她亲口取的。
可他真是贺兰雪吗?
当心开始警戒,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不可捉摸,无从取信。
伊人停到了府衙大大的朱红大门前。大门前两个戎装的士兵,见到她,免不了面容一肃,装出一副公家人的模样来。若是平常百姓看到了,一定会吓得双腿发软。
可是伊人见过的身经百战的将士又何止万千,这样的把戏,对于她来说,只能一哂,“我想见见贺兰。”她走过去,从容地看着那两个兵士,朗声道:“贺兰雪,在这里吗?”
“贺兰……”其中一个士兵似被她的淡定所压,有点怀疑她是哪家的贵族小姐,也不敢太过于怠慢,只是,贺兰雪这个名字对于他来说,似乎有点陌生。
伊人正觉失望,对面的那个兵士接口道:“吴大人的客人,好像就叫做贺兰什么的。”
“住口!”另一人面露恐惧,低声呵斥。
伊人了然,礼貌地福了福,也不追问,只是浅浅地道了声:“谢谢两位军爷了”,然后在两人诧异的目光中,款行走开。
贺兰雪果然在这里,那个吴湘,也确实在这里任太守,蓝非离倒不曾诳她。
可是知道了这些,又如何?
难道站在这里,冲着府衙大喊一声“贺兰”?
伊人自嘲地摇摇头,抬头看了看中升的太阳,心出奇地平静。
先吃饭吧,无论遇到什么事情,生活不都得继续么?
在离府衙不远的酒楼坐定,伊人点了一盘手抓羊肉,一张大饼。想了想,又加了一坛女儿红。
在这边陲之地,青菜反而是一种昂贵的菜肴,伊人虽然一身红妆、温文尔雅的样子,点上一盘肉,并不出奇。
只是那一坛酒,倒有点引人注目——毕竟喝酒的女人很少,独自喝酒的女人更少。
果然,不一会就有两个神色轻佻的年轻人凑了过来,长相倒不差,只是面色猥琐,给样貌打了一个折。
“可以坐吗?”其中一人问。
伊人淡淡抬眸,扫了他们一眼,然后点点头,“随意。”声音神情俱很乖巧。
她本来就是一个乖巧的女孩,善良清纯。
两人大喜,挨着伊人坐了下来,“姑娘,以前可没见过你,你是才来临安的吗?”
“恩。”伊人颌首,自斟了一杯清酒,浅浅地啜了口:“来投亲。”
她一边说,一边漫不经心地将视线投到了窗外。
目光瞥到面前的羊肉时,突然想起那晚顾隐尘烤的羊肉,现在回味,也不免口齿留香。
不可否认,他的手艺无可挑剔——手巧的男人是很招人喜欢的,特别是女人。
视线滑过,思维亦是,然后它们一起停到了对面的长街上。
伊人倏地握紧手中的酒杯。
一个人从府衙里走了出来,身披大麾,虽然戴着风帽,可是伊人太熟悉了——白衣胜雪,即使是一个简简单单的侧影,也有一股卓然出尘的气度,除了贺兰雪,谁能拥有这样的绝世风华呢?
她猛地站了起来,‘贺兰’两个字已经冲到了喉间,可是在喉咙里翻涌了一下,又顺着强灌进去的酒水一道喝了下去。
伊人呛得咳嗽了一声,眼泪都出来了。然后她若无其事地转过身,晃了晃酒杯,对着那两个前来搭讪的年轻人说:“朔阳的酒比我们南方的烈了许多,我在家喝得可甜了,而且还有香味……这个不好喝。”
两年轻人互相挤挤眼,然后其中一个谄笑道:“小妹妹,你说的甜酒,我们家也有,要不,你跟我们回去尝尝,看是不是与你们南方一样?”
“那多麻烦。”伊人为难地看着他们:“而且家人让我在这里等着,我不能擅自离开的。”
“你还有家人?”那人的声音已觉得失望。
“那自然,不然我一个小女子,哪里能跋山涉水地来这么远的地方。”伊人眨眨眼,用看白痴的眼神望着他们。
两人的表情立刻讪讪,已打算撤走,却还是百无聊赖地问了一句:“不知姑娘投的是谁?”
“吴湘。”伊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