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伊志的女儿。”贺兰雪漫不经心地回答道:“也是我府的女奴。”
那样无所谓的神态言语,让伊人当场怔在原地,宛如看见一个陌生人。
“伊志的女儿?”长公主皱皱眉,略有点埋怨道:“雪,你既已知道伊志曾与你关系不浅,朝中早有非议,为何还要收留他的女儿,徒惹流言?”
一个雪字,叫得亲昵而婉转。可是伊人只觉得冷。
“伊志到底对我有知遇之恩,她的女儿,我自然不能让她流落异乡。更何况,朝中人心浮动,多多少少也是与这个女子有关。”贺兰雪例行公事地回答,好像对面站着的伊人,只是一个不相干的女子。
“你是说北滨宝藏的事……”长公主下意识地接了一句,继而禁口。
可是这半句话停得恰到好处,让伊人满心疑惑,偏偏又无人帮她点破。
“你是伊志的女儿?”离若也似被这个消息弄得一头雾水。他本意不过是来羞辱贺兰雪:方才在贺兰府,见那些家人对伊人的态度,还有伊人的打扮装束,他原以为是贺兰雪的妾室或者老相好,这才把她拖来让皇姐看个清楚,死了对贺兰雪的心。
却不料竟是这样一个关键人物。
“朕见过伊志。”离若继续道,脸上没有长公主那样的戒备与厌弃,反而满是兴致,“朕其实很喜欢他,他是个当之无愧的将军。只可惜,怎么就想要谋反呢?”
伊人的嘴唇嗫嚅了一番,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总不能向上位者解释上位者的恐惧与猜忌吧。
“公主殿下,既然陛下找您有事,臣先告退了。”贺兰雪不容离若再问三问四,不动声色地打断他,朝长公主微微鞠了鞠躬。
长公主点点头,看了伊人一眼,并不相留。
贺兰雪又转身向离若洒然一礼,然后伸出手,握住怔怔忪忪的伊人——她下意识地挣了挣,他却更紧地握住她,拇指按了按她的掌腹,霸道中带着不可言说的温柔——伊人安静下来,他带着她,折身向门外走去。
他方才的谈吐言论如此漠然,可此刻、在中午睽睽下牵住她的动作又显得自然得体,伊人呆呆的,任由他拖着自己,他手心干燥温暖,裹着她的寒冷,深一脚浅一脚,走在云深不知处里。
长公主将这一幕收在眼底,眉眼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又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这一犹豫,两人已经走得老远。
离若也望着他们的背影:伊人个子不高,站在贺兰雪身边,显得柔弱而纤细。他的脚步是优雅从容的,她的动作却显得有点踉跄,黏黏地,委委屈屈又隐忍勉力——不知道她的小脑袋此刻在想些什么。可是看着又并不会让人觉得不协调,贺兰雪脚步虽快,却不露痕迹地合着她的步伐,那随意拽着她的姿势,似乎有隐隐的爱护眷顾之意。
这两人的关系,怕是不简单吧。
离若若有所思。
两人出了公主府,贺兰雪手臂一紧,将伊人顺势带进怀里,铁圈一样牢牢地箍着她的腰,不许她乱动。
伊人也确实打着主意:一出了公主府就推开贺兰雪。哪知他未卜先知,抢先封死了她的举动。
“松开。”她的背贴着他的胸口,灼灼的热气让她又羞又恼,口中发着狠,全身却虚软得没有力气。
贺兰雪并不做声,扬手叫来了马车,然后携着她,一同登上马车。
车帘落下去后,他终于放开她。伊人往马车的另一端缩了过去,远远地躲开他。
他们对面而视。
贺兰雪也没有丝毫想要解释的意思,他斜依着车厢,长腿疏疏地伸展着,神色闲逸恬淡,一只手安放在长椅上,另一只手微微曲着,手肘搭着车窗,指关节抵着嘴唇,微微含着:牙轻咬、唇红齿白,很孩子气的动作,煞是好看。仿佛经历了刚才的事情后,困惑的人反而是他。
伊人则将头偏向窗外,毫无生气地看着窗外的摊贩楼阁。
车厢里一片寂静,除了彼此的呼吸声,再无声响。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伊人终于开口,声音已经平稳了,“我要回去。”她依旧看着窗外。
“回哪里?”贺兰雪淡淡问。
伊人哽了哽,不知如何作答,却又不甘心不答。她咬了咬唇,轻声道,“你不用为难。”
“这世上本没有什么事能让我为难。”贺兰雪微微朝前倾,手伸过去,扳过伊人的脸,让她面向着自己,然后凝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问:“你能回哪里?”
伊人又咬了咬唇。
“伊人,此生此世,你只能在我身边。”他的手指抚过她的下巴,叹息般说道。
伊人回望着他琉璃般璀璨光华的眼眸,并没有别开脸,更没有埋怨或者出口责难。
她吞了吞口水,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同样一字一顿道:“贺兰,你信我。”
贺兰雪的手指僵住,没有应声。
“无论任何理由,任何情况,我都可以接收,可是,你不要让我猜,不要隐瞒我,即便是最鲜血淋漓的决定,哪怕你让我死,只要你说出来,我都可以做到。”她咬着唇,继续说着。语气是刚强无畏的,眼泪却不知为何渗了出来,在眼眶里滚来滚去。
贺兰雪神色微动,看着面前的女子:她坐得笔直,说得无惧,可是指下的皮肤是冰凉的,她在颤抖。
“傻瓜。”他低头,轻叹,单膝跪过去,手臂张开,将伊人重新搂进怀里。
“傻瓜。”他低头,轻叹,单膝跪过去,手臂张开,将伊人重新搂进怀里。
这一次,伊人没有挣开。
车轮辘辘粼粼,压过京城石光水润的青石板地。
他摩挲着她的发丝,久久不语。
她亦很安静,只是离开时,贺兰雪的胸口已湿润了一片。
下了马车,已在贺兰府的门楣边。
伊人推开贺兰雪,径直走了进去。贺兰雪的缓了缓,手抬到半空,似想拉住她,却又颓然地放下。伊人走在了前面,家人们也不敢拦她,任由他们一前一后,越走越远。
然后,伊人进了贺兰雪为自己安排的屋子,砰地一声将门合上。
贺兰雪停在不远处的角门边,看着关上的房门,静矗了一会,也转身离开。
一日无语。
到了晚上,家人们安排开饭,贺兰雪着人去请伊人,回来的人禀报道:伊姑娘不在房里。
贺兰雪拿着的筷子顿了顿,扭头问身后的一个侍卫,“可有人出府?”
那侍卫连忙摇头道,“连一只苍蝇都没有飞出去。”
贺兰雪‘嗯’了声,兀自拿起筷子,自吃起来。他吃得很慢,也很仔细,好像每口食物都弥足珍贵。可另一方面来看,他似乎并不享受食物,所有的山珍美味到他口中似乎只有一个味道。吃饭,只是补充体力的一种举措而已。
可是这样吃了几口后,终于无法下著。
“她在哪?”他终于站起身,沉声问道。
“洗衣房。”站在贺兰雪身后的那个侍卫惊奇地看着还没有怎么动的饭菜,躬身回答。
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贺兰雪寝食不安。
从前最艰难的时刻,当贺兰雪对朝廷所有人挤兑,当他一次次陷入别人制造的风口浪尖的时候,他都不曾看到自家大人这样不安过。
贺兰雪给所有人的印象,一直风淡云轻,一直气定神闲。
他总能好整以暇地应对所有的变故。
除了……这次。
果然,贺兰雪已经折身,大步朝洗衣房的方向走去。
侍卫想跟过去,却被贺兰雪的一句,“谁也不准跟来。”定在了原地。
日已将晚。
西山余晖渐灭。
贺兰府的小桥楼阁都隐在暗暗的暮色里,与天际连成一片。
洗衣房在府里最外侧的一个废弃的园子里,贺兰雪走得很快,走过的地方,影子拖得很长。
他终于看到了伊人。
荆钗已卸,罗裙已换。一身灰色粗布的伊人,挽着简单的发髻,捋着袖子,正在井边认真地拍打衣服,她似乎已经洗了很久,汗湿了额前的发丝,汗珠凝在发梢,在她苍白清秀的脸前,晃了他的眼。
贺兰雪并没有冲过去,只是望向旁边惊得瞠目结舌的洗衣房管事,沉声问,“谁让她来的?”
“这位姑娘自己跑来的,她说她是大人新带回来的女奴,奴隶只能在这种下等地方干下等活……”洗衣房管事是一个年老的嬷嬷,极少这么近距离地看到自己的主人,此刻有点口舌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