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我的。”贝鲁埃回来,他也带着装卷轴的匣子,不过是用红绳和红蜡密封。他经过时看了我一眼,但我无法分辨他的表情。他把卷轴匣子放在托曼手里:“这是我为下一个信使准备的,没料到会是你。抱歉,但你要送它到拉撒尔,直接交给征购部的珀里托。他的名字就写在外面。”
父亲问:“这是什么?”
“报告,并且寻求拉撒尔的指示,还有——看他们的命令如何——也许请洛夫的援兵顺道带些私人物品过来。没别的。”
玛毕尔慢吞吞地点头:“你大可以跟托曼一起去。为什么留下?”
贝鲁埃看看父亲和托曼,又看看洛夫。但最后他的视线停在我身上。
“我怎么能离开?”他说。“总要有人在瑞亚特代表库鲁宗。”
第三十二节
我站在护墙前看着吉荷牡送托曼离开,虽说天气暖和,我还是忍不住用胳膊环抱住自己。他们很快消失在下午灰蒙蒙的天空中。
我和达瑞安喂饱了我们的龙仔,然后领它们回冬厩准备睡觉。我一面跟达瑞安讲山洞里发生的事,一面抚摸嘎嘎的耳膜。他躺在阿鲁身边一言未发,不过一脸深思似的眉头紧锁,还抿紧了嘴唇。后来我才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他还在恢复,一整天的日常工作耗尽了他的精力。
阿鲁和嘎嘎的呼吸缓慢而深沉。
我是在对着暮色说话呢。
父亲的耳语吓了我一跳:“今晚葛露斯需要到天上飞飞。想一起来吗?”我点头。
父亲领葛露斯从冬厩出来,过桥走到装备库,他已经准备好了她的鞍。拉努的鞍位空着,我的心往下一沉。我们默默给葛露斯套上龙鞍。父亲爬上去,然后伸出一只手拉我。我们绑好束带——我在前,他搂着我。
葛露斯热切地跃入越来越深的夜色中。空气凉爽,是下降气流,所以她得用力拍打翅膀才能升高。我们终于爬升到即将消失的日光中,就在这里盘旋。
我从小就这样跟父亲一起飞。我爱天空的自由,爱疾风的清爽,爱强有力的肌肉在身下活动的感觉。但今晚忧伤紧随我们左右,而这不仅是因为葛露斯轻柔的悲泣——她还在哀悼自己刚刚被偷走的孩子。她是我们所有龙母中最敏感的,我敢说她能感受到周围人类之间的紧张气氛。
平原上的瑞亚特被大山的影子笼罩,几乎隐去踪迹,只有窗户里透出的点点光芒让我们知道它在何处。龙场所在的孤峰仿佛幽灵的手指,从黑暗中插入云霄。遥远的东方,雷暴云砧剧烈闪烁,一如革提克出现之后的那晚。
托曼应该正从中穿过。
“我们家在瑞亚特养龙已经二十代人了,”父亲打破了沉默。“早在我们省被纳入帝国版图之前。有一则关于龙的知识,代代相传,还没教给你。”葛露斯转进一束阳光里,父亲顿了顿。“龙对宇宙循环的节奏很敏感,它们天生能感知接下来会是什么情况。如果之后要面对艰难的日子,它们就会生下更多蛋,孵化更多小龙,这样一来总有一些能活下来。它们并不琢磨这些事,只是这样做,就好像严冬之前猫和马会长出较厚实的皮毛。野龙一次生两个蛋,有时是三个。在龙场,通常一窝是五个蛋,有时六个。今年我们的龙母分别下了七个、八个和九个蛋。所以,说起宇宙循环,我已经得到了征象,而它正好与你看见革提克的事相呼应。无论贝鲁埃希望我们相信什么,改变即将发生。”
他把我拉得更近、搂得更紧些。我靠在他怀里,命令白天的事件退后。但它们不肯离开。我皱起眉头:“阿瓦到底是什么呢?”
父亲迟疑片刻才开口,说话时也犹犹豫豫,似乎一直在思考该如何措辞。“过去,很久之前,还在龙骑士团的时候,我跟一个佣兵交上了朋友,他来自忒拉蒙的偏远地区。他坚持说阿瓦只会以龙的形式显现——或者说我们只会看见它们龙的样子——因为龙在我们的文化中无比重要。在他的国家,他说那里没有龙,因为那是一片充满敌意的荒漠,养不活这样大的猎食者。于是至高者就选择以高头大马的形象出现。他提出它们或许并不是神,而是自然的造物,或者用他的话讲,‘更大的浪头所投下的影子’。重点不在于它们是什么,而在于它们存在。这听起来倒很像阿刹尼的观念,不是吗?梅利恒会说这是亵渎,但高龙是灵性的神秘存在,比我们的世界多了点什么,这点梅利恒是会赞同的。有时它们留下来提供指引,就像库鲁宗,有时它们只是出现又消失。谁知道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我打了个哆嗦:“记得有一次,几个渔夫说看见科霍达在海浪里游动,大家都说他们撒谎。可几天之后,他们捞上来好多好多鱼。之后又有一次,铁匠——他的名字我忘了——说自己在炉火里看见瓦锡塔的形象,一周后他的铺子着了火,他被烧死在里头。”
“格罗根。他叫格罗根。”
我想象宇宙是个磨盘,而我们就是谷物,我的眉毛皱成一团。“这么说来,我们只是那些神秘的龙和马的玩具。”
“唔。有时看来的确如此。”
父亲沉默片刻,让寂静替他表达心中的不安。“我只见过库鲁宗一次,”最后他说。“他真是不可思议。强烈的存在感,黑暗、可怕,同时又鼓舞人心、令人振奋。如果我没见过他,我或许会觉得高龙只不过是胡说八道,目的是让心智不坚的人乖乖臣服。德哈拉和梅利恒只看见经文里的字句,他们把文字变成自己的奴隶,又用它们去奴役其他人。神殿不仅是石头和灰泥,也是文字构成的。”他的声音越来越激昂,“就连那些彩绘玻璃都是这样,透过它们也看不见真实的世界,只能看见他们想让我们看的幻象。真实世界绝没有那么容易定义,不会像他们那些——”
他哼了一声没再说下去,而是吻了吻我的后脑勺。“抱歉,你的问题不该由我回答。我们家很少讨论信仰,现在我算明白是为什么了。原来我的整个家族都接受了谎言,好保住龙场,继续为我们的征服者服务。关于这一点,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感觉。我只知道我们对自己的村子和农庄有好处,我们留住了一些本来可能被夺走的东西。但虽说我自己没有信仰,却不该拿这个毒害你。不该在你经历过那些事之后这样做。我也很迷惑。我不知道那怪物是什么,也不知道它对你做了什么。”
他叹口气:“要是我知道自己应该信仰什么就好了。”
我一直很欣赏那些画着历史事件的彩绘玻璃:庄严的库鲁宗高高耸立,下方是他的许多次要形态——出现在故事中的那些阿瓦。革提克也在其中吗?我压根不记得。现在那些窗户却蒙上了一层阴影,不仅是因为玛毕尔所揭示的历史,也因为亲生父亲的话。他就这么承认自己无法确定,让我既感动又不安。
我深吸一口气:“玛毕尔说‘怀疑’能将人领到‘确信’永远无法抵达的地方。”
“也许,”父亲道。“但那条路更难走。”
“或者我们注定不该知道。或者我们只应当提出问题。”
“这又是阿刹尼的观念了,对吧?”
葛露斯找到一股上升气流,之后的几分钟我们默默地盘旋向上。我靠在父亲怀里,被他搂着我觉得很安心。
可沉默太久我又不大自在了。“真希望洛夫别封锁山洞,”几分钟之后我说。“我还想再多看看呢,可只要战争继续就别想再看见它们了。除了在忒鲁的画里。万一我们问题的答案就在那里头怎么办?”
“洛夫是军人,他别无选择,我能理解。你要当心的是贝鲁埃。他又气愤又焦躁,准会借这些事儿对付你。”
我突然觉得自己真是个负担。又一次。泪水刺痛了我的眼睛。
“我为你担心,玛芮娅,”父亲道。“想到你成了那东西的目标,我就害怕……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讲。如果世界是公正的,我们本该可以寻求贝鲁埃的帮助,让他帮我们弄清楚今天面对的是什么。”
“我们还是可以问问玛毕尔。”
“是该问问,不过得小心谨慎。”
他把一侧脸颊贴在我头上。“阿刹。今天之前我当真从没听说过这名字。不过我喜欢这个想法:简单的、不加修饰的真理,不必穿戴打扮了大声宣告自己,而仅仅是存在。玛毕尔也变了,让我又吃惊又开心。这是因为你,你知道。你让他睁开了眼睛,只因为你是你。玛芮娅,你看见了夏龙!你要把这回忆珍藏在心底,用它平衡今天发生的一切。永远别忘记。希望有一天你会清楚其中的意义。”
“吉荷牡也这么说。”
“当真?”
“唔,她说事情发生自有其道理,有时要等很久很久才能了解,甚至可能永远不明白。差不多吧。”
“她说得对。而这也很像阿刹尼的观念,不是吗?也许有一天我们所有人都会明白其中的意义。”
我迎着风蜷缩起来,父亲见了,把我更紧地护在怀里。我借着越来越暗的光线扭头看他。发丝在我眼前飘荡,泪水模糊了他的面容,可我觉得自己从未像今天这样把他看得如此清楚。
吉荷牡很晚才回来。我都没看见她,她只是打开冬厩的门放奥达科斯进来。奥达科斯走进自己巢里,挨着珂露菲蜷起身子,两头龙互相发出温柔的咕噜声,然后沉沉睡去。之后几天吉荷牡都不见踪影。托曼是不是故态复萌、道歉时毫无诚意?或者是用沉默指责她?又或者他真心跟她赔罪了?有空时我就到处找她,但她却不想被人找到。
父亲和洛夫每晚轮流在围场站岗,用眼睛搜索天空。我躺在床上,等自己筋疲力尽好睡过去,各种念头在脑子里不停打转,从诅咒到凶煞到幽灵。我希望父亲能避开贝鲁埃带我去找玛毕尔,去问那些让我失眠的问题,但父亲白天总要跟洛夫一道去山洞。他回来说那东西——我们依然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它——没再出现。虽然不知是怎么回事,但也算一点点安慰吧。
晚上我试着用简单的话向革提克祈祷,祈求理解。我相信无论他是库鲁宗还是阿刹的形态,他都是我该与之交流的阿瓦。我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祷告会得到什么样的回应呢?总不会有信使往围场扔下一封信吧?
白天我极力不去想那件事,但达瑞安简直着了迷。
“父亲就那么站着朝哈洛迪人射箭?”
“对。我已经跟你说过了。”
我们在院子里锻炼龙仔,用长绳子牵着它们跑。当时正轮到阿鲁。
“我知道,但我在想象那场景,”达瑞安说。“他没闪躲,也没四下移动?”
“我不知道。好像是,可——”
“舒迦就用翅膀护着他?”
“我觉得是。一切都太快了——”
“那野龙父也是这么护着我们,就好像他知道龙骑士团的坐骑是这么干的。你觉得这是本能吗?”
“也许。可说真的,我怎么知道?”
达瑞安睨我一眼:“还有空中那东西,它——”
那东西。“达瑞安,拜托——每个问题你都问过至少三遍了。你的绳子都松了——小心把咯咯绊倒。”
“别这么叫他。”达瑞安的注意力转回阿鲁身上。他收紧了一部分绳子,可阿鲁用牙咬住剩下的部分,像小猎狗一样摇晃绳子,然后又使劲往后拉,害得达瑞安跪倒在地。嘎嘎在我身旁呼哧呼哧,发出龙的大笑,尾巴甩来甩去。
过去一个月里,我们的龙仔长大了不少。体长翻倍,重量是过去的四倍。嘎嘎的肩膀已经高过我的膝盖,阿鲁的到了大腿中间。它们也更强壮了,翅膀展开几乎有我和达瑞安的胳膊加起来那么长。我很骄傲,同时也有点伤心:我的宝贝眼看就要长大成龙了。我不再把她抱在腿上,不过她仍像小龙宝宝一样姆噗姆噗地要东西吃,被我批评时也一样闷闷不乐。
阿鲁体格更大,所以跑得更快、跳得更高。但嘎嘎学东西更快,阿鲁常跟她学。达瑞安把这视为挑战。有了竞争,我们都进步得更快了。
这当然让父亲十分兴奋。他常说:“它们今后会生出多棒的龙仔啊!”说了好多遍。
不过眼下这对达瑞安毫无帮助。阿鲁又拽了一下绳子,达瑞安胳膊肘着地,又气又痛,大声叫唤。我跑到阿鲁身边,用力扯下他嘴里的绳子,又抓了一把耳膜在手里:“阿鲁!真不害臊,坏孩子!”然后我像生气的龙母一样弹舌头,让他低下了脑袋,尾巴也垂下去。以后他会懂得词语的意思和人的语气,不过现在他知道我不高兴也就够了。
嘎嘎一面“咯咯”一面从他身边滑过,还嘲讽似的弹着舌头。
“嘎嘎!闭嘴。嘘!不许这样。”她不好意思似的低了低头,眼睛却盯着阿鲁,还最后一次轻轻弹了下舌头。我故意夸张地拧着眉头,免得忍不住笑出来。
达瑞安坐在满地灰尘里,揉着左腿上的伤疤。虽说他已经不那么瘸了,但伤口还没好利索,力量也没完全恢复。他说:“比起我来,他更听你的话。”
他眼里的难堪让我把正要脱口而出的取笑咽了回去。我很想告诉他我和玛毕尔做了什么,但玛毕尔的指示很清楚:别告诉达瑞安。我引导阿鲁到他身边,他也责备似的对着自己龙仔的鼻子弹弹舌头。阿鲁垂头丧气地坐下。
“你还好吧?”
“没事。”
我坐到他旁边,一只胳膊搂住他肩膀。他耸肩躲开我的手。“我说了我没事。”他用手撑地站起来,继续领着阿鲁锻炼。
嘎嘎的晚餐是鸡肉,我拿它们撒气。
迄今为止的人生中,达瑞安大部分时间都身兼我的哥哥、缪斯和指挥官,他理所当然地指望我跟从他。革提克出现后,有一阵子大家以为夏龙是为他出现的,这让他暂时成为瞩目的焦点。虽说在山洞中历经生死考验过后他曾为我辩护,但我知道他现在很可能觉得自己不如我,而这还是他这辈子头一次。
我用砍刀把最后一只鸡斩成两半,任刀留在木块里,我盯着骨头、肉和血发呆。“他也做了噩梦,”我突然明白过来,这些话脱口而出。“我们的遭遇也让他不得安宁,但他太骄傲,不肯承认。”
嘎嘎好奇地望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