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夫用韵律怪异的哈洛迪语把问题重复一遍,外国人的答案断断续续。他嘴角流血,目光不停在洛夫和贝鲁埃之间往返。
“他说它逼迫他们。”
贝鲁埃皱起眉头:“这没道理。他们打得那么顽强,像疯了一样。”
洛夫又用那种尖利的语言说了句什么,见那人似乎要晕倒,便抓住他晃晃。对方的回答含混不清。“他说它驱赶他们。把他们当狗一样。让他们心中充满……我不懂这个词。总之是关于……不是饥饿,而是吃。他说它跟他们没关系,他求我们饶命。”
那人又嘟囔了句什么。
贝鲁埃问:“什么?”
洛夫失望道:“他想回家。”
那人的呼吸停了,伤口不再往外渗血。周围静悄悄的,我清楚地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
我问:“它怎么钻进他们脑袋里去的?”
贝鲁埃缓缓转身面对我。他的脸色像死人一样苍白,显然还没从刚刚看到的一切中缓过神来。“你什么意思?”
“它是怎么……?它刚刚不是……?它在我脑袋里,利用我的恐惧来——它没有这样对你们吗?”我这才意识到或许那东西只对我的头脑发动了攻击,不禁惊慌起来。而且我还说了出来,当着贝鲁埃的面。这等于是将崭新的武器递到他手里,他绝不会放过机会。
但他没说话,只是盯着我,满脸震惊。也可能是惊恐。或者畏惧。
“不能再犹豫了,”洛夫上尉说。“必须尽快封锁山洞。马格汉,看来我是要留下了,我现在不能走。抱歉,但我得征用托曼,让他给阿维卡送去增援的请求。”他走到另一个丧命的民兵旁,用一只胳膊把瘫软的尸体扛到厚实的肩膀上。洛夫皱了皱眉,我这才看见他另一边胳膊上插着一支哈洛迪人的箭。“咱们这就把这些人带出去吧。”
父亲点点头,抱起另一个死去的村民。贝鲁埃不如他俩强壮,但也吃力地抱起了第三个民兵。我扶起玛毕尔的胳膊。我们从门诺格之门离开,齐延和舒迦断后。直到走进明亮的日光里都没人再说话。
第三十一节
我们把民兵的尸体留在洞口,交给他们的同乡照看,洛夫保证会在天黑前赶回来。飞行途中我一言未发,而父亲什么也不问。他只是用双臂护住我,把我紧紧搂在怀里,还不时压低嗓门咒骂一两句。
一降落我就赶去冬厩,让吉荷牡帮父亲卸下舒迦的龙鞍。我从载着洛夫和忒鲁的齐延身旁跑过。达瑞安不知在哪儿,我也没想要找他。我只想见嘎嘎,想搂住她,把脸埋进她脖子里哭泣。
我以为自己已经恢复,以为最深的创伤留在了身后,但伤口又一次绽开了。嘎嘎舔干我脸上的泪水,欢快地扭动身体。她开心的咕噜很快让我不再颤抖。等她急切地姆噗、向我要晚餐时,我终于可以擦干眼睛了。
她歪着脑袋看我:“姆噗,玛芮娅。哗啦。”
“一整句话!好样的姑娘!”我爱抚她的脸颊,“好吧,应该奖励。今晚就吃鱼。”
我们过桥往围场走去,靠近仓库拐角时,我听见了贝鲁埃的声音。我赶紧停下脚步,并一手捂住嘎嘎的口鼻,把她也拦住。
玛毕尔说:“不要虚构联系,你并不能确定什么。这事跟玛芮娅的关系很可能只是巧合。”
“那它为什么只钻进她脑袋里,而不是你我?她身上究竟有什么,让她置身这一切的中心……”
吉荷牡的声音:“这一切是指什么?”
贝鲁埃厉声回答:“我不知道!总之就是这一切。首先库鲁宗以夏的形态示现,接着是跟凶煞的这档子事,现在又是……”他的声音再度低下去。
我好生后悔,真不该说起那东西出现在我头脑中。别人都没事,只在我脑子里,像狗扒拉垃圾一样在我的恐惧中翻找。它是不是也借用我自己内心的声音对我说了话?又或者它只是激发我的恐惧,语言都由我自己提供?我的记忆乱成一团,什么也抓不住。我是不是要疯了?我感到那个词又在啃食意识的边界——诅咒。它最有效的攻击就是母亲的画面。我满心愤怒地推开这个念头。
父亲的声音:“你是想暗示是她招来了那东西。这不公平。”
“我并没这样说。我只是说她又一次出现在危机时刻,并且接触到了我们其他人都不曾接触的东西。”
我听够了,我大步走过拐角:“那东西又是不是库鲁宗的影子呢?是不是阿瓦之一?”我的声音哽咽了。
贝鲁埃顿了一秒钟,然后一字一句地说道:“那毫无疑问绝非库鲁宗的影子。”
“那它是什么?它从我脑子里攻击我,就好像有别的人指挥我该怎么想、怎么感受。它利用我的恐惧想要吓倒我、蒙骗我。它没有这样对你吗?”
贝鲁埃摇头。
“它没有尝试入侵你的思想?”
“没有。”
父亲走到我身后,双手搭在我肩上。“我看见它包裹住两个哈洛迪人,然后他们就倒下了。但我没留意他们有没有再站起来。”
如果它也这样碰了我,它是不是就会彻底控制我的头脑?那些人是不是因此才尖叫着倒下?舒迦和齐延曾与它贴身搏斗,当时它们的叫声显得很迷惑。那东西准确地进入了我的大脑,我知道它抱着某种目的,尽管我说不出究竟目的何在。它是什么?我可不想一直管它叫“那东西”。我需要知道它是什么。
“他们最后一个人倒下之后,它似乎失去了力量,”父亲道。“而玛芮娅大声向它挑战时,它还摇晃起来。紧接着我们的龙就把它撕碎了。最后那个哈洛迪人死前说自己与它并无关系,他说是它在驱赶他们。”
贝鲁埃对父亲道:“这又引出了另一个问题,一个我们熟知的问题:达瑞安和玛芮娅看到的究竟是什么——”
“这我们已经确认过了,”玛毕尔道。“你现在的警告也和当时一样毫无依据。”
“你还想要什么依据?山洞里的这次意外还不够凶险吗?‘欺骗的力量源远流长,并兴盛于无知的阴影下。’”他说这话时眼睛盯着我。“这是拉撒尔的教导。我应该联系拉撒尔寻求指引。我应该把玛芮娅带回阿维卡。”
玛毕尔耐心地说:“别的经文里给出了解释,说的或许就是这东西:厄迪姆或乌屠库,阿瓦的黑暗显现。”
“那东西跟阿瓦没有关系。”
“‘正如白昼先于黑夜而至,光明退去时,黑暗必定跟随。’”
嘎嘎把头挤到我手掌下。我弯曲手指捧起她的下巴,好让她安静;我等着听贝鲁埃如何回答。
“异端的经文,”他说。“我早就想过,山洞会不会在你那颗苍老的心里唤醒过来。当心愿望成真啊。这样一个东西若成了真,你是绝不会想看到后果的。还要当心你自己,老头子,你内心真实的渴望到底何在,可别流露出什么不对的东西。”
我替玛毕尔担心,胃猛地缩紧,但他依然镇定自若。“如果需要答案,难道我们不该四处找寻么?难道我们该死抓着自己的想当然不放,任自己走向毁灭?”
“你是在质疑拉撒尔的教导。”
玛毕尔缓缓点头:“我质疑的仅仅是你的想当然。”
“我的所做所为只是为了阻止这女孩引发的又一场灾难——”
“你为什么不信我?”这些话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你明知道这些都不是我要的。我想要的就在这里,从来就没别的。”我把一只手放在嘎嘎头顶上。
他盯着我看了几秒钟,愤怒险些冲破他精心编织的面具。“我并非不信任你,玛芮娅。说到底,我担心的是黑暗。它诱惑人、对人撒谎。我熟悉过去的各种宗教,它们太肯与人方便了。邪恶撬动它们的缝隙,从它们教义的缺陷中钻进去。你虽然天真无邪,但无论出于什么原因,各种力量聚集在你周围,可我又无法知道它们究竟是什么。我实在不愿看到你被利用。”
“你怎么能确定自己的想法就是对的?”
“这不是对错的问题,玛芮娅,而是觉察和服从。我把一生都献给了拉撒尔,献给了库鲁宗——几百年里他一直保护帝国平安。神殿的力量在于它的结构,它是抵御黑暗的壁垒。联合起来我们才更强大,玛芮娅。”
“那你又为什么跟我们作对?”
“我并没有——”
“你有。从你到这儿的那天起,你对我的态度就糟糕透顶。你骗不了我。你把一切都解读成能够符合你的教义的样子,不留任何讨论的余地。”
“因为原本就没有讨论的余地。我凭着知识说话。拉撒尔是绝对的真理——”
“如果不是呢?如果你错了呢?”
他的表情变得冷硬起来:“你还小,你没有足够的经验来挑战——”
“可玛毕尔有,而你不喜欢这样!”
“我——”
“我们必须弄清楚山洞里的是什么东西,而你根本帮不上忙。它到底是什么?它对我做了什么?为什么我们过去从没见过它?为什么你只关心拉撒尔,远远超过龙场、瑞亚特和我?”
“我并不为拉撒尔担忧,我担心的是你的家乡卡迪亚,以及哺育它的帝国。还有你。”
“那就告诉我它是什么!”
他低头盯着我,鼻翼张开,眼睛犹如花岗岩:“我不知道它是什么。”
“你怎么可能不知道?”我听见自己抬高了声音,我恨自己这样,但我没法控制。“库鲁宗在上,如果你没法解释那东西到底是什么,你的地位和你所有的知识又有什么用?”
他深吸一口气:“历史并非一目了然。我们能看清的只有部分真相。”
“真相让你害怕。”
他的脸抽搐了一下,于是我知道自己戳到了痛处。我加大火力:“你永远只看见人家教你看的。你担心遇到的是不该存在的东西,是你不该相信的东西,于是你就假装那是别的什么。”
“我并不随意猜测。想当然是很危险的——”
“玛毕尔说了一个名字,但你不喜欢。伊提姆还是厄都库什么的。”
他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从鼻子里呼出去。“历史告诉我们,过去的宗教只是现在的踏脚石,其中经常包含很深的错误,所以才将它们定为异端,好将它们的毒瘤从神殿的躯体上切除。玛毕尔心怀这些念头可大有风险。”他眼里闪过一道精光。“如果你要听他的,那你也一样。”
父亲走到贝鲁埃和我中间,鼻子离贝鲁埃的鼻子不到一寸远:“你要是想威胁我的孩子,最好三思。”
贝鲁埃与他对视,毫不退让,直到人类和龙的脚步让所有人转过头去。托曼和达瑞安从桥上向我们走来,拉努和阿鲁紧随其后。
“先生们,女士,再会。”说这话时贝鲁埃只看了眼吉荷牡,接着他转身快步上桥,朝老宅走去。他的房间在那边。我没再看他。
父亲只目送他一两秒,然后拍拍我的肩膀。
吉荷牡摸摸我的下巴:“说得好,玛芮娅。”
父亲说:“同意。”
玛毕尔庄严地点了点头。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托曼已经走到我们身边:“怎么了?洛夫让我准备好出门。我们去哪儿?”
父亲沉下脸:“就你自己。你要去阿维卡。”
托曼吃惊地瞪大眼睛:“啊?为什么?”
“有新情况,洛夫征你做信使,把增援的请求送去首都。”
“我还以为他会亲自——”
“我们边给拉努上鞍边解释。吉荷牡,让凯西打包食物,路很长,要肉干、脱壳的燕麦、果干。她知道该怎么办。还要从储备金里拿些钱。一百枚银币,十枚金币。”
“好的。”吉荷牡与丈夫忧心忡忡地对视一眼。托曼骑拉努离开期间,她一个人要照料三头龙,而阿缇斯要跟自己的伴侣和结契的人类分开几周甚至几个月,很可能会紧张不安或者意志消沉。
“小心注意奥达科斯,”托曼说。“别让他占了上风。你待他要强势。”
这话让吉荷牡有些畏缩,下巴也低下去。我知道弗伦受伤的事还压在她心上。
父亲严厉地看着托曼说:“我会帮忙的。”
“阿缇斯和葛露斯简直把嘎嘎收养了,”我说。“我会尽量多跟阿缇斯玩。”
吉荷牡朝我微笑:“谢谢你。”她迈步朝老宅走去,却又转身抱住托曼,将脸埋进他的肩膀里。“太突然了。”等她松手看他时,她的眼里盈满泪水。
他吻了她额头,摸摸她的头发:“我不会有事的,你瞧着吧。我们可以等下再道别。”
她眼里写满不自信和探究:“你信任我吗?”
他说:“我有别的选择吗?”
吉荷牡满脸失望,不等过桥她就跑了起来,在桥中间与龙骑士团上尉擦身而过。
父亲凑近托曼:“管好你的嘴,小子。选这当口做她的监工?你要学着耐心些。”
“你就是耐心的典范?”
父亲眯细眼睛:“你的时机实在——”
“先生们,”玛毕尔指指不远处。
父亲从托曼肩膀上看过去,然后叹口气:“以后再说,洛夫来了。”说完他又指着托曼的鼻子,一锤定音:“跟她和好,小子。”
托曼跟父亲瞪眼,但还是点了点头。他和父亲转身面对洛夫,两人都整理好表情,撤去阴云。
洛夫递给托曼一个用黑蜡封好的卷轴匣子:“把它交给龙骑士团。我申请了龙骑士团正规军,外加石匠和工程师来封锁山洞。”接着他又递上另一卷卷轴,用黑绳子系着,一头盖了他的章。“这张便条授权你用龙骑士团的文书付账。有什么费用你就为对方开好收据,到时候龙骑士团会付钱。”
父亲一手拍拍托曼的肩膀:“最好等实在万不得已再用它,先用随身的现钱,随时记账。一路上低调行事。征兵队会对单枪匹马的龙和骑手垂涎三尺,这已经够危险了,但还有人会不惜为这样一封信开杀戒。带上你的弓和剑,让他们知道你不是好惹的。”
托曼一脸严肃:“这我能做到。”
“他得在门诺格日之前赶回来,”父亲说。“那时就到了发情期,我需要拉努。”
“不会耽搁的。有库罗达的前车之鉴,这里的事会优先处理。”
父亲看着托曼的眼睛,同时摘下自己的戒指——那是育龙使的印信。他把戒指塞进托曼手里:“戴上,育龙使的印信和洛夫的章都是你的保护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