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会很困难,但这部分训练非常重要,”父亲说。“现在那些人都安置到了别处,我正好可以在围场设置障碍跑道。它们必须信任你们的命令,否则就会撞上东西、绊倒、撞疼脑袋和翅膀。实话实说——你们也会受伤。但龙骑士团的龙就是这样学习信任自己的骑手。这些笼头会帮它们学习。它们越早掌握指令就能越早摘下头套。相信我,它们很快就能学会。”
果真如此。嘎嘎特别信任我,所以进步飞快,不过阿鲁也没落后多少。疼痛真是绝佳的老师。其实只有很少几条简单的命令,它们全都学过。比方说“上!”——要么往上跳要么撞上障碍物。在直线上放置的木桩教会它们左和右的命令。收和放让它们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展开翅膀。速度或强度则用语调表示,比如正常的一声“哇喔”是慢慢的,“哇喔!”则是急停。每次下命令还会同时在脖子上轻轻拍一下。父亲解释说:“要让我们的语言和信号变成环境的一部分,就好像它们需要学会的另一种感官。”
整个练习期间嘎嘎和阿鲁都不停发出咔嗒声,耳膜完全打开。第二周结束时,它们已经习惯听我们的指令或感受脖子上的触碰,无论障碍如何变化都游刃有余。
有一天,在很长一段时间的练习过后,达瑞安说:“摸摸你的契印。”我抬手摸摸后脖子。契印很热,像被晒伤了似的。嘎嘎的契印也是一样。
“它帮了我们,”达瑞安惊叹似的咧嘴笑。“所以我们才能感受它们,它们也靠这个感知我们。”
训练完龙仔,我们还要跟弗伦训练。我总在琢磨该如何措辞——既要得到关于阿刹和真理的答案,又不会引起达瑞安的警觉。
“弗伦,你怎么知道什么是真的?”
“感受你肌肉的收缩,注意疼痛的感觉。”
“这算什么答案!”
“你明白自己在问什么吗?”他朝我眨眨眼,然后背转身去。
老是这样,我真有点烦了。
不过训练倒是很不错,让我们没工夫为人满为患、龙满为患的龙场操心,也没工夫去想凶煞或者厄迪姆。如果正巧发现埃达伊或者贝鲁埃四处游荡,我会完全照弗伦的要求做:专注于自己的肌肉,试着引导疼痛;或者仔细留意嘎嘎的身体在我身下的动作。她总在扇动翅膀,她想飞,我能看出来。门诺格日正快速接近,这念头时刻存在于我们的意识中。第一次飞行就在眼前。
每晚我们都精疲力竭地瘫倒在床,沉沉睡去。又过了一周,父亲让我们大吃一惊:“现在你们要学习信任自己的龙,轮到你们蒙上眼睛。它们也要从中学习新的东西,这件事它们现在才刚刚开始理解——你们在什么位置、保护你们是多么重要。而你们要明白并不是自己说了算。你们和坐骑的关系是平等的。你们一起学习、一起飞行,你们是一个单元,是团队。你俩要学会接受,它们的意见也是环境的一部分,就好像你们拥有了新的感官。如果你们以为之前两周不容易,做好准备,接下来会更辛苦。你们唯一的休息就是跟弗伦锻炼的时候。”
之后的几天非常残暴。父亲和舒迦用绳子牵我们的坐骑经过新的障碍跑道,大声下达指令、吹口哨、哈哈大笑。虽说嘎嘎和阿鲁很乐意使用相关的新词汇,但交流主要还是身体上的。我们很快学会了感受它们肌肉或平衡上的微妙改变,借此预测接下来的动作。很快嘎嘎和阿鲁就懂得如何判断什么时候需要交流、什么时候我俩已经明白。
蒙眼布摘下。到了秋季的最后几天,我们把指令简化成最精简的几个词和动作,形成我们独特的语言。笼头失去了作用。再也不用套笼头,嘎嘎非常高兴:哦野。
阿鲁很快就可以开始最后的训练课,他已经足够强壮,能驮着达瑞安从围场拍打翅膀跳上龙场屋顶。他的热情推动着他前进,父亲在一旁鼓劲,绳子越放越长。
“他比同龄的龙仔进步快多了,我说!”父亲的话让达瑞安骄傲得满脸放光。“只扇了两下翅膀就上去了。等减少到一下,他就能飞了。”
嘎嘎努力跟上,两天后也上了房顶,只不过她扇了三次翅膀。“没关系,”父亲说。“她个头虽小却很强壮,这是好事。”之后几天我们一直练习这个,飞上龙场房顶,再降落在围场。这让年轻的龙对“上”这个指令有了新的理解——不仅是往上,而且是飞。然后有一天,阿鲁只扇动翅膀一次就从围场飞上房顶。第二天,我挨着嘎嘎的脖子坐在她背上,脸凑近她的契印,对着她的后脖子使劲吐出一口气,嘎嘎也成功了。
与此同时。“弗伦——生命的意义是什么?”我知道我的问题越来越可笑,而且也猜到他很可能还会给我个不是答案的答案。
“举沙袋。计数。再举。”
见他的鬼。
达瑞安很喜欢日常的练习模式。每个练习他都在重量和次数上超过我,但我也逼得他必须倾尽全力。我天性好强,不会轻易退让。我才不会让他忘记山洞里是谁救了谁的命。我们原本就不是孱弱之辈——养龙是件很困难的工作,驾驭一只比自己重八到十倍的动物也绝不容易——但我很快发现自己的身体有了变化:我有了圆滚滚的二头肌,肩膀更宽,前臂的血管也骄傲地突出来。我胸部长出了肌肉,原本不大的乳房现在显得十分可观,让我有些尴尬。但如果我觉得自己太男性化,只需看达瑞安一眼就会打消这念头。我只是变得精干又结实,而他的胳膊和胸部已经有了胀鼓鼓的肌肉。他不再瘸腿,还开始模仿龙骑士团骑手的派头,轻松自在地昂首阔步。
我猜我也一样。
第三十六节
门诺格日之前三天,父亲拿出了我们第一次飞行要穿的束带衣。也是旧的,托曼和母亲第一次骑拉努和葛露斯上天时用过,不过保养得很好。达瑞安的束带是棕色,与龙鞍相配。我的是和龙鞍一样的深灰色,带铜色线脚。那天晚上,等我们的龙睡着,我俩就在装备库清理、检查龙鞍,调整束带。
已经很难再叫它们龙仔了。嘎嘎的肩膀已经与我的鼻子齐平,阿鲁的肩膀到了达瑞安的额头。接下来的一年它们会继续长高,未来好几年还会越来越壮实,所以它们目前还不算长成。但虽说如此,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它们也不再是龙宝宝了。这个阶段实在过得太快,不过我几乎没时间哀悼。嘎嘎和阿鲁跟我们一样兴奋,我们用尽全力才勉强控制住它们练习时的热情。我们知道必须使劲训练它们,否则它们的本能就可能战胜我们。它们想飞。幸亏有父亲告诉我该怎么办,我第一次为此感到如此庆幸。
节日前两天,他给我们每人一个用绳子捆好的麻布包裹。“你们结契时没有正式庆祝,就用这个代替吧。我为你俩骄傲。”
包裹里是一双保暖的护腿和一件崭新的皮革短外套,上面有与束带配套使用的搭扣。折在衣服里的还有一双带内衬的手套和一双绑腿。龙骑士都穿这种绑腿,为的是防止在急坠到底时陷入昏迷。绑带捆得很紧,如果腿突然弯曲,它们就会收缩,防止血液在腿中堆积,大脑缺血麻木。想到这里我不禁打个寒颤,又是害怕又是兴奋。
最后还有一副崭新的护目镜,皮革柔软,镜片特别打磨过,非常平滑,不会像普通的窗玻璃那样失真。
我呆在原地,激动得说不出话来,觉得自己就像女王。达瑞安也骄傲地笑着。我们就快成功了。
那晚母亲进入我梦中——但她微笑着,一点也不生气。她用龙的语言对我说话。
门诺格日标志着季节的更替,秋季最后的色彩也臣服于严冬的灰色。瑞亚特人会在每扇窗户旁点上蜡烛,还会全家出动,在墓地或祖先的纪念碑前放下菊花——这是秋天最后的红晕。傍晚,村民沿主河道放下用蜡烛和干花点缀的小纸船。落日的最后一缕余晖消失后不久,野龙河就化身为火光闪烁的大蛇,在房屋之间时隐时现。村民们目送烛光一路漂远,或唱歌,或在岸边默默祈祷,孩子们则蹦蹦跳跳地追赶自己的小船。有时纸或干花会着火,烧掉小船,但这也是庆祝的场景,是故事的组成部分。
今晚我们同客人一道聚在育龙平台。贝鲁埃和埃达伊站在洛夫身边,三人低声交谈,不过我听不清内容,也不想去听。玛毕尔在神殿主持仪式。父亲邀请了博果莫斯,但他谢绝了,只说自己与同乡们另有安排。弗伦不见踪影,多半是有自己的礼仪。
我们等着烛光出现,凯雷科礼貌地站在一旁,与所有人都保持一定距离,不过他时不时偷偷看我。他的手下要么在围场的护墙列队,要么在崖顶守望。其中有不少已经点亮了自己的蜡烛。炬扎在夜空中巡视。
我拉起吉荷牡的手。嘎嘎的脑袋钻到我胳膊底下,仿佛在说:“不行,你是我的。”我搂住她的脖子,但并没放开吉荷牡的手。
今天是一年中白昼最短的日子,太阳落下,大山的影子在平原上快速移动。歌声从下方飘上来,然后我们看见了河里最早出现的光点。纸船行驶在拥挤的水面上,烛光随波摇晃、闪烁。真是美极了。过去它对我来说只是美景,我还太小,不明白其中的含义。现在我懂得了这简单的美:曾经生活在世上的每一个男女都被自己生活的湍流裹挟着,这故事讲述的是生命和生命的脆弱。我微笑起来。玛毕尔是怎么描述门诺格来着?门诺格象征灵性的中心——当其余一切毁灭时,我们真正的心。
“瞧,”达瑞安指着北边和东边天空中的亮光。
吉荷牡问:“那是什么?”
无数亮光从瑞亚特另一侧升起。起初只寥寥几点,接着越来越多,最后汇成一片散发着柔和光芒的云,像龙的翅膀一般在逐渐深沉的夜色中波动。
父亲抬手捏捏我的肩膀:“那是博果莫斯的人。他们把蜡烛挂在风筝上,借着晚风送上天。他们的风筝是龙的形状,以此向自己的历史致敬。这是库罗达的传统。”他停顿片刻又补充道。“曾经是。”
我们默默地欣赏了几分钟。真是既新颖又美丽,比在河里点蜡烛更适合龙场。我说:“他们在向自己失去的家人致敬。”
父亲捏捏我的肩膀,过了好一会儿才松手。他说:“没错。”说完又沉默了。我扭头看他的脸。他面朝远方空中的光点,下巴紧绷,眼中闪着亮光。
这时,一只风筝飞到了其它风筝之上,而且越飞越高,其中的含义已经无可置疑。达瑞安说:“那只风筝是给你的。”
我忍不住瞟了埃达伊和贝鲁埃一眼,正好看见他俩转开了视线。一股寒意直冲我的脚底。这又不是我的主意。我们一直看着,直到地平线陷入黑暗,最后一支蜡烛——我的蜡烛——也熄灭在星空中。
之后,父亲、托曼和吉荷牡、我和达瑞安各自拎起油灯,领着我们所有的龙穿过军营,来到崖顶一处俯瞰轰雷瀑布的地方。过去每逢碰上天气不好、没法飞行的年头,我们就在这里举行自己的仪式。
洛夫和埃达伊不愿我们夜里上天,于是我们每人带着一束干燥的菊花来到峭壁旁,轮流说几句话怀念先人,既可以默念也可以大声说出来。
父亲是头一个。他默默站了一会儿,然后简简单单说道:“我想念你们,父亲和母亲。瑞丝,我还爱着你。”每次听他念她的名字,总能拨动我那根孤独的心弦。他并不经常这样。他把手里的花扔进轰雷的湍流中,它们消失了。
托曼低下头,嘴唇无声地闭合。吉荷牡倚着他,同样没有出声。他俩一齐扔下自己的花束。达瑞安也跟他们一样,默默致敬。
我不知该说什么。我心里浮现出母亲的模样:骑在葛露斯背上、在阳光下微笑、在冬天放声大笑、唱歌哄龙仔入睡、临死前责备我。我站在轰雷的水雾中,瀑布的声音震耳欲聋,我活在世上的每个日夜都化作穿过我人生旋涡的水流。仿佛串在绳上的珠子——历历可数,总有数完的时候。母亲去世之后又有多少珠子被拨动了?骄傲和激动融入怀念中,我眼里盈满泪水。母亲见了准会说:门诺格的泪是很好的。
我把花拿到胸前。我不能一言不发地扔掉花束,但我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也许等明天吧,等我第一次与我的嘎嘎一同飞上天空,也许那时就知道了。我把花束塞到外套底下。
反正对她的回忆也属于天空。
第三十七节
天空仿佛着了火。
一堵云墙高高耸立,那是一波垂直移动的气流,有着卷曲、撕裂的顶部。它在黎明前的天空中放射出炽烈的红光。
“新年第一天涌起晨汐,”父亲说。“而且也是你们第一次飞行的日子。”
“这是好兆头吧?”达瑞安在父亲身后问。
“很可能一生只会遇到一次呢。等贝鲁埃瞧见看他怎么说。等我们告诉他玛芮娅出生那天也有晨汐,看他怎么说。哈!”
晨汐是传奇的云型。来自海洋的潮湿空气有时会向西流动,东边干燥温暖的空气升起与之对抗。暖空气在潮湿空气边缘越积越高,顺着我们的大山一路抬升。这是绝佳的机会,可以趁着云上升时从云的断面滑过,飞上极少能达到的高空。每当晨汐升起,人们就会祈祷、撒灰、赞美阿瓦。
一望无际的云映在吉荷牡眼中,她叹道:“真美!”
父亲喊道:“动作快!”不过我们无需催促。
我们朝桥那边走去,凯西把热腾腾的肉卷塞进我们手里。我半点也不饿,吃下半个,剩下的给了嘎嘎。
她和阿鲁先吃了自己最喜欢的早餐,接着我们用墩布给它们洗澡,又给它们全身抹油。这一部分是为了让它们的皮发亮、看着好看,但主要还是让它们的肌肉暖起来——我们也能顺便热身,大概还能顺便放松心情。我的手抖个不停,只好停下手里的活儿盯着它们看。达瑞安发现了,但他举起胳膊,手也像风中的蜘蛛网一样颤巍巍的。我笑了,他把嘴巴咧得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