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拉撒尔不承认更大的宇宙循环。它教导说所有造物都奔向最后的终点,而库鲁宗就是救世主。但尊崇阿刹的阿刹尼却相信库鲁宗也会成为过去,尽管他存在于世已经好几百年。这就颠覆了贝鲁埃的整个信仰。这意味着库鲁宗同样源于阿刹。”
“古尔万征服我们时,宣布阿刹尼是异端,将他们大批处决。他们被猎杀、成为新信仰的祭品。要么改宗要么死。很少有人活下来,他们的教会也转入地下。马格汉,那时我只是新宗教最年幼的侍祭,你父亲的父亲恳求我保持沉默。他不愿你或你父亲听说这些故事、学习古老的经文,因为他担心这会将龙场置于险境。他是为了你们才改宗的。这件事藏在我心里多少年了。请原谅我。”
父亲脸上写满惊叹,我还从未见过他这样。这个古老的地方原来遍布幽灵,旧哲学或者被埋葬的真相的幽灵。我又四下寻找贝鲁埃和洛夫——这些真相准会让贝鲁埃坐立不安——但他们依然不见踪影。
“我承认,我也不知道该相信什么,”玛毕尔继续往下说。“过去的信仰简单而谦卑,它推崇真理,无论真理是什么。它探索哪些东西显然不真实,借此靠近真理。然而新信仰也强烈地吸引我。我真想了解拉撒尔知道而阿刹尼不知道的一切。总之呢,我用对旧秩序的欣赏来调和我对新秩序的接受。可惜拉撒尔的神殿只允许它自己的教导存在。”
虽说我仍然觉得他之前背叛了我,但我终于明白了他为我辩护是多么困难。他一生都在与这种冲突搏斗,想找到舒适的中间地带,我与革提克的相遇却动摇了他的这个位置。
玛毕尔打量着献给阿刹的奇妙殿堂,表情渐渐变得一片宁静。我和父亲都没有打断他的白日梦。终于,他再次转向我:“玛芮娅,弗伦跟你提起阿刹时,还说了什么别的吗?”
我看看父亲和玛毕尔,咽了口唾沫道:“他说,‘我明白你是我的征象,说明阿刹并未被取代,说明世界依然真实。我为我的伤疤而骄傲,因为它们也有份将你送上你的命运之旅。’然后他又说了些奇怪的话,‘一个将引领,一个将跟随。一个将崛起,一个将没落。’然后他说黑暗来临,我应该抓住革提克,还有阿刹。”
接下来的几秒钟似乎分外漫长,玛毕尔没开口,四周唯有水珠滴溅的声音和诡异的回声。
“他什么意思,德哈拉?”
“你们或许猜到了,弗伦是阿刹地下教会的长老。他在森林里过着俭朴的生活,心中却藏着旧宗教的大量知识。但他是在谵妄中说的这番话,或许仅仅是表达自己的信仰而已。”
对这些,我只能摇头。生活在龙场,我们日常的工作就是我们的宗教,没什么时间思考历史中较精微的细节。“德哈拉,你又相信什么呢?”
他用胡须沾沾眼睛,盯着我看了半天,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久。最后他弯腰捡起一根长棍子,转身面对喷泉。“我小时候曾从阿刹尼那里学到一课:河之旋涡。”他用棍子指着一条穿过石头与水晶迷宫的细流。“你看见了吗?水在一块单独的石头背后形成了旋涡。”
我点点头。
“旋涡是什么呢?你能拿得起来吗?你能拿走这旋涡,把它放到另一个地方吗?那时旋涡还存在吗?当然不可能。然而它就在那里。水从中穿过,在一段时间内变成了旋涡的一部分,接着水又离开了。世间万物都如那旋涡,必须依赖一组非常精密的环境才能存在——然后在一段时间内保持这种存在的状态,有时甚至能保持很长一段时间。但一切都在运动中。你是由自己所吃的食物、自己呼吸的空气构成的。你的许多部分都已经离开了。你的皮肤和头发都在不停脱落。树木从森林的腐土中生长,然后倒下、腐烂,或者被砍伐下来建成房屋。屋子垮了,木头烂了。大山崩塌,露出嵌在悬崖中海洋生物的骨头。语言变化,成为新的语言。信仰被其他信仰改变。一切都显得牢靠坚实,但那只是幻象,是感官玩弄的把戏,只因为我们永远被困在此时此刻才会如此。唯有记忆能揭示真相,但即便记忆,也只是你脑中的旋涡罢了。”
“宗教或许是所有旋涡中最易逝的。它借着一个名字和几代信徒集会的建筑而存在,可最后一代信徒或许根本认不出第一代信徒所尊奉的信仰,尽管那建筑和那名字一直未曾改变。”他用棍子拨了块鹅卵石到旋涡中。水打旋儿的形状变了。
“我们都是永恒变动的湍流中的旋涡。宇宙的引擎永不减速、永不停歇,它是恒常的时光潮汐。这是一个最简单不过的真相,但它却威胁到了拉撒尔的权威。”
一开始,我不知道对此应该作何感想,但紧接着我就想起了在辛瓦特山谷见到的景象:森林从失落文明的遗骸中生长起来。似乎真是这样呢。
玛毕尔长长地吸口气,这才继续往下讲:“弗伦或许神志不清,但心怀这个念头的不止他一个:革提克的出现是不是从拉撒尔的地基下面踢走了一块石头呢?”玛毕尔抬起下巴,嘴唇抿紧,显得出奇的坚定。他眼角闪着泪花,看着我说:“我一生都在质疑自己所宣扬的信仰。”他转身面对喷泉,将石头从水道上推开,旋涡消失了。
“玛芮娅,在你的经历之前,我左右为难。但现在我明白了。问题既然如此难以回答,假设自己知道答案就成了走向真知的障碍。接受之道、存疑之道,这种态度更接近阿刹尼,而非库鲁宗。只要敞开胸怀倾听宇宙的声音——或者你愿意的话,也可以说阿刹的声音——‘怀疑’就能将你领到‘确信’永远无法抵达的地方。”他微微一笑,喜悦中夹杂着丝丝缕缕的遗憾。“这就是我的信仰。”
舒迦站起来,猛地转身,朝维吉斯下方的北门望去。他发出一声咔嗒,很响亮,回音阵阵。
父亲也站了起来,“怎么了?”
“巧步。很快。”
我也听见了,接着忒鲁全速冲进房间,贝鲁埃和泽尔也跑进门里。父亲和舒迦已经到了门边。
“出去!”贝鲁埃大喊着指指我们,“带玛毕尔出去!”
两个民兵紧跟着跑进来,其中一人抱着一个浑身瘫软的同伴。然后齐延和洛夫并肩退进来,洛夫不断朝黑暗中射箭。有什么东西正从山洞深处追赶他们。
我抓住玛毕尔的胳膊肘——恐惧将出乎意料的精力带给了他。我扶着他往门诺格雕像下方的门走去,贝鲁埃领泽尔等在门边,他扶起玛毕尔的另一只胳膊。
身后传来呼喊,我扭头看见齐延和舒迦并肩而立,翅膀紧贴在身侧,爪子挥向往门里冲来的人影。两个民兵放下受伤的同伴,拉开弓弦。父亲也开始朝门里射箭。裹在袍子里的人蜂拥而至。
哈洛迪人。
第三十节
哈洛迪人拼命放箭,虽说在利爪和尖牙底下死得很快,却不断有更多人涌上来。父亲和洛夫被迫撤退,他们的龙跟在后面掩护。但情况不大对劲,哈洛迪人显得惊慌失措,仿佛在逃避什么东西。
一个民兵被弩箭射中胸口,他向后跌倒,手里的十字弓滚落在地。我留下贝鲁埃扶着玛毕尔,自己跑到那个村民身旁。他抬头看我,喘息着说:“女士,你得赶紧离开。”
我捡起他的十字弓背在肩上,然后扶他半坐着,从他腋窝底下拖着他后退。他痛得不断呻吟,但尽量用脚蹬地帮我省力,最后跌跌撞撞地爬了起来。
洛夫的长弓连续响起,回应对方的箭雨。又一个民兵脖子中箭倒地。一个哈洛迪战士从舒迦身旁溜了进来,父亲一箭正中他的脸庞,随即搭上下一支箭。我从肩上取下十字弓。
维吉斯门里传来隆隆声,然后是可怕的尖叫。又有几个惊恐万状的哈洛迪士兵逃进门里。空气突然变得冰冷,一个影子出现在门后。
映在墙上的影子硕大无朋,形态飘忽,仿佛长了翅膀。它周围的空气好似被滚烫的石头烤过一般泛起涟漪。两个哈洛迪士兵动作太慢,没能逃过它的碰触,突然捧着脑袋摔倒在地。
我听见玛毕尔在我身后惊呼起来。他和贝鲁埃都呆立在原地。
父亲回头朝我们大吼道:“快走!”他、洛夫和他俩的坐骑迅速朝我们这边倒退,形成一堵墙,不让任何哈洛迪人通过。
但那东西并没有跟过来。那是一种虚无缥缈的存在,令人迷惑。不知该说它在行走还是在涌动,总之它来到革提克和维吉斯的雕像之间蹲下,像猫一样摆出威胁之姿。
哈洛迪人现在有了可以散开的空间,很可能会包围父亲、洛夫、舒迦和齐延。我轻轻地放下扶着的民兵,拿起他的十字弓,拉开弓弦。他看着我,从箭桶中取出一支箭递过来。我把箭放进矢道,耳边父亲的喊声和洛夫的命令都带上了一丝惊惶的味道。
突然间,第一次穿越山洞时那些噩梦般的图像在我脑海中炸开。不是前几周那种涓涓细流,而是同时喷薄而出,就好像它们被人从外面塞进了我的脑袋。我愣在原地动弹不得,眼睛后面一阵剧痛。我听见周围到处是叫喊声,听出其中充满惧意,又隐约瞥见舒迦和齐延不断进攻。我的视线从它们身边掠过,投向那团仿佛悬浮在影子旋涡中的脓水。我知道它正看着我。它没有眼睛,却能看见我。看进我内心、穿透我。我不禁联想到革提克那意味深长的目光,只不过夏龙的眼睛带给我热度和使命感,这怪物却只带来恐惧:达瑞安溃烂的伤口、火、疼痛、筋疲力尽的感觉。英勇的龙父吐出最后一口气。焦黑的尸体,本应能杀死它们的伤口中燃着绿色的冷光。爬在眼珠上的苍蝇。我自己的恐惧变成了攻击我的武器。
但我已经面对过这些东西,而且我赢了。
阿鲁,他的力量一点点消失。达瑞安总也不醒。
达瑞安活下来了!
我母亲坐在葛露斯背上,声音里带着轻蔑,脸上写着失望。内疚刺穿了我,我站立不稳,惊得叫出声来。
心不在焉的驯龙人必遭诅咒。
它跟我说话了吗?或者是以我自己的声音考验我?不要紧,它能让我看到的每一种恐惧我都已经面对过。我面对过这些恶魔,并将它们抛在身后,赢得了我的嘎嘎。
我哆哆嗦嗦地放箭。弩箭穿透影子,射中对面的墙壁。民兵痛得直叫唤,却还是又塞了一支箭到我手里。我大口喘气,拉弦、装填。我稳住准头,这一箭射中了一个绕向父亲右侧的哈洛迪人。有什么东西呼啸着从我脑袋旁飞过。我拉开弦,感到手里又多了一支箭;我瞄准另一个哈洛迪战士,这回却往右偏出老远。每射一箭,我都要与那看不见眼睛的目光对视,都要与自己眼睛失明一般的剧痛抗争。再一箭。房间里只剩三个哈洛迪人还没倒下。然后是两个,然后没了。
我们都站在原地喘息、等待。我发现父亲抱起我身旁的民兵,把他挪到后面。舒迦和齐延退到我身旁,舒迦在右,齐延在左。
那东西伸展、飘浮,或许稍微黯淡了些,但依然将我自己的恐惧向我掷来。我强迫自己去想嘎嘎,新的画面涌进来:我自己折断了骨头,嘎嘎像被丢弃的鸡骨架一般瘫软。
我不怕你。我努力相信自己的话。
“神啊!女士,快离开!”是村民微弱的声音。
舒迦发出挑衅的咆哮,齐延跟上。贝鲁埃和玛毕尔已经在我们身后的阶梯上走出很远了,暂时没有危险。剩下的只有我自己、那个受伤的民兵、父亲和洛夫,再加上我们的龙。我们全都曾直面自己的恐惧并战而胜之,眼前的试炼我们也不会失败。
那东西将今早的噩梦抛给我,还混合了昨晚的一个梦:腐尸、鲜血、烈焰、尖叫的脸,我所有最可怕的梦串在一起。
但每天我都会醒来。
影子立起来,烟一般的翅膀向两侧展开,跨越革提克和维吉斯之间的空间。
我吼道:“我不怕你!”
它让我看见我自己:小小的人,惊恐万状,被一股无形的力量踩成血肉模糊的一团。我尖叫一声,但同时也放出了最后一支箭。箭射向那团黑雾,那东西旋转、盘绕,朝我冲来。
舒迦和齐延跳起来迎上去,一面发出挑衅的咆哮,一面用爪子和牙齿撕咬。被它们撕咬的地方,怪物像烟一样旋转、消散;而当它反击时,虽说看不见任何伤痕,我们的龙却发出痛苦和迷惑的号叫。齐延被逼退,怪物跟过去,却被舒迦打中仿佛翅膀的部位;它转向舒迦,齐延又一阵猛击。现在它似乎散开了,仿佛雨雾在火堆上蒸发。它开始撤退,但我们的龙不肯放松,追了过去。
它渐渐消退,最后完全消失不见。我们等了几分钟,但除了自己沉重的喘息和一直不停的滴水声,四周一片寂静。每张脸上都流淌着汗水。齐延用牙咬住插在前肢上的箭拔出来。舒迦抖抖左边翅膀,几支箭落下。他高声咆哮,但声调与我过去听过的都不一样:愤怒,还带着一丝恐惧。
父亲问:“阿瓦啊,诸神在上,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冷,”舒迦说。“冷的火。”
我说:“就像凶煞。”
没人答话,但我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仿佛被龙尾巴狠狠扇了一下:刚才那东西潜入到我脑子里,读取了我的记忆,用它们嘲讽我。我觉得有什么东西从右边鼻孔流到嘴唇上,伸手一摸——血染红了手指。
我在裤子上擦擦手,扭头看见父亲抬起民兵的头放在自己大腿上。那人直盯着我,颤抖着朝我伸出一只手:“年轻的女士,你没受伤吗?”
我被他惨白的脸色惊呆了,只能点头称是。他虚弱地笑了笑:“你真勇敢。”说完他咳嗽起来,嘴里喷出的血溅在上衣上,还顺着下巴和脖子往下流。他最后哆嗦一下,瘫软在父亲怀中。父亲抬手盖在他眼睛上,转头看我。我咽下一声呜咽,我连他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洛夫跪在我身旁,那里躺着一个哈洛迪人。“这人还活着。”一支弩箭插在那人胸口,鲜血直往外冒。
贝鲁埃走过来,朝那人弯下腰去。哈洛迪人的肤色本就苍白,现在失了血,越发显得幽灵一般。他问:“刚才的幽灵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