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上马车之前,贺兰雪突然停住了动作,抬起头朝不远处的酒楼望了过去。
“贺兰大人?”紧跟在他身后的吴湘也跟着听了脚步,试探地问了一声:“什么事?”
贺兰雪摇摇头,然后撩起衣袍,跨进车厢。
方才,他真的觉得有人在看他,那么清晰的目光,宛如实质一样,竟然有种似曾相识的错觉。
可是抬头望过去,却只是一个依稀的背影,穿着一身藕色长裙,与两个满脸猥琐的男子对面而饮。
他不认识那两个男子,也不曾惹红尘债,所以不会是熟人。
在最后一刻,他也想:会是伊人吗?
只是这个可能性太过于微渺,在他没来得及求证的时候,车帘已经合上了。
伊人目送完那两个被吓跑的登徒子,再回头时,那辆马车已经行驶了几丈远,帘子轻扬,将车厢里的人遮得严严实实,渐渐地绝尘而去。
伊人重新坐下,自斟,自饮,很慢很仔细地咬着大饼,将面前味如嚼蜡的羊肉也解决得干干净净。
咽下最后一口大饼,干涩粗砺的面团刮着她的咽喉,胃又开始痛了,伊人又猛地喝了一杯酒,胃暖了许多,可是酒太烈,泪再次被呛得涌了出来。
“大小姐。”等她终于咳嗽完,身后突然传来一个低低的轻唤。
伊人没有回头,只是站起来,自顾自地往门口走去。
倾听着后面的脚步声,显然那人也跟了出来。
伊人一路疾行,只往那偏僻的小巷子里钻,人烟越来越稀薄,四周也越来越静,伊人终于停在了一个胡同尽头。潮湿的墙头上兀自摇着几株霜打后的杂草。
“大小姐。”方才的声音再次响起。
伊人转过身,面向着来人,“忠伯。”
那个被称为忠伯的中年男人立刻喜极而泣,一张惹满风霜的脸因为欢喜而挤在了一起,额上的皱纹更深了,五官本就长得过于集中,现在更是分不出哪里是眼睛,哪里是笑纹,可是笑容亲切,并不觉得可憎。
“这一年来我天天在酒楼里守着,就是等着你出现。”忠伯激动地拉起伊人的手,嘘寒问暖:“大小姐一定吃了很多苦——说起来,老奴也有很多年没有见过大小姐了,大小姐可比从前瘦多了。”
“叫我伊人吧。”伊人笑笑,任由他粗糙的手抓着自己:“我也没想到,你真的还在这里等我。”
伊志临走前,不仅告诉了她身世的秘密,也为自己的独生女儿铺好了退路。
伊志做了几十年的军中统帅,虽然一向勇敢清廉,在军中享有盛誉,可是那些报空头、吃空饷的事情,也不是没做过——他得养着那群兵,靠着朝廷的俸禄自然是不够的。
日子久了,也积了一些薄产,伊志可能一早就预料到自己的结局,早在北滨出现败势的时候,他就深谋远虑地投资了多出茶庄酒楼,并且将自己的心腹或者老家人一股脑地派了出去。
这些资产,并不在伊志名下,而是全部作为遣散费,给了那些管事的人。
他也不要求他们每年进贡,更不干涉他们的经营情况,只要他们的一个承诺。
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只要遇到一个在自家酒楼窗户边喝女儿红的女子,就得全心帮她。
因为她是他的女儿。伊人。他们的大小姐。
伊志在狱中,曾经让伊人背下了一长串名字。有朝一日她能逃出去,只要找到当地的主事,他们就会帮她。
可是伊人一直没有试图逃跑,她不想牵累任何人,更不想让那些人去承担藏匿罪犯的风险。
早晨看到朔阳城的城牌时,伊人便想起了伊志在狱中的话,也很自然地想起了朔阳的主事——忠伯。
忠伯开了一间很豪华的酒楼,正好在府衙门口,“醉月楼”。很雅的名字。
也是她方才所在的地方。
“老奴可片刻不敢忘记大帅交代的话,自大帅……大帅出事后,老奴就天天坐在柜台后面等小姐,方才不敢相认,还以为小姐是与那俩人是一起的……”忠伯絮絮叨叨地说道。
伊人笑笑,心里的一块石头暗暗地落了地。
刚才久等不至,她原以为那个忠伯会偷偷去报官,毕竟,那么多赏银对于一个惟利是图的生意人来说,是一个不小的诱惑——淳朴如山野村民尚且如此,还有什么人是可信的?
可现在看来,大概是她小人之心了。
难道真的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吗?
伊人暗暗自嘲,笑容顿时荒凉。
随忠伯来到醉月楼的后院,那里早已布置了一间雅致的厢房,笔墨书案、桌椅茶杯、床榻锦被样样俱全,并不像临时准备的住处,而且屋里物事俱很洁净,可见主人常常清扫,未敢怠慢。
“老奴很早就给大小姐准备好了,只是屋小简陋,大小姐委屈了。”忠伯一边倒茶送水,一边说道。
“叫我伊人好了。”伊人连忙接过茶盏,连声道:“忠伯也不可再自称老奴了,你已经被父亲脱了奴籍,这一次,还是伊人多有打扰。”
“大小姐切不可这样说。”忠伯急了,连忙反驳道:“若不是大帅的再造之恩,老奴早已死在了北边,哪里还有这番成就?又怎么会像现在这般有妻有子。”
“那是忠伯的福分。”伊人浅浅地笑道:“怎么没看到忠伯的家眷?”
“哦。老妻回娘家了,犬子去城外运货,晚上才到。到时候再给大小姐引见。”忠伯赶紧答了。
伊人也不深究,只是就着茶沿啜了啜,然后漫不经心地问道:“这里的太守吴湘,可是北滨的降兵?”
“是。”忠伯点了点头,还想说什么,却终于欲言又止。
伊人看在眼里,索性挑破问:“他虽然败于父帅之手,但是父帅对他甚为优待,他又为什么会重金悬赏寻我?忠伯可知,这是他的意思,还是朝廷的意思?”
“据说是朝廷。”忠伯犹豫了一下,然后坦然道:“当年北滨亡国,整个宫廷被北滨王一把火烧尽,传说北滨皇宫乃黄金筑屋,白玉铺地,明珠镶梁,可是大帅上报的战利品里,对宫里的藏物闭口不提,只说已经燃成了一堆灰烬。时隔一年后,有小人对皇帝谗言,说这些宝物都是大帅自个儿埋在一个隐秘的地方,而……”
“而知道这个地方的人,唯我而已。”伊人淡淡地接过话去。
忠伯点头。
“可惜我也不知道。”伊人惋惜地叹道:“若是有这一笔财富,父帅又焉肯甘心伏罪?这等无稽之谈,皇帝也信?也许只是想对伊家赶尽杀绝,所以故意编出来的由头吧。”
忠伯认同地应了声,然后顺手整了整床铺道:“大小姐旅途劳顿,先休息吧。”
伊人柔顺地走到床前,好像真的很疲倦的样子,摸了摸床褥,笑着道谢:“谢谢忠伯了。很舒适,我确实有好几天没好好睡了。”
“大小姐受苦了,是老奴的疏忽啊。”忠伯又生出一堆感叹来,说着说着,几乎老泪纵横了。
伊人只是清清浅浅地望着他,等他终于要出门的时候,她冷不丁地问道:“忠伯,你知道贺兰雪为什么会在朔阳吗?”
“谁是贺兰雪?”忠伯愕然回头,不解地反问。
伊人细细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展颜,淡淡一笑,“没事,忠伯,我先睡了。”
说完,她真的褪了鞋袜,往床上缩去。
忠伯轻轻地合上门,又很细心地赶走了在厢房前嬉闹的老猫,经过窗户时,还不放心地往里面看了看:伊人背对着门,一动不动,显然已经睡熟。
忠伯这才松了口气,前去操持酒楼的事务了。
伊人确实睡熟了,很奇怪,她睡得很安心。
她知道自己不会被出卖,并不是对忠伯的信任,而是——
她还有更大的价值,比千两黄金更值钱的价值。
一觉无梦,没有不安,没有厌烦,只有一股深深的疲倦,从心底渗出,散于四肢,让她恨不得沉于梦里,长长久久地睡下去。
可是她还是醒了,被窗外的一阵抓挠声吵醒的。
最开始以为是猫,细听又不是猫,伊人正狐疑呢,一个健壮的人影已经混着夜色走进门来。
伊人忽地坐起,正待叫人,那人连忙打开火折,连声道:“伊小姐,我不是坏人,别叫别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