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是这么回事,我早该想到了。他倒掩饰得好——其实也没那么好。”
嘎嘎眨巴着眼。
“你会说‘达瑞安’吗?”
“不。”
“你肯定会。说,‘达瑞安。’”
“兰娃。”
“小坏蛋,”我忍住笑。“说,‘达瑞安。’”
她转动脑袋:“达儿儿儿儿恩。”她的卷舌音仿佛音乐。
只有龙才能发出这样悦耳的声音。
“好极了!还有,你是个小恶棍,嘎嘎。你会说‘恶棍’吗?”
她想了想说:“野。”
这个字是如今嘎嘎的最爱。一切好东西都是“野”。哗啦,玛芮娅——野。咯咯——野。挠耳朵背后——野野。她还经常点头强调这意味。嘎嘎完全理解“耶”的含义。
尽管心情低落,我仍然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无论她会不会说,总之她明白“你会说吗?”这句话的意思。语言是她的一部分,龙天生如此。每次给它们送食水,我都会听它们奇异的对话,一整套陌生的咔嗒、隆隆、咕噜和口哨。我回忆起嘎嘎闭着眼、耳膜完全展开,一面发出咔嗒声一面偷偷朝死鸡靠近,还有她睁开眼睛后奇怪的反应。当时准是发生了跟声音有关的什么事。我又想到舒迦在山洞里,先发出响亮的咔嗒声,再宣布:“巧步。很快。”还有嘎嘎的波巴马利克,他跟在我们身后穿过山洞时,也发出了类似的咔嗒声。我们的龙只在龙场之外才发出单独一声咔嗒,在家时咔嗒声通常好几声连在一起出现,音量越来越小,有时快有时慢,接着还有一声隆隆或咕噜。我知道这很重要,只不过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暂时不明白。也不知母亲弄清了多少,关于龙的语言她会不会有许多东西可以教给我呢?
我又想起了我脑子里的两个母亲——其中之一跟龙说话,另一个则在死前诅咒了我。
听说玛毕尔和贝鲁埃宣布弗伦已经恢复健康,允许他回家了。父亲承诺让他来龙场工作,可他一直没出现,教我好不失望。“他得先探望家人,处理好自己的事,”父亲说。“但他很快就会回来,我还欠着他的债呢。”之前我们把弗伦的马养在装备库,有一天他儿子多姆来把马牵走了,我都没注意。我还想再见见玛毕尔,但总觉得贝鲁埃在从中作梗。
一天,弗伦从森林走进我们老宅的院子,正是两个季节之前他送木屑时的那条路。我立刻扔下了手里的铲子和桶。
“弗伦!”我奔向他,嘎嘎一溜小跑跟在我身后。我真想张开双臂用力拥抱他,却又担心碰疼他的伤口。我停住脚步,朝他伸出一只手。
“年轻的女士!看见你可真高兴!”他把我拉过去,给我一个温暖的拥抱。“还是请给我来个拥抱吧,小姐。”我非常乐意。
我退后一步打量他,真是开心极了。他已经剃掉了昏迷的几周里长出来的胡须,只留下山羊胡子。我记忆中他的腰身要更粗些,在神殿医院没看出他体重减轻,但现在一目了然。他的衬衫和马甲都是新买的——父亲出的钱。
我感到自己终于得救了,龙场也终于完整了。我开心地问:“你的影子一向可好,弗伦?”
他微笑着用拇指抹去我脸上的一滴泪水:“我的影子好着呢。”
“我的也是。你不知道,看见你我心头放下了多大一块石头。”贝鲁埃的预兆终于被抹干净了。
“我来开始干活儿——”话没说完,他瞪大了眼睛,看着我身后。我转过身,发现嘎嘎规规矩矩地坐着,脑袋歪向右边。
“这个银色的小美人儿就是野龙吗?”他问道。“嘿,好大块头!”
我弹弹舌头,将她唤来身边。“这是嘎嘎。嘎嘎,这是弗伦。请跟弗伦说你好。”
嘎嘎上前一步,然后再次坐下。多矜持的小淑女。
“你好,弗润。”她发出龙那种圆润美丽的卷舌音。
弗伦惊叹不已,摇头道:“如果我的马跟我这么说话,我非摔下来不可。”
我挠挠她的下巴:“嘎嘎,如果不是因为弗伦,你根本不会来这儿。他的伤让我们走到了一起。”她歪着脑袋看我。
弗伦朝我微笑,眼睛周围全是笑纹。
“哦天啊,弗伦,你能原谅我——”
“没什么可原谅的。我活下来就是为了认识这位银色野龙,还有与你再会。”
我凑近他身边:“你还记得在神殿里跟我说的话吗?”
他的微笑散去,眉毛拧成一团,表情介于关切与迷惑之间。“要是我还记得就好了,小姐。可这些其实是玛毕尔跟我转述的。那句话倒是不假:我为我的伤疤而骄傲。剩下的部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你也别操心这个了。我来是为了恢复体力,再把浑身捆得老紧的筋松一松。”
“真希望我能跟你谈谈那件事。可是……”
“可是什么?”
“我不想害你惹上麻烦。”
弗伦关切道:“你又能让我惹上啥麻烦呢——”
“贝鲁埃,”我压低了嗓门,虽说我知道他并不在附近。“他不喜欢阿刹和过去的故事。他盯着我们的一举一动,每句话他都要记下来。如果被他发现你是禁教的长老,我真不知道——”
“看来玛毕尔跟你补充了不少情况,”他抿着嘴唇笑笑,但眉宇间难掩忧色。“这样也好。”他额上的皱纹更深了些。“全靠玛毕尔的容忍,我的信仰才一直不为人知。如果贝鲁埃是你担心的那种人,我可不想引起他的警觉。类似的事情我见过太多了。”
“我连达瑞安都没告诉。”我没告诉达瑞安的事可不止这一桩呢。
“我真不愿这么说,但或许就这样比较好。至少目前就这样吧。”
“除了玛毕尔、父亲、我和你,没人知道。我们就保持现状吧。可不能给贝鲁埃监视你的理由。”
“但愿我没在梦里说了什么要命的话,又不巧被他听见。”他盯着靴子看了几秒钟。
“我想了解阿刹。”
弗伦抬起头:“围场这儿到处都是耳朵,我们又没什么理由老待在一起——我完全不晓得养龙和驯龙的事儿,你又不需要锯子和斧头。我们行事得缜密些。但若能为你提供指引,那将是我最大的荣幸——你已经完美地展现了革提克的精神。”
我摇头:“我不希望你遇到危险。”
弗伦皱起脸:“我想离得近些,替你留意。”
“今后你在这儿做活,想见你就方便了,至少这是好消息。等时机恰好的时候,我来找你?”
他又点点头。
我说:“他们不应该害得人家必须隐藏自己的信仰。”
他又一次用力拥抱住我。“走吧,”过了好久他才松手。“领我去找你父亲。”
龙场的生活开始按部就班。夏季渐渐转入秋季,革提克让位给维吉斯。森林边缘的树叶变成明红和金色,点缀在松针深色的背景上。空气更凉爽了,风常把大大小小、满肚子雨水的云带到低处。夜里,父亲和洛夫继续眺望天空。
阿鲁和嘎嘎的体形又翻了一倍。父亲拿出适合它们体格的训练鞍具,尺寸更大,在以后坐人的地方加了相当的重量。“如果在野外,它们已经要试飞了,”他解释道。“现在得当心,别让它们从龙场往悬崖下滑翔。雄心勃勃的野龙经常弄伤自己。加大重量不但能让它们老实,还能让它们的腿和翅膀更强壮。”
我跟弗伦一直没有接触。有时我会透过树木看见他的身影,但我连挥手都不敢。这让我很生气。在从前,弗伦会把我拎上他的马让我骑,现在我们却假装互不相识。都怪贝鲁埃。
至于那位梅利恒,他倒是很低调,从不碍手碍脚,照料他的泽尔时竟还十分温柔。这也好理解——在这儿她是他唯一的朋友。但他对她的爱似乎很深,这令我十分惊讶。这种情感他可从未对同类展示过。我不知是不是应该重新评价他,但很快就把这念头丢开了。
维吉斯日到了,村里本着平衡的精神、以季节更替的名义点燃篝火,招待最贫穷的家庭大快朵颐。父亲、吉荷牡、达瑞安和我也举办了宴会,招待凯西一家,以及过去一年里为我们提供商品或劳动、又举目无亲的人。达瑞安和我轮流跟龙母一起照看龙仔,其余时间则在厨房帮忙。我们皆非大厨,只是照着祖父母传下来的食谱做菜:根茎植物和野生香料炖鹿肉,米、浆果、大蒜和洋葱做的烩肉饭,淋了蜂蜜的红薯和烤苹果。洛夫带了些给山洞里执勤的民兵。贝鲁埃、玛毕尔和忒鲁在神殿为穷苦人烹饪。说到底,哪怕食物不太美味也没关系,重要的是施与的精神。
节日结束,一切又按部就班。然后,维吉斯宴会过后三周,空中飞来好多龙。
第三十三节
许多翅膀同时拍打的雷鸣把所有人吸引到围场。托曼骑着拉努率先落地,背后跟着一打龙骑士小组。
“库鲁宗的大臭屁!”达瑞安大喊大叫,脸上笑开了花。“瞧啊,玛芮娅!简直想都想不到!看看,你说这儿的龙来自多少个不同的龙场?”
“我可数不出来。”这里聚集了好多龙,都有全套龙骑士团纹饰。龙的翅膀表面用粗大的线条画了符文,鞍具油光锃亮,鞍上系满箭桶、袋子和各种金属工具。许多龙的肩膀和脖子上都有护甲。长矛捆在龙背上,与龙的脊柱平行,矛下面有折叠的“风筝”,如果龙在空中被杀死,这就是骑手最后的救命稻草。超过一半的骑手穿着盔甲——其中竟还有个女人。他们背上负剑,肩挎十字弓,长长的钉子从后背和肩膀的护甲底下支棱出去——父亲讲过,这是被龙爪或龙牙攻击时的防御。我想象着这些战士被凶煞攻击的场景,只觉胸中泛起一片寒意。
达瑞安回头朝我咧开嘴:“至少有四个龙场我能认出来,还有两头很像是瑞亚特的龙,你不觉得吗?”他怎么这么兴奋?眼前的景象倒是让我忧心忡忡。不过虽说心里不安,看见我们的宝贝平平安安重返故乡还是很高兴。也不知它们能否认出自己的父母,或者父母是否还认得自己的龙仔。
我指着一头龙说道:“瞧那儿,真像葛露斯,只不过换了舒迦的肤色。”
达瑞安低声吹起口哨:“哇。太棒了!瞧那些鞍头弩!我一直想看实物呢。”有几头龙的鞍头上架着复杂的巨型十字弓,一侧有曲柄,顶上有个盒子一样的东西,里面装满箭矢,还附带各式各样的复杂机械结构,包括连进鞍具里的缆线。“这是为了让龙可以用胳膊肘给十字弓上弦,”达瑞安解释道。“我们听父亲讲故事、卖龙仔给内阁,这都多少年了,如今才头一次有龙骑士团来,来我们的围场。”
我感到嘎嘎把脑袋靠了过来,于是一手绕过她脖子挠她下巴。她伸展一边翅膀盖在我肩上,双眼圆睁,她问:“随?”
“是龙骑士团,嘎嘎。军队。”
她大惑不解,抬头看我。我猜她可能以为我会告诉她名字,但她的词汇量不够,没法跟她解释。“许多名字,”我说。“许多名字。”她挨得更近些。这是全新的大事件,她没有任何相关经验。她发出咔嗒声,然后又是一声。
托曼和拉努朝我们快步走来。“让开道!”他喊道。“围场的每一块地方都要空出来,才能把他们全装下。”
我和达瑞安退到桥上,每有龙降落就猜它来自哪个龙场。
“埃维尔的阿达兹龙场,”达瑞安说。“真像泽尔——瘦削,暗褐色,带斑点。”
“那三个简直像是一窝生的——特雷文北部的桑多。”
达瑞安的声音低下去:“有几个是库罗达的。”
“嗯。”看见它们我喉咙一紧。深色,肌肉强健,就像舒迦。舒迦来自库罗达的龙场,看见他我就联想到那里的可怕遭遇。
我们默默地看了几分钟,最后达瑞安指着一头龙说:“卡乌尔的龙场叫什么来着?”
“不记得了,不过它离家可够远的。”
“它们是龙骑士团,玛芮娅——离家都够远的。”
“那两个不是。我敢说它们是葛露斯的孩子,还有那个是阿缇斯的。瞧它们,昂着脑袋四下打量。它们知道自己回家了,我敢说它们知道。”
这时吉荷牡从我们身边跑过。托曼刚滑下龙鞍她就跳到他身上,双腿盘在他腰间。他把她搂进怀里,脸埋在她脖子里抱着她转圈。她哈哈大笑。
我也笑起来。达瑞安也笑起来。
托曼问她:“你还好吧?”
“好!珂露菲也好,奥达科斯很乖,阿缇斯看你回来准要高兴坏了。”
“父亲在哪儿?”
吉荷牡捧着他的脸亲了他一口,然后才回答说:“在山洞里,跟洛夫一起。”
“那我得去告诉他我们到了。”
“不!别去。再等等。”她再次拥抱她,脑袋放在他肩头。看来几周的分离让之前的伤痕修复了不少。我咧开嘴,发现达瑞安也一脸高兴。
贝鲁埃突然出现在我身边:“我去吧。”
托曼抬起头:“你愿意替我去?”
“当然。你们的龙都累了,你们需要休息,还要吃饭喝水。”
“不只是我们。”托曼的笑容消失了。他松开吉荷牡,她也松开缠着他的腿,站到他身旁。
“有难民从北边过来,库罗达的难民。”
贝鲁埃走到桥的栏杆旁:“我没看见。”
“会看见的。他们就快到了。”
“没派人保护?”
“哦,有人跟他们同行。”
一只棕色的龙朝我们走来,又矮又壮,罗圈腿,肩膀和胸部都有护甲。龙鞍后方一根细杆上飘着窄窄的白飘带。龙骑士是所谓的“绶带军官,”也就是这一爪的领袖。他下龙走到我们跟前。
他的肤色倒不至于像哈洛迪人那种浅淡的奶白,但也不是我们这种棕色。他是黄褐色皮肤,脸颊和手背上有斑。我听说过这种人,他们生活在北边和西边很远的地方,在埃德瓦的山里。他的肤色让我想到吉荷牡,虽说他的是黄褐色而不是红色。除了契印和右臂上代表军衔的双爪,他身上没有别的刺青;硬皮甲盖住了胸口、肩膀和大腿。他摘下带护目镜的龙皮头盔,夹在胳膊底下。他的头发剪得很短,颜色像稻草一样浅,我还从没见过这样的。他朝贝鲁埃伸出手去。
“尊敬的梅利恒,我是凯雷科·阿德·赛卡斯军士,这是我的坐骑,塔本·阿德·卡斯。”他的龙点点头。“很高兴终于到了。”他的口音有点怪,很好听。
贝鲁埃跟他握手并鞠躬:“贝鲁埃·阿德·瑞忒勒。欢迎!欢迎。你为我带了信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