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人定睛一看,来人虽不认识,但是那依稀的眉眼,还是让伊人认出了:他应该是忠伯的儿子,只是长得这般人高马大,与忠伯的干瘦相较,更给人压迫感。
“嘘……”走到床前,那人高深莫测地做了一个禁声的手势,然后压低声音道:“伊小姐,我是来救你的,你快点起来跟我走吧。”
“你是谁?”伊人已经彻底恢复冷静,并没有应承他,而是拉紧身上的被子,平静地问。
“我是忠伯的儿子,我叫常武。”常武连忙说:“我知道你是伊人小姐,是大名鼎鼎的伊志将军的女儿。”
“可我又为什么要跟你走?”伊人皱眉,望着一身布衣短衫的他,微卷的裤管上还残留着泥浆,应该刚从城外回来不久吧——也不知道与忠伯见了面没有?
不过这样唐突,应该是瞒着忠伯吧。
“你留在这里很危险,我刚才经过父亲的房里时,听见他正在跟别人商量着怎么从你身上套得藏宝的地方,还说,会严刑拷打……”常武寻常的脸上作张作智,倒也生动。
伊人心中暗惊,口上却不动声色:“我不知道你说什么,什么藏宝的地方?”
“无论你知道还是不知道,你的处境都很危险。如果你真的不知道,父亲可能会将你出卖给朝廷,如果你知道又不肯说,我也不知道父亲会作出什么出格的行为来——伊小姐,你相信我,如果你真的不知道这件事,就赶紧离开这里。如果你知道,也别指望能瞒过去,最好找一个人帮你。”常武急道。
“那我又凭什么要相信你?”伊人望着他,近乎讥诮地问:“我焉知你不是来套话的?”
常武哑然地矗在原处,手中的火折子在沉寂里爆出噼啪的声响。
外面又传来了抓挠的声音,这一次,是猫在作祟了。常武撇撇嘴,老实巴交地望着伊人,还待多说什么,他突然听到一阵咳嗽声,还有忠伯低低的咒骂:“死猫,吃里爬外,闹什么闹,赶紧走!”
两人俱是一惊,常武匆匆忙忙地吹灭自己手中的火折子,在陡黑的房间里再次向伊人叮嘱了一句:“伊小姐,望你早做打算,还有,千万别对我父亲说。”
伊人淡淡地“恩”了声,听到常武出门走远后,她重新躺下来,拉起被子,事不关己地继续睡。
只是再也没有睡意,那锦被愈来愈凉,不仅抵御不了外面的寒气,反而比被子外更寒冷几分,入骨入髓,无法安眠。
只能睁眼,直到天色大亮。
清晨起床,早有侍立好的丫鬟伺候伊人梳洗,等梳洗完毕,到了醉月楼前厅,忠伯早已在柜台前忙碌了,见到她,立刻欣喜地迎了过来,“大小姐,昨夜睡得可好?”
伊人点头,道:“就是半夜有只猫闹了一下。”
“我已经叫人将猫撵走了。”忠伯连忙说,顿了顿,又指了指酒楼外面:“犬子常武,昨晚回来得很迟,就没有惊扰大小姐了。老奴现在就让他进来给大小姐见见。”说完,他扬声喊道:“小武——”
外面果然钻进一个身材魁梧,长相实诚的青年男子,也正是昨晚夜闯伊人厢房的那个人。
“见过伊大小姐。”忠伯煞有介事地介绍道。
常武搓了搓双手,真似初见一般,点头哈腰:“伊大小姐。”打完招呼,他又客气地问:“在这里可住得习惯?”
伊人笑笑,然后矜持地点了点头,“很好。”
寒暄过后,两人遂无多话,伊人也不提昨晚的事情,只是将视线挪到了楼外,漫不经心地问:“怎么今天街上那么热闹?”
“皇帝今日立惟亲王离若为太子,大赦天下,普天同庆。”忠伯顺口解释道。
离若。伊人怔了怔:记忆里只有多年前的一次宫宴,那个坐在暗处始终未能看清楚的身影,除此之外,别无印象。
算了。反正,也与她无关。
“我出门走走。”呆在这里周旋做戏让伊人觉得压抑,在常氏父子还没有来得及反应之时,伊人已经踏出门槛,朝大街里走去。
立储是一个王国的大事,为了表现出所谓的‘普天同庆’以取悦皇室,官员们特意鼓励市民在今日赶集游逛,并且由府衙出资设了许多戏台,终于将人们的热情全部调了出来。
伊人漫无目的地走了很久,街上的人越来越多,她下意识地靠向了人流稍微弱一点的街道边,低头看了看自己被踩脏的鞋袜,再抬头时,她如电击一般呆在了原地。
又看到了贺兰雪,不是如上次那般的惊鸿一瞥,而是切切实实地看到了他。
依旧是一身飘逸出尘的白色长衫,简简单单的式样,却比任何华衣贵服都引人注目,他正站在一间丝绸庄前,负手长立,仰头静静地打量着庄前挂着的一袭宫装长裙。
从伊人的角度,她能看到他琉璃般璀璨的眼睛,疏疏淡淡,不惹红尘,只是眼眸深处,翻涌的,是沉沉的思念。
原来他还记得,原来他一直记得。
记得他曾许给自己的承诺,再见之时,一定会带上一袭美丽的长裙。
这一次,他身边没有吴湘,只是独自一人,站在这喧闹的大街上,手缓缓抬起,抚摸着裙摆的花纹,眸底的思念越来越浓,浓成了哀伤,唇角却是一勾,露出一个清浅而迷惘而微笑,承载着回忆与幻象,仿佛站在他面前的,已经是穿着这袭宫裙的女子,此刻正轻轻盈盈地望着他,依旧清纯美好,温暖如春。
容光乍射,长街万里,因为他的笑颜,顿然失色。
人海如潮,千年纷扰,任是喧嚣,也终究挨不到他的半点衣袂。
伊人望着长街尽头风神俊秀的男子,泪水突然氤氲了双眼。
贺兰,我怎么会去怀疑你?
即使你瞒我、负我、忘我,我亦是心甘,心愿,心定。
我爱你。
如果时光的锋刃将它凌虐得面目全非,灰尘蒙满,我已无法辨清,那么,你的笑靥,便是洗涤一切的清泉,让这条信念重新焕发如新。
我爱你,这就足够。
无论世事如何变幻。
伊人蓦得向前踏了一步,在汹涌的人潮里,她努力向他走去,那徘徊已久的两字,终于冲出双唇,“贺兰!”
贺兰,贺兰,多少日日夜夜,你就是我所有安眠的梦境。
请原谅我曾将你淡漠,原谅我的迟疑与矜高。
贺兰,带我走吧,这一次,我不再畏缩。
人声鼎沸,来来往往的人们熙熙攘攘,芸芸众生,伊人的声音被埋没在孩子的哭声里,小贩的叫卖里,男人的呼喊里,女人的唠叨里。
她叫了一声又一声,在人潮这头,跌跌撞撞,踉踉跄跄。
他在人潮那头,长身玉立,起起伏伏。
伊人奋力向他挤过去,只是人太多,他们挤着她,推着她,让她及近又及远。
她不敢眨眼,努力在错乱的人世间追寻着他若隐若现的身影,唯恐在阖目睁开的瞬间,才发现这又是一场过于美丽的梦境。
终于越来越近了,她几乎可以触到他的衣角,伊人伸出手,宽慰地笑笑,微屈的手指,穿过所有的彷徨,所有的犹豫所有的红尘往事,追寻他久违的温度。
几乎就要碰到了,伊人似乎已经看到了贺兰雪回头时又惊又喜的神情:他一定会笑,延伸到眉梢眼角的笑,依然如雪山之巅的初阳,高洁明艳。
指尖划过他白色的衣袂,还未体味,又陡然退开,人潮涌动,欢声笑语一片,伊人在海浪里被拖离。
胳膊被一只孔武有力的手捏紧,嘴随即被捂,伊人挣扎着,周围热闹喧嚣,无人注意,无人理会。
贺兰雪终于离开了那间丝绸店,伊人眼睁睁地看着他低头、转身,白衣从容,谪仙一般,穿过污浊不堪的大街,纤尘不染,如闲庭里独自一人的信步。
然后,他突然停住了,回头向她这边看了过来。
伊人心里拼命地呐喊着“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可是捂住嘴的手力气越来越大,她连“呜呜”的声音都无法发出,手被绑缚在身后,没办法挥手,前面那么多人,他与她之间,那么多人!
贺兰终于回过头去,平静无波的容颜,惹了失落。
是错觉吧。
他听到了她喊他的声音,连气息都那么近。
恍然四顾,却都是陌生的人群,陌生的声音。
重新抬步,贺兰雪顺着人流,缓缓而行。
伊人越来越绝望地看着那缕渐渐消失在视线尽头的白色,突然发狠,朝那只粗糙的大手使劲地咬了下去。她听到了身后一个杀猪般的嚎叫,嘴里尝到了一丝腥甜。
什么重重地击到了她的后脑处。
黑暗陡然降临,就像——
从一场梦里重新回到睡眠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