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次又一次地重复实验。萨提维克确认着探测器的数据,仔细记下电子通过的狭缝是哪一条。有时是左边那条,有时是右边那条。开启探测器的情况下,通过两条狭缝的电子大约各占一半,也不会构成干涉条纹。我们再次关闭探测器——眨眼的工夫,干涉条纹便重新出现在屏幕上。
“这套系统是怎么知道的?”萨提维克问。
“知道什么?”
“知道探测器开着。它怎么知道电子的位置都记录下来了?”
“噢,问得好。”
“会不会是探测器造成了某种电磁干扰?”
我摇摇头。“你还没看到真正诡异的部分呢。”
“这话什么意思?”
“电子起反应的对象并不是探测器。它们是对你看到探测器数据的事实起了反应。”
萨提维克看着我,一脸茫然。
“重新打开探测器吧。”我说。
萨提维克按下按钮。探测器发出轻柔的嗡鸣。我们让设备继续运转。
“就像以前那样,”我告诉他,“探测器是开着的,所以现在那些电子是粒子,不是波。没有波的时候,就不会有干涉条纹,对吧?”
萨提维克点点头。
“好了,关掉探测器吧。”
探测器慢慢安静下来。
“神奇的测试就要开始了,”我说,“我想看的就是这个。”
我按下探测器的“清除”按钮,将数据消去。
“这次实验跟上次一样,”我说,“探测器同样开着。唯一的区别就是,我没有查看探测数据就把它消除了。现在再看看屏幕吧。”
萨提维克打开凹槽的盖子,拿出里面的屏幕。
然后我在他的脸上看到了。那种难以置信,又不得不去相信的痛苦表情。
“干涉条纹。”他说,“这怎么可能?”
“这叫做逆因果。通过在实验结束后消除结果数据,我让这些电子从一开始就没有呈现出粒子的特性。”
萨提维克沉默了整整五秒钟。“这种事真的有可能办到吗?”
“看起来当然不可能,但事实就是如此。除非有意识的观测者去确认探测结果,否则探测器本身只是更加庞大的不确定系统中的一部分。”
“我不明白。”
“导致波函数坍缩的并不是探测器,而是有意识的观测者。意识就像聚光灯的光,它照到哪里,现实就会坍缩——而尚未观测到的地方,可能性依旧存在。而且不仅仅是光子和电子。而是万物。所有事物。它是现实中的一处谬误,可以测试和重复的谬误。”
萨提维克说:“这就是你想看的东西?”
“对。”
“现在你亲眼见过了,感觉和想象中有什么不同吗?”
我思索片刻,拓展着思绪。“是啊,和想象中不同。”我说,“现实可怕多了。”
我们一次又一次重复双缝实验。结果从未改变,完全符合数十年前的文献和论文中的结果。随后的两天里,萨提维克把探测器接上了打印机。我们重复了那种测试,而我按下打印键。我们听着打印机发出“嗡嗡”和“叽叽”的响声,打印出结果数据——将探测器的观测转为看得见摸得着的物理现实。
萨提维克盯着数据表,仿佛想只靠意志力去理解内容。我在他身后看着数据,在他耳边开口。“这就像某种尚未探讨过的自然法则。”我说,“我们可以把量子力学看做统计近似值,用它来解决‘现实’本身的存储问题。因为全宇宙的数据之海浩瀚无边,而物质的表现就像频域。至于没有观测到的那些物质,就只是不重要的频率而已。既然没人会去体验,又何必将它转换成实物呢?”
萨提维克放下打印纸,揉了揉眼睛。
“某些数学思想的学派断言说,在现实生活的下方深处,折叠隐藏着某种和谐的秩序。博姆[10]称之为‘隐缠序’。”
“我们印度人对它也有个称呼,”萨提维克笑着说,“那就是婆罗门。我们五千年前就知道它的存在了。”
“我还有件事想试试看。”我说。
我们再次运行了测试。我打印出结果,刻意不去看内容。一张是探测器的数据,一张是屏幕上的图案。我们关闭了实验设备。
我将两页纸对折起来,装进马尼拉文件夹里。我把印有屏幕图案的文件夹递给萨提维克。我自己拿着印有探测数据的那份。“我还没看探测结果,”我告诉他,“所以现在波函数仍旧是叠加态。虽然结果已经打印出来,但还无人观测,所以仍旧是不确定系统的一部分。这些你明白吗?”
“明白。”
“到隔壁房间去。我会在正好二十秒后打开这份装着探测数据的文件夹。在正好三十秒后,我希望你打开屏幕图案的那份。”
萨提维克走出门去。让逻辑黯然失色的时刻即将到来。我努力压下那股没来由的恐惧。我点燃一旁的本生灯,将文件夹放到没有遮蔽的火焰上方。纸张燃烧的气味传来,耀眼的黄光亮起。黑色的灰烬。很快,一切就结束了。一分钟过后,萨提维克回到房间里,手里的文件夹是打开的。
“你没看里面,”他说着,举起手里那张纸,“我才刚打开文件夹,就知道你没有看。”
“我说了谎,”我说着,从他手里接过那张纸,“而你拆穿了我。我没看探测数据就把它毁掉了。我们制造出了全世界第一台量子测谎仪——用光线打造的占卜工具。”我看着萨提维克给我的那张纸。白色的纸面上是黑线构成的干涉条纹。波函数并未坍缩。我不可能知道粒子通过的是哪一条狭缝,因为数据已然化为灰烬。“打印出结果的时候,我就完全没有察看内容的念头。所以,我真的有选择吗?如果我想看,就真的会去看吗?某些数学家声称所谓的‘自由意志’是不存在的,还有些说这个世界只是模拟出来的。你觉得哪种说法才是真相?”
“选项就只有这些吗?”
我把那张纸揉成一团。我的身体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溜走了,发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我张口想要说话,但最终吐露的话语却与预想中有所不同。
“我的确精神崩溃过。”
我和萨提维克谈起我在印第安纳波利斯的街头蹒跚而行,大喊大叫,并最终被捕的事。我姐姐的邻居们透过百叶窗看到了那一幕。我和他说起了我曾经努力研究的那条公式:能够将量子力学与其余物理学派结合起来,仿佛某种失传理论的公式。我和他说起了我的酒瘾,还有每天早上照着镜子对自己说的话。我和他说起了我十八岁那年,叔叔来看我的时候说过的那句话。“我是他弟弟,”他当时说,“但你是他儿子。”然后他把仍然贴着警用封条的证据盒交给了我。我将那只盒子珍藏多年,作为我最重视的护身符。“如果你想要的话,它就是你的了。”
我和他说起了我用来抵住脑袋、以光滑的钢铁做成的“删除键”——只要食指轻轻一勾,就能结束一切。
萨提维克认真地听着,不时点头,脸上不再挂着笑容。我说了很长时间,仿佛作为沉默数周的代价一般,我把所有的事都和盘托出。等我说完以后,萨提维克一手按上我的肩膀。“这么说你还真是个疯子,我的朋友。”
“已经十三天了,”我告诉他,“十三天滴酒不沾。”
“这个成绩好吗?”
“不好,但这是我两年来戒酒最长的一次。”
我们继续实验。我们打印出结果。
如果我们察看探测数据,屏幕就会展现出粒子图案。如果不去看,干涉条纹就会出现。
长谈过后,我们在沉默中工作了一整夜。快到早晨的时候,萨提维克坐在昏暗的实验室里,终于开了口。“曾经有只青蛙,住在一口水井里。”他说。
他讲故事的时候,我看着他的脸。
“有一天,有个农夫把桶子放进井里打水,把那只青蛙带到了地上。那只青蛙面对明媚的阳光眨了眨眼,它这辈子第一次看到了太阳。‘你是谁?’青蛙问农夫。”
“农夫吃了一惊。他回答说:‘我是这个农庄的主人。’”
“‘你把你的世界叫做农庄?’青蛙说。”
“‘不,这儿不是另一个世界,’农夫说,‘这儿跟井里是同一个世界。’”
“青蛙闻言大笑起来。它说:‘我游遍了自己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无论东南西北。我得告诉你,这儿就是另一个世界。’”
我看着萨提维克,什么都没说。
“你和我,”萨提维克说,“我们仍旧是井底之蛙。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尽管问吧。”
“你不想喝酒么?”
“不想。”
“我很好奇你说过的枪的事。你说你只要喝酒,就射杀自己……”
“是啊。”
“你说这句话的日子从不喝酒么?”
“没错。”
萨提维克停顿了片刻,仿佛在斟酌词句。“那你干吗不每天都说?”
“很简单,”我说,“因为那样的话,我早就死了。”
10.
四岁那年,我踩到了后院里的火蚁巢,然后被叮了十几口。那些蚂蚁顺着我的裤腿向上爬,卡在了松紧带的位置,没法爬得更高,于是绕着我的腰部、大腿和小腿叮了一口又一口。我还记得我母亲大叫着在草地上脱掉我的衣服,而我赤裸身子尖叫起来,努力甩掉身上的蚂蚁,那些嵌在我皮肤里、身体皱巴巴的红色昆虫。
在屋子里,她撕碎香烟,把烟草放在我被叮咬的位置,又用邦迪固定。
“这样能吸掉毒素。”她说。她的老练让我吃惊。无论发生什么,她都知道该如何解决。
我坐在沙发上,看着那台旧电视,直到充当临时保姆的姑妈来到我家。我母亲要去参加宴会,父亲下班后会去跟她碰头。
“去吧,”我姑妈告诉她,“他不会有事的。”然后我妈妈就走了。我站在窗边,看着她的车驶出车道。她走了。但几分钟过后,我听到了钥匙开门的声音。我妈妈回来了,虽然我姑妈皱起眉头,想赶她出门,但她不肯离开。
“你应该去的,”我姑妈说,“这可是公司的宴会。”但我母亲只是摆摆手,和我并排坐在沙发上。“宴会还会有下一次。”她说。虽然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邀请她了。“我不能走。”
她抱着我,和我看了一个钟头的自然频道,而我肠胃痉挛,痛楚加剧,双腿又青又肿,渗出脓液。
萨提维克和我各自下班回家。我发现自己坐在车里,对着绿灯犹豫不决。我停在左车道,看着信号灯转为黄色,然后是红色。我把车掉了头。我回到实验室,爬上楼梯,看着那套设备。有些伤口不能放置不理。母亲让我知道了这一点。
我最后运行了一次实验。按下打印键。我把结果数据放进两个文件夹,没看内容。
在第一个文件夹上,我写下了“探测数据”这几个字。在第二个文件夹上,我写下了“屏幕图案”。
我开车回到汽车旅馆。我脱掉衣服,赤身裸体地站在镜子前,想象着自己在不确定系统中扮演的角色。
按照大卫·博姆的说法,量子物理学会让现实变成非局部现象。在量子环境的深处,“场所”不再存在,每个点都会等价化,随后合并为一个协调的频域。博姆的隐缠序存在于万物之下。
我把写着“探测数据”的文件夹举在额前。“我永远不会看里面的内容,”我说,“永远不会,除非我重新开始喝酒。”我盯着镜子。我看着自己炮铜色的双眼,明白自己是认真的。
我低头看着我的书桌,看着另一只文件夹。写着屏幕图案的那个。我的双手开始颤抖。
我把第一个文件夹放到桌上。
我知道,壁橱里有个嵌在墙内的小保险箱。我走了过去,打开保险箱。我想了个密码,用的是我母亲的生日,2-27-61,然后把文件夹放了进去。
济慈说过,美即真实,真实即美。那么真实又是什么?这些文件夹知道。
未来的某一天,我可能会喝下酒,然后打开探测数据的文件夹。也可能不会。
在第二个文件夹里,可能有干涉条纹,也可能没有。亦是亦否。
而答案早已打印下来。
我待在萨提维克的办公室里,一直等到他来上班。他把公文包放到桌上,惊讶地看着坐在他的转椅上的我。他看看我,看看挂钟,然后又看看我。
“你在做什么?”他问。
“等你。”
“你等了多久了?”
“从早上四点半开始。”
他扫视房间,确认我是否动过这里的东西。那些电子设备还是乱糟糟的。在旁人眼中,这儿简直是一片混沌,但萨提维克或许记得每件东西的位置。我借力让椅子后退了些,交扣的十指放在脑后。
萨提维克就这么看着我。萨提维克很聪明。他在等我开口。
“你能把探测器接上指示器吗?”我问他。
“什么样的指示器?”
“灯就行。”
“什么意思?”
“我不需要读数。你能不能设置一盏指示灯,让它在狭缝边的探测器发现电子时就熄灭?”
他的眉头拧成了团。“应该不难。目的是?”
“我从前以为双缝实验已经没有能证明的东西了,但也许我错了。”
“还有什么呢?”
我身体前倾。“也就是说——我们来定义不确定系统吧。”
11.
那天早上,得分机器也旁观了测试过程。他站在近乎漆黑的271室里。设备嗡嗡作响。他审视着干涉条纹——细长的带状磷光。
“你看着的只是光的波粒二象性的一半而已。”我说。
“另一半是什么样子?”
我打开探测器。带状图案分割为屏幕上的两个各自独立的光团。
“这样。”
“噢,”得分机器说,“我听说过。”
我站在得分机器的实验室里。青蛙在水族箱里游泳。
“它们能感觉到光,对吧?”我问。
“它们有眼睛。”
“不,我的意思是,它们能意识到光吗?”
“是啊,它们对视觉刺激有反应。它们是猎手。它们靠视力才能捕猎。”
我朝玻璃水族箱弯下腰去。“我是说,它们能意识到吗?”
“你来这儿以前是做什么的?”
“量子研究。”
“也就是说?”得分机器问。
我努力保持耐心。“我有过不少研究项目。固态光子器件、傅里叶变换、液体NMR[11]。”
“傅里叶变换?”
“能将波形变换为视觉元素的复杂等式。”
得分机器看着我,眯起了黑色的双眼。他又说了一遍,慢慢地、一字一句地重复道:“你过去究竟是做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