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李希凡文集(第五卷):艺术评论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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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把握传统 瞩目未来(6)

“中华民族”,作为中国境内各族的总称,虽然是20世纪才逐渐明确起来的自觉的民族观念,但“中华”之得名,却已由来很久,并且自称“中华”,就蕴含着有文化的民族的寓意。《唐律名例疏议释义》曾十分明确地讲道:“中华者,中国也。亲被王教,自属中国,衣冠威仪,习俗孝悌,居身礼义,故谓之中华。”而在一直连绵不断,始终向前发展的中华古老文化中,中华艺术又是其中取得最灿烂成就的一部分。它像中华文化一样,是以汉民族艺术为骨干,融合着中国境内历史上的多民族的艺术创造。春秋战国时代,中原文化就存在着齐鲁文化、楚文化、吴越文化、巴蜀文化、秦文化、三晋文化的不同源头与差别。秦汉大一统后,原有的各地区的文化很快在政治统一的基础上得到融合,开始形成血肉相依的中华共同体。而从西汉“文景之治”时起,作为中原统治者的汉,就开始了与周边民族的交流——“通大宛、安息”,使珠宝“盈于后宫”,名马“充于黄门”,异兽“食于外囿”。汉王朝还“设酒池肉林以飨四夷之客”,并“漫衍鱼龙,角抵之戏以观视之”[78]。汉武帝建元三年(公元前138),更曾遣张骞(公元前?~前114)出使大月氏、大宛、康居等国,开通了著名的“丝绸之路”,进一步加强了汉王朝与当时西域各国的经济与文化的交往和交流。汉代画像石、砖中所描绘的杂技艺术,如“跳丸剑”、“吞刀吐火”,是来自西域大秦(犁靬,即罗马帝国,一说为埃及亚历山大港)[79];“都卢寻橦”,则来自中国西南都卢国(今缅甸甘夫都卢);至于外来的乐器,马融的《长笛赋》中则明确写着:“近世双笛从羌起”,汉竖箜篌(竖琴)与琵琶,也是“本出自胡中”,特别是琵琶,经过不断改进、提高,早已成为中国最有代表性的民族乐器了。而汉代人的乐舞,也在当时通过商业和文化交往或皇帝赏赐的方式“交流”到中亚及周边地区。如汉武帝曾赐高句丽“鼓吹伎人”[80],“乌孙公主遣女来至京师学鼓琴”,龟兹王也曾得到汉宣帝“赐以车骑旗鼓、歌吹数十人”[81]。由西汉南越王墓、云南石寨山滇王墓等出土的编钟、编磬等乐器,尽管有地方民族特色,从造型上看,显然也受到中原文化的影响。到了汉灵帝时期,皇帝本人就“好胡服、胡帐、胡床、胡座、胡饭、胡箜篌、胡笛、胡舞,京都贵戚皆竞为之”[82]。

这一切都说明,汉文化的囊括四海、气吞八荒的宏大气魄,同样也表现在民族艺术的融合与中外艺术的交流中,多方面从外部吸收了宝贵营养,激发了自身肌体的蓬勃生机。

到了魏晋南北朝时代,由于所谓“五胡乱华”,北方各民族在中原半壁河山激烈地争夺统治权,未尝不力图“扬胡抑汉”,但在汉文化的强大包围下,文化只能适应占主导地位的社会生产与生活机制的需要而发挥作用,因而,虽是在长期的战乱中,终究还是被纳入“汉化”的轨道,向先进的汉文化靠拢;同时,在与汉文化的融合中,也给汉文化增加了新血液,注入了新内容,带来了新形式。胡汉文化的这种相互化合,是中华文化历史发展中不可抗拒的客观规律。晋室南渡,中原传统汉文化的失落,固然是使佛教迅猛发展起来的原因之一,但佛教传入中国,又毕竟首先是沿着“丝绸之路”从天竺到西域,再到中原的。因而,北朝的佛教尤盛,彪炳千秋的佛教艺术瑰宝——敦煌、云冈、麦积山、龙门等石窟的宏壮的造像风潮,就是当时“香火”隆盛的遗迹。只不过,北朝的佛教艺术,虽还保存着天竺来路的若干特点,却已渗入了塞北广漠的阔大与豪放。“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所谓南朝佛像的“瘦骨清相”,岂非也是反映了杏花、春雨、江南的人文风貌,并且不久就出现在敦煌的石窟艺术里;至于“北碑”与“南帖”,也同样表现了南北书法不同风格的差异。这多民族的艺术的交流与融合,虽是“文化的南北朝”的多彩的综合体,却又都对富于浓郁民族特征的中华艺术精神作出了自己的贡献。

经历了乱世纷争、南北分裂,各民族的大碰撞与大融合,三百年后,中国封建社会迎来了它的繁荣鼎盛期——隋唐的大统一,这是继秦汉之后又一次强大中央帝国的建立,史曾并称汉唐,以示辉煌。它所造成的世界性影响,至今留有余韵——欧美各国大都市所有华裔居住地,几乎都被称为“唐人街”。大唐的历史贡献,不只表现在它大大开拓的疆土上,所谓“前王不辞之土,悉清衣冠,前史不载之乡,并为州县”[83],而且由于它清明的政治,造成了“贞观之治”以至“开元全盛”(实际上也应包括武则天执政的几十年)等近百年繁荣富足的盛世,使得中国古代文化也随之进入了一个开放的、气度恢弘的时代。这样的有容乃大、面向八方的文化环境,也同样孕育着中华多民族艺术融合的青春焕发,史称“盛唐之音”。这盛唐之音,虽仍以汉文化为主体,却又“胡气氤氲”。经过南北朝三百年的胡汉民族的大混合,“胡”民族固然被化解了,就是容受了“胡”民族的汉民族,也已是经历了重构,不再是它的原貌。唐王室贵族就是胡汉混杂的血统。据考证,它的开国三代君主——李渊(566~635)、李世民(599~649)、李治(628~683)的母系都是鲜卑族。最主要的,唐代还是一个“尚胡”的王朝。“胡风”——胡服、胡乐、胡舞,以至胡饭、胡酒,席卷大唐的社会生活,而唐太宗李世民则公开提出要破除“贵中华,轻夷狄”的观念,实行“爱之如一”的政策,这是何等开阔的胸怀!因此,“盛唐之音”里,也继承有北朝文艺的刚健豪迈的气概,并不偶然。被称为“诗仙”的盛唐大诗人李白,就曾高吟“酒后竞风采,三杯弄宝刀。杀人如剪草,剧孟同游遨。”[84]这充溢强梁彪悍的诗风,何曾见于南朝诗作。胡曲与胡舞在唐代更是大为流行,唐宫廷十部乐中,《天竺乐》、《高丽乐》、《龟兹乐》、《安国乐》、《疏勒乐》、《康国乐》、《高昌乐》七部,都是当时的胡(外国)调乐曲,稍后出现的坐、立二部伎,且已突破按国编乐的界限,将龟兹等“胡乐”补充运用于“汉乐”作品中(如《破阵乐》、《圣寿乐》等)。唐玄宗李隆基(685~762)更“诏道调、法曲与胡部新声合作”[85],彻底打破了胡、汉乐不能一起合奏的樊篱。而风行的“胡旋”,也受到那么多盛唐诗人的赞赏!至于佛教造像(壁画、石刻、雕塑)的进一步中国化和民族化,在龙门石窟与敦煌莫高窟的演变中更显得十分清晰和突出。

总之,唐代是我国多民族艺术空前大融合、大交流的时代,它广纳深收了世界艺术的精华与精粹,而它本身也被广泛介绍到周边各民族和世界各地,造成了巨大而深远的影响。

晚唐的衰微,五代的更替,中国历史又经历了一次大动荡。其后是宋辽(包括西夏)、宋金、宋元的长期南北对峙,而且两宋都是弱国,这弱宋有时甚至处于儿皇帝的地位,靠纳贡以维持存在,但无论政治、经济两宋都已进入封建社会的成熟阶段。或者说,已开始在孕育着向近代社会的转变。一方面是市井文艺的广泛兴起,另一方面雅文化又表现出空前的精致,显示了艺术史上富于独特个性的所谓“缠婉宋风”。因而,尽管当时的宋文化也输入了异族情调,但整体来说,先后入主中原半壁河山的几个民族,却只能在政治文化上日益同化于宋,特别是金。从金熙宗开始,就主动接受宋的政治与文化制度的影响,使北中国繁盛起来。金世宗完颜雍,更是完全改变女真初期排汉的统治政策,用儒法,崇诗书,实行宋文化,其皇室贵族甚至仿效汉族的文学艺术活动——写诗、填词、绘画等。著名诗人元好问(1190~1257)就说过:“大定(金世宗年号)以还,文治既洽,教育亦至一变五代辽季衰陋之俗。”[86]然而,北方诸民族——契丹(辽)、党项(西夏)、女真(金),特别是后来居上的蒙元,毕竟都出身于游牧民族,贵族上层虽仿效汉人“雅文化”,但民间却难以改变其质朴鲜活的本色,他们的兴趣更倾向于中原的世俗文化与市井艺术。因此,从北宋即已出现的市井艺术,极受北方民间的欢迎。如两宋引起“万人聚观,城市空巷”的杂剧百戏,很快就传播到辽、西夏、金所属地区。而标志着说唱艺术的成熟,并保存完整的诸宫调作品,则是金人董解元的《西厢记诸宫调》。

雅俗分流,使艺术审美在民族艺术的融合中也有着不同的变化,只不过,在北方民族汉化(即宋化)的过程中,却摈弃中原文化的矫揉造作,而更推动嬗变中的俗文艺的发展,输入新血液以促其茁壮成长。这不只是辽、西夏、金,也是蒙元民族艺术融合的大趋势。

元朝至元十六年(1279)忽必烈(1215~1294)灭南宋,这是中国有史以来第一次少数民族政权统一全国。蒙古确实是一个典型的游牧民族,它的金戈铁马,曾经横扫欧亚大陆,在世界史上也造成过巨大的影响。尽管这是一个以蒙古族为主体的民族大融合的时代,但元代艺术却渲染着五光十色的多民族的色彩。汉、蒙之外,契丹、党项、女真的艺术,也在北方各民族杂居中有着一定的遗留。被马可·波罗誉为“巧夺天工,可以说是达到登峰造极的程度”[87]的元代宫廷建筑,就蕴含着汉、蒙、女真各民族建筑艺术成就的精华。而且中西“交通”已经打开,在忽必烈定都大都后,大都城里聚集了来自亚欧各地的外国人,从贵族、官吏,以至传教士、乐师、美工和舞蹈家,无所不有,这是空前通畅的中外文化交流的新局面。

蒙古族是能歌善舞的民族,元代的社会乐舞的兴盛自不待说,而在灭宋统一全国后更加促进了市井文艺的发展,也是必然的。接近俚俗的散曲,取代了文人词,特别是在宋金已有了相当发展的戏曲,到了元代,更构筑了戏曲史上的第一座高峰——元杂剧的发展与兴盛。雅俗分合,在元代也表现为一种特殊的形态,即社会环境中的所谓“九儒十丐”、“儒人颠倒不如人”的地位,迫使文人走向民间,与艺人合作介入杂剧创作,造就了关汉卿、王实甫等一批名标史册的伟大戏剧家。而且文人画的辉煌也是出现在这特殊的民族融合的时代。蒙古的贵族统治虽很残暴,却绝少文字狱,也并不在意宋代理学的那套愚拗的伦理说教,客观上实是放松了思想控制,这就给元代艺术带来了民族融合多元发展的契机。所以,它的统治虽然不足百年,确也为艺术史增添了璀璨的一页。

元顺帝妥懽帖睦尔的“暴虐诛求”,终于激起了以红巾军为主的人民大起义,而朱元璋(1328~1398)则利用了17年的义军反抗,把妥懽帖睦尔从大都赶到了应昌,推翻了元王朝,开始了明王朝的统治。朱元璋夺取政权后,虽采取了一系列休养生息发展经济的措施,但在文化上却实行了“纵无情之诛”的极为严酷的文化专制政策。意识形态方面则大力推行程朱理学,提倡封建礼教,实行八股取士,所谓“明兴,高皇帝立教著政,因文见道,使天下之士一尊朱氏为功令”[88]。凡“言不合朱子,率鸣鼓而攻之”[89]。所谓“祖宗开国,尊重儒术,士大夫耻留心辞曲,杂剧与旧戏文皆不传”[90]。自然也有例外,如高则诚的《琵琶记》,甚至完全宣传封建道德的《五伦全备记》,还是受到明王朝统治者的提倡和赞赏的。连反映元代艺术民族融合突出特点的百姓“多恒歌酣舞”,这时也被朱元璋视为元代陋习明令禁止,如被发现,就要“即缚至倒悬楼上,饮水三日而死”[91]。明初绘画的宫廷御用尤为突出,作为内廷供奉的画家,均被授予锦衣卫武官的职衔,但稍失廷旨,即被处以极刑。朱元璋的儿子朱棣(明成祖,1360~1424)同他一样,对大量的戏曲作品都加以查禁,并颁旨:“敢有收藏,全家杀了。”[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