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知道,伊人选择回去,并不是存有什么幻想,那只是道义。
若不回去,反而不是那个他钟爱的女子了。
伊人本想装糊涂混过去,却不料,顾隐尘选择了说出来。
一时间,她也不知怎么应对。
不喜欢顾隐尘吗?
自然不是。
人心是肉长的,谁对你好,谁对你坏,心便是一面镜子,照得清清楚楚,不知不觉,会感动会回应。
如果没有贺兰,也许在朔阳的时候,自己便会喜欢他。
可是心很小,贺兰已经住在那里了,也就容不下其它人了。
“你不用现在回答,等你想回答的时候,再告诉我。”顾隐尘继续道,“在此之前,我们什么都不变,好吗?”
“不好。”伊人旋过身,出乎意料的笑容满面。她很自若地将那个木雕收到怀里,浅笑道,“这个礼物我收了。而且,说过的话,不可能当成没说过。”
“伊人……”
“我现在不能答应你什么,不能承诺你什么,也无法回应你什么。不过,你的心意我收下了,倘若有一天,我想嫁人了,又找不到好人家,你一定是首选。”伊人笑吟吟地看着他,爽快地说,“但在此之前,我必须告诉你一些事。你听完后,再考虑要不要收回你方才的话。”
顾隐尘早已大喜过望,傻傻地点了点头。
“第一,我现在的朝廷钦犯,没钱没权没身份,什么都没有。”她很认真地说。
“我也一样。”顾隐尘微愕,随即会心地笑。
“第二,我已经不是完璧……”伊人这句话同样说得很认真,也很平静。
“我不在乎。”顾隐尘急切地打断她,诚挚道,“你也无须解释或者说明。”
伊人点头,含着笑,继续道,“第三,如果你以后遇到了另一个你想说出这句话的女孩,告诉我。我绝不会怪你。大家还是朋友,怎样?”
“第三条不好。”顾隐尘慎重地想了想,道,“如果我答应你了,万一你以后遇到了另一个男子,也这样对我,我可没你这样洒脱。”
伊人哈哈大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很大气地丢了句,“这事就说定了,我先回房睡觉。晚安。”
顾隐尘还是傻笑。
房门打开,又合了上来。
伊人背抵着门,笑容敛起一些,染了惆怅,却还是欢喜的。
而门的那一头,顾隐尘像呆子一样站了半晌,突然一跃而起,顽童般跳了个老高,几乎是蹦蹦哒哒地跳回房去。
伊人侧过身,倾听着院子外的动静,唇边的笑意变浓。
——这才是幸福,是吗?
就像父亲所说的,一个平常女孩的幸福,是吗?
那一夜,两个人都是辗转反侧,想着心思,憧憬地未来。
第二天一早,顾隐尘便准备好早餐,敲响了伊人的门。
可等伊人开了门时,他却跑开了,倒比她还不好意思。
同住的老板似看出了一些端倪,捧着一碗茶,在桌后笑啊笑的,心中琢磨着:要不要告诉青阁的其它同仁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几乎不用多想。
青阁一向是个靠买卖情报存在的地方,自家公子的情报,哪能不传播。
所以,当伊人和顾隐尘两日后抵达京城时,他们已经交好而且你侬我侬的谬传,已经纷纷扬扬地传开了。
唯当事人不知而已。
到了吴湘说的那个客栈,他们又见到了吴湘。
吴湘已经安排了伊人与贺兰雪见面的事宜,顾隐尘又逼着吴湘保证了一番,这才放伊人随他同去。
出客栈大门时,顾隐尘突然叫住她,“伊人。”
伊人抬眼,疑惑地望着她。
顾隐尘细细地打量着她,看着她清澈无碍的眼,她含笑的唇,她盘在脑后的发髻,心中突然有种很奇怪的感觉。
他不该放她走的。
好不容易拉近的关系,好像自此一去后,便再也回不来了。
“怎么?”伊人笑问。
“没什么。”顾隐尘展颜一笑,嘴边的酒窝依旧像盛满阳光一样,将整张脸映得明亮而干净。
即便心中有多少阴霾,见到这张笑脸,心情也会不由自主地欢畅起来。
“早点回来。”他说。
“嗯。”伊人点头,终于转身,随不远处等候的吴湘走了去。
她一直走了很远,顾隐尘却还站在门口望着。
笑容凝起来,未散,眼底的担忧却越来越明显。
到底是什么,让他如此不安?
也不知吴湘是怎么打点的,他们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了刑部的地牢。
虽然贺兰雪此刻的境遇让伊人很奇怪,可一直走到那条阴冷的甬道时,伊人都不曾为贺兰雪担心。
他有能力掌控一切,何况一个区区的刑部大牢?
直到——直到站在关押贺兰雪的那个地牢外。
“大人在里面,姑娘自己进去吧。明天早晨会有人接姑娘出来。”吴湘打开牢门,手臂一引,对震惊的伊人如是说。
地牢里,贺兰雪缩成一团,像受到了什么惊吓,躲在角落了,双手抱膝,静静地坐在那里,不言不动,仿佛没了呼吸。
“发生了什么?”伊人倒吸了一口气,讷讷地问。
吴湘踌躇了一下,斟酌着回答道,“少主……大人小时候曾经历过一些事,可能是,这个地方让他想起那些事了……”
“小时候?”伊人诧异地望向他。
贺兰雪的小时候?连她都不知道!
他明明是她在雪地里捡到的,他明明已经忘记了前事,又怎么会有小时候的回忆?即便有,吴湘又是如何知晓的?
吴湘也知道自己说漏嘴了,懊恼地别过脸,冷硬地催促道,“姑娘快进去吧。”
伊人也知自己问不出一个所以然来,而且,她实在担心此刻的贺兰雪,遂不再说什么,敛步走了进去。
牢房在她身后哐当一声合上了。
许是声音太响,角落里的贺兰雪抬起头看她。漠然而安静。
待看清楚她时,贺兰雪的神色突然动了,说不出是喜还是惊,“伊人?”
“是我。”伊人走过去,跪坐在他的身前,浅声问,“你怎么了?”
几天前还意气风发的人,怎么转眼成这样?
“这里太黑了。”贺兰雪低下头,淡淡道,“我讨厌这种黑糊糊阴冷冷的地方。”
“为什么?”伊人问,心底一动。
是啊,记忆中,贺兰雪一直在阳光下,在火光中,在操场上。到了晚上,也从未单独呆在一个房间里过。
她竟没发现,他是惧怕黑暗的,惧怕这种压抑的、晦暗的空间。
可是为什么呢?
“你小时候,在这样的屋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伊人想起吴湘没有说完的话,俯下身,小心翼翼地问。
“死人,全是死人,血把整个山谷都染红了。”贺兰雪如中魔一般,呆呆地回答。
俊美无双的脸,还是漠然而空洞的。
“什么死人,什么山谷?”伊人盯着他,继续问,“原来你没有忘记以前的事情,你一直记得自己是谁,贺兰,你是谁,如果你不是贺兰雪,你又是谁?”
贺兰雪茫然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扭过头,躲开她的目光。
她的眼睛太亮太灼热。
“贺兰,你还有多少事没告诉过我?”伊人伸手捧着他的脸,逼着他望向自己,“你告诉我,我不会害你的,今生今世,无论你做什么,我永远不会害你的。你告诉我,你是谁?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什么事情让你在时隔多年后的今天,还让你难过,让你不可承受?”
“我是谁?发生过什么?”贺兰雪被她逼得无处遁形,突然狂暴起来,他甩开她的手,冷笑道,“我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幽灵,一个复仇的工具,我是谁,如果不是贺兰雪,就不是人,根本不是人。”
“贺兰……”伊人呆了呆,这样陌生失常的贺兰雪,如此陌生。
却还是,轻而易举的,牵动着她的心,掀起她所有的柔情与疼痛。
“你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又恢复了平静,隔得远远的,静静地看着她,“可我不会告诉你。伊人,你已经承受太多,我不能让你承受更多。那是我的事情,不管不了。管好你自己吧,去过你自己的生活。不要再回来了。”
“什么你和我,为什么要分你我!”伊人走近一步,他退一点,她就近一点,“为什么到了今时今日,你还不能信我?!”
“你知道我是什么吗?从始至终,你爱着的人,是真实的我吗?”贺兰雪突然用力地捋起自己的袖子。
昏暗的光线下,他白皙如玉的手臂上,布满一条条触目惊心的伤痕。
狰狞的,整齐的,皮肉翻卷,已经结痂的,新的,旧的,九条、十条……
伊人盯着它,的心中数着,每数一条,她的心便淌出一滴血来。
她颤颤地伸出手,一点点地抚摸着它们,抚过一条,指尖便冷上一分。
这是贺兰雪自己划的。
他怎么忍心,他怎么忍心!
在这春风般和煦的微笑下,到底是怎样的痛,才能让他把尖刀对准自己,这样残忍地,伤害自己!
“伊人,我已经不是人了。”他握住她的手,凝视着她已经婆娑的眼。一字一句,一语一顿,“我现在什么都给不了你,什么都给不了!”
伊人紧紧地握住他,喉咙里哽咽着。
“我早就废了。”他平静地说,“我已经在地狱,又怎么能把你也扯进来?你那么美好……”
那么美好,像这密不透风的地狱里唯一的阳光。
总是清澈,无论经历过什么,总是清澈的眼神。
他不能毁掉,亦无法与她直视。
他在她的目光里自惭形秽,无处藏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