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李希凡文集(第一卷):中国古典小说论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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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古典小说的细节和具体描写(2)

杀兄之仇不能报,对于武松这样一个疾恶如仇的英雄来说,自然是不肯善罢甘休的。既然理又在自己这一边,要报仇就要报得光明磊落,官吏们说:“但凡人命之事,须要尸、伤、病、物、踪,五件俱全,方可推问得。”武松就用自己的力量创造这些条件。四邻谢酒的细节,正充分揭示出武松这种光明磊落、敢作敢为的性格特色。四邻谢酒是假,四邻见证是真。作者描写这个富有特征行动的细节,正是为了表现在封建社会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里,他所歌颂的英雄复仇行动的合理性。然而,读者通过这段富有特征行动的细节描写所感受到的武松的性格特色,却是多方面的,武松性格的机警、沉着、敢作敢为,在这个细节的具体描写中都得到丰满的体现,而且也恰恰通过了这一细节,深刻地揭露了封建官吏的腐朽和无耻。如果我们把这个细节和石秀杀嫂的细节对照地看一下,就可以看出细节的选择,是怎样突出了这些英雄人物的性格。虽然同是杀嫂,但在处理问题的方式上,甚至在表情、措词、语气上,有着多么明显的不同,而《水浒》作者却正是依靠这些不同的富有行动性的细节、具体描写,写出了不同的英雄性格。

中国古典小说的这种富有行动性特征的细节、具体描写,不只是被用来丰富艺术形象,表现人物性格的某些侧面,而且往往通过反复描写和着重强调,使它融合在艺术形象里,成为不断深化、发展人物性格的重要手段。譬如哭,这本来是人们在生活中所引起的感情变化诉之于行动的一种方式,谁都可能有这种感情变化,这是生活常态,但是,能够使这种生活常态的感情表现,构成一个悲剧形象的富有特征性的细节,经过反复描写和着重强调,成为深化林黛玉性格的重要手段,这却是《红楼梦》作者的创造。

在生活中爱哭的女孩子,常被戏称为林黛玉,但并非爱哭,就真是表现出一个人的悲剧性格。林黛玉的哭,之所以在表现它的悲剧形象上具有重要的意义,是因为它密切地联系着林黛玉的性格、身世、爱情和遭遇。林黛玉的哭,当然也并不是作者在那虚构的神话里所强调的,是什么还泪宿债——绛珠仙草受了神瑛侍者灌溉之恩:“五内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常说:‘自己受了他雨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若下世为人,我也同去走一遭,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还得过了!’”如果是这样,这个林黛玉生命形象里的悲剧性格的表现方式,也就未必具有如此强烈的现实意义了。

我在《古典小说人物创造漫谈三题》一文里曾经说过:“林黛玉的哭,分明饱含着现实人生的血肉。哭是她这个贵族少女的悲剧性格的表现形式之一——哭是她对生活折磨的强烈反应,哭是她直接发泄痛苦的方式,哭是她诗人气质的种种感受的抒发。……震撼着读者的心灵,加强了读者对她的悲剧性格的感受。”然而,林黛玉的哭被反复描写,而不引起读者的厌烦,却是由于作者对于这一细节的富有变化的丰富描写,虽然都围绕着她的悲剧感情,但是哭的原因却是由于种种不同的悲剧感受引起的。所以在林黛玉整个生命形象的意义上,这个细节的反复被描写,却远远超过了它的直接表现。一生以泪洗面的林黛玉的哭,分明是封建社会磐石重压下的妇女的病态的感情,它的重复被描写,便是对可诅咒的现实提出的悲剧的抗议。

自然,所有这一切细节、具体描写,都是和人物性格的特征血肉相关的,如果离开了人物性格的特征,来胡乱地硬凑这样的细节,那不仅丰富不了艺术形象,而且会给艺术形象带来损害。譬如,如果有人把这个细节用来描写我们时代的女性,那除非是用来表现她的“东施效颦”的丑态,绝不会具有任何艺术魅力。富有特征的细节、具体描写,是和性格紧密融合在一起的,离开艺术形象和性格的需要,细节、具体描写不存在独立的意义。

有时,艺术的细节、具体描写,在艺术形象创造上的意义,并不直接关联到性格,而是为了主题思想表现的需要,这在欧洲的文学作品里是不少见的。但是,在中国古典小说里,这也同样需要借助于艺术形象间接地表现出来。

譬如《儒林外史》是一本控诉和反对科举制度的小说,而它描写科举制度在封建时代知识分子中间所造成的危害,却完全是通过艺术形象的创造,选择和组织具有深刻悲剧意义的细节,来丰富它的形象,通过丰富形象的作用体现了作品的主题思想。像“范进中举”这一节,写五十四岁的范进考了一辈子的功名,等真的考中了,他却欢喜得发疯了,“敞着头发,满脸污泥,鞋都跑掉了一只,兀自拍着掌,口里道:‘中了!中了!’还是胡屠户骂了声:‘该死的畜生!你中了甚么?’一个嘴巴打将去”,这才醒转过来。这样的细节,当然生动地表现了范进的性格,而更重要的是,作者通过了这样的细节、具体描写,有力地抨击了封建科举制度的害人,尤其是对于这段细节里一个次要人物胡屠户的描写,更是深刻地揭露了科举制度在普通人中间所造成的精神毒害,具有生动的讽刺意义。胡屠户是范进的岳父,平日间总是把这个女婿骂得狗血喷头,直到范进考举的前夕还这样骂:“不要失了你的时了!你自己只觉得中了一个相公,就‘癞虾蟆想吃起天鹅肉’来,我听见人说,就是中相公时,也不是你的文章,还是宗师看见你老,不过意,舍与你的。如今痴心就想中起老爷来!这些中老爷的都是天上的‘文曲星’!你不看见城里张府上那些老爷,都有万贯家私,一个个方面大耳。象你这尖嘴猴腮,也该撒泡尿自己照照!不三不四,就想天鹅屁吃!趁早收了这心。”可是,当范进真的中了举人,他马上就改了口说:“……我每常说,我的这个贤婿,才学又高,品貌又好,就是城里头那张府、周府这些老爷,也没有我女婿这样一个体面的相貌!……”而且当别人建议让他打范进一巴掌,来解救范进的痰迷心窍时,他还作难地认为:“做了老爷,就是天上的星宿。天上的星宿是打不得的。”后来虽然打了,却“不觉那只手隐隐的疼将起来;自己看时,把个巴掌仰着,再也弯不过来。自己心里懊恼道:‘果然天上“文曲星”是打不得的,而今菩萨计较起来了。’想一想,更疼的狠了,连忙问郎中讨了个膏药贴着。”

像这样一些具有讽刺性的喜剧画面的细节、具体描写,在《儒林外史》里可谓比比皆是。这些细节虽然都具有丰富形象和表现性格的作用,但很显然,作者是企图通过这些富有特征的细节、具体描写,组成在科举制度危害下的庞杂的社会生活的喜剧性的画面,以表现它的控斥和暴露的主题。细节、具体描写在这里虽然也是融合在艺术形象里,却是通过艺术形象取得了深刻体现主题思想的作用。

不过,尽管细节、具体描写对于创造艺术形象、表现作品有如此重要的作用,但它毕竟只是附着于艺术形象,帮助突出形象、性格的一种艺术手段,不能脱离艺术形象、主题思想而有独立存在的价值。况且伟大的艺术是要求单纯和洗练的,冗长的细节和为细节而细节,不是给艺术形象增加臃肿的累赘,就是损害艺术形象的鲜明和完整。中国古典小说的细节、具体描写,由于艺术白描的特色,它永远是渗透在艺术形象的活动里,表现出丰富的生活内容,发人深思,耐人玩味。我们前面谈到的一些例证,大都具有这种艺术特色。因而,我们在学习、探索古典小说细节、具体描写的时候,也应当特别注意到这一点。

只是我们在学习古典小说艺术技巧的时候,也必须注意到,绝不能生搬硬套。我在前文已经谈过,细节、具体描写是附着于艺术形象的,艺术形象、人物性格的内涵不同,时代的阶级的生活内容不同,也自然要求有不同的细节、具体描写。不可能设想,这里所谈的这些细节、具体描写的表现方法,可以完全不经改造地用来描绘现代的生活,创造现代的人物形象。批判地继承,主要在于从借鉴中得到审美的启示,通过吸取其精华、扬弃其糟粕的过程,创造出民族化、群众化的新艺术传统。离开了这样一个立足点,生吞活剥地袭用传统艺术的表现方法,也是会损害艺术形象,甚至歪曲生活的。

1960年4月27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