砾岩
南岔在石盆南边的山沟里面,一道不宽的河谷左面,是一些从高处低下来的山峦,山坡上长满了杨槐树——大致是在公社时期,由群众集体栽种,几十年过去了,现在已蔚然成林;树间夹杂着不少紫荆、榆树和杨树灌木。我小的时候,这里常有狼群出没;天还没黑,狼嚎声就此起彼伏,声声不歇了。有人说:石盆村的一个孩子回家晚了,在路边遇到一匹狼,还以为是狗,走过去看,狼一伸舌头,就把他半张脸舔了下来。
唯一的一条公路是“文革”前修建的,桥的两侧还用水泥贴着“大海航行靠舵手”、“中国共产党万岁”等字样,虽然颜色剥落,但依旧清晰。两头的石头桥墩上,也写着“备战备荒为人民”、“深挖洞,广积粮”和“打倒美帝国主义野心狼”等标语。从一生下来,我就从这里来回行走了,开始是由母亲或者父亲抱着,后来是跟着他们,再后来是自己走。那时候,石盆都通上了市电,一个个骄傲得像只刚从母鸡背上下来的公鸡,见到我们这些“山里的”,连牙缝里都洋溢着一股瞧不起。
石盆村一些人家闺女找婆家,一听说是山里的,第一句话就是:那地方连电都没有,吃饭都吃到鼻子里去了,俺不!事实上,石盆村通上电也才不几年的事儿。人确实是随着环境变的,没过几年,我们也告别了晃晃悠悠、阴影幢幢的煤油灯,被新架的电线杆带到了现代化的世界当中。接通市电前后,南岔村发生了两件事情。一个闺女看上了电力局一个来帮忙架电线的小伙子,走到哪儿跟到哪儿,偶尔也会在树林里情不自禁地抱抱亲亲。可通电了,人却不见了,那闺女坐在桥头哭得天昏地暗,连天空都忍不住下起了大雨。
另外一件事是,乡里发现了储量较为丰厚的铁矿,开办了选矿厂。村里几个小伙子去当工人,一天干十几个小时,连轴转,累得够呛。有一天骑着自行车向选矿厂走,大伙儿一商量,到一边山坡上平撇了根大树枝,站在高处,往低处的高压电线上一扔,一时间,火花乱冒,手指粗的电线断了不说,还把设在石盆的总闸给烧掉了。人倒是轻松了两天,到第三天,派出所的人来,几个小伙子被明亮的手铐铐走了——按照他们自己的话说,他娘的,就算老子住了半年的免费旅馆,白吃了半年公家饭。
一路都是上坡,河沟右侧,是石盆村的田地,最顶上是鸡冠寨,下面是苹果园,除了山坡,就是田地,有石盆的,也有南岔的。沿着平涉(平山到涉县)公路再行五里地,第一个到达的是南岔的砾岩村。村里人大都姓张,至于他们从哪里迁徙来的,我没有打听过。
与其他村子相比较,砾岩村一个显著的特点是:出了不少痴呆者(智障),而且集中在公路下面的几家。其中一家,一口气生了三个痴呆孩子,两男一女。我小的时候,老是不敢从他家门前路过,那个女性痴呆者总是坐在门前的石头上,披着一头长满黑泥的头发,张着眼睛,恶狠狠看人。有一次,我正要路过的时候,她忽然扑了过来,我急忙一跑,只听得砰的一声。回头一看,她的脑袋撞在了对面的石墙上。
后来,她出嫁了,婆家在很远的地方。她男人很聪明,长得白白净净,说话还很文气。两年后,她生了一个男孩,和正常人没啥区别。另外两家,也各有两个患轻度痴呆症的男孩子,都要比我大很多岁。其中一家还有一个健全的女儿,长得虽然不算好,但嫁了一个当了好多年乡干部的汉们。
到二十多岁,姐夫出面,给他找了一门相对的亲事。
新婚第二天,有人问他说,咋样啊?他嘿嘿笑笑,抬起袖子摸了一把口水和鼻涕说,妈的,俺还没想到,干那事还挺使得慌(累)啊,半夜饿了,起来煮了两包方便面。又有人问他:一晚上能整几回?他也老实回答说:第一天晚上整了十二回,后来少了,得劲儿(舒服)是得劲儿,可妈的就是使得慌。没过几年,老婆给他生养了三个姑娘和一个儿子。
另外一个轻度痴呆者没他那福分儿,三十好几了还光棍一条,正好又住在一个院子里。虽说脑袋不灵便,但天性中的本能却还没有泯灭。久而久之,就跟他的半痴呆老婆——王八看绿豆,对上了眼儿。有一次,两个人正在热火朝天,他突然回来了。推门看到,也知道这是男人不能容忍的事儿,当即大发雷霆,抓住裤子都没来得及穿的老婆和野汉子暴打一顿——还是气得没办法,抓了一把剪子,拉开架势,要把野汉子的命根儿剪下来喂狗。
男女的事儿,古人说是干柴烈火,洪水猛兽,一发不可收。丈夫的突然出现,不但没浇灭烈火,而且还火上加油。消停了一段时间,两个人瞅了机会,又粘合到一起了。丈夫再次发现,竟然没发火,平心静气坐下来,三个人达成了一项协议:野汉子每来一次,妻子须向他交上五元以上现金,等价物品也行。
无独有偶的是,在砾岩村,不仅痴呆者讨不到闺女做老婆,就连那些极其正常的汉们,也有不少终身打光棍。大致数数,总共有十几个之多——大都是家境问题——按照乡里话说:闺女们的眼睛都是往上看的,谁家门槛高身子往哪儿斜。张三家姊妹弟兄四个,大哥大姐结婚很早,只剩下他和二哥,躺在老屋的土炕上,弟兄俩,俩光棍,夜夜烙肉饼。有一年冬天,下了一场大雪,白茫茫一大片后,二哥晚上就很少和他一起睡了。不过半个月,就从村人嘴里听说,二哥和本村一个堂嫂子好上了——堂哥在煤矿下井,一年里回不来几次。再后来,张三又听说,二哥又和堂嫂的妹妹好上了。这事儿在村里很新鲜,几百年不遇一次,长舌妇们挤在一起,红口白牙,交头接耳,说得舌头都起了桃红色的水泡,还是不肯闭嘴。
没过多久,二哥就和堂嫂的妹妹结婚了,锣鼓鞭炮,喜笑颜开,婚礼虽然简单,但也很热闹,亲戚朋友一大群,吃喝了一顿,两个人就顺理成章地睡在了一起。张三心里觉得不公平,老二是人我也是人,他能的我也能。恰好这个堂嫂还有一个三妹妹。每天吃了晚饭,嘴巴一抹,趁着徐徐降落的夜幕,踩着硬硬的石板路,晃到堂嫂家。一开始肯定不怎么顺利,没多长时间,从张三的脸色判断,一定情况发生了质的转变。
可张三没他二哥幸运,次年冬天,堂嫂的三妹妹出嫁了,也是锣鼓鞭炮,热闹翻天。人家三妹妹头顶红绸布,鬓插两枚红布花,脚踩红皮鞋,乘坐一辆头上挂着大红绸缎、贴着大红喜字的汽车,从他门前经过,进了别人的门槛。
这大概就是命了,张三认了。但仍和堂嫂好,每年出去打工回来,多少都能挣些钱,除了自己已经花掉的,大致都落在了堂嫂腰包——对此,村人没怎么议论——再长的闲话也有到头的时候,不是遗忘,而是没有说的必要了。如此过了两年,又一年冬天,腊月,大雪虽然纷纷,但也没挡住渐渐浓郁的春节气氛,孩子们燃着柏香和木棍,蹲在院子里、马路上放炮,噼噼啪啪的声音炸得河谷回响,山峰沉默,大雪纷纷,日子明亮。大年三十黄昏,张三堂嫂家废弃的老房子忽然起火了,火势熊熊,照亮村庄,如席大雪和瓢泼大水也都无能为力。堂嫂号啕大哭,堂兄咬牙清点后,扯着嗓子说:总共损失了咱他娘的三根丈三长的大梁,还有几千斤用来喂猪的麸糠!
垴顶山
每天早上起来,砾岩的人都要习惯性地往南边的山坡上看看,一看太阳升到哪儿了,二是看看垴顶山的人在干啥。两村人遇到一起,熟悉的难免会开玩笑,斗斗嘴。大多时候,砾岩人也会像石盆人一样,嘲笑说:恁都住在那个背坡上,别说太阳照不到屁股,就是脸也像水库里的王八,整年不见一道光。垴顶山人听了,脖子红,眼睛发紫,鼻孔里的粗气能吹着火。忍不住也埋汰砾岩人一句:看恁都晒得像驴球似的,连屁股都红罡罡的,哪儿还像个人哩?!
垴顶山在砾岩对面上方的山梁上,因为是背坡,到中午以后,阳光才照上去,最多三个钟头,就又沉浸在巨大的日光阴面了。不多的简单民居也还是一些石头房子,青色或者红色,矗立在山间林间,古朴幽静,但田地都在下面,无论干啥都得背背肩扛担子挑。很多闺女也不愿往垴顶山找婆家,都嫌地势高,生活不方便。
在南岔八个小村庄当中,垴顶与众不同的地方有两点:一是日本鬼子骑着高头大马出现的时候,垴顶山首当其冲,当人们看到,刺刀已经架在脖子上了;另一个是村里早年有一个当兵的,后来在部队当了连长。以前,村里人老是欺负人家娘,组织上派了人来,专门召开大会,对那些无故欺负人的村人进行了严厉警告。此后,村人恶性收敛,这一事件,也被附近村人口碑相传到今天。
日本鬼子人人怕,其他的村人看到,早就跑到山洞躲起来了,偏有一个上了年纪,耳朵又聋的人死活不肯走。还大声对儿子说:那鬼子也是人,他还能把恁爹我的咬掉不成!等鬼子冲进村庄,把他拖出来,用不怎么流利的汉语问说:八路地,窑洞(存放着八路军的粮食、弹药和布匹)的,在哪里?老人耳聋听不清楚,反问说:洋桶(铁皮做的桶)?没有!小日本又问,老人还反问“洋桶”。鬼子急了,抽出三尺长的马刀,喊了一声“八嘎”,就把他的脑袋砍了下来。
趴在山上的人看到了,鲜血喷起老高,身子像个木桩,倒在地上,手脚还动弹了一下。但没有人敢出来报仇,包括他的儿子们,等到鬼子走后,才哭喊着回家,把头捡起来,擦掉尘土,放在脖子上,哭号着埋到自己祖坟。再后来是石友三的部队从垴顶山经过,据爷爷说,那部队就像一群老公鸡,当兵的一个个无精打采,耷拉着脑袋,脚跟儿贴着地面走。至于那个在部队当了连长的人,大致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参加了八路军,到现在也没回来过。
等我长大,垴顶山还在那里,阳光晒不着,每每从下面的马路上过,总要举着脑袋看一下,几座房屋像是巨大的磐石,被数棵梧桐、杨树或者槐树包围着,安静得不发一声。倒是常有新鲜事情发生,大都是男女间的。其中一件耐人寻味:砾岩村的一个妇女,生养了三个闺女,又堕了几次胎,就是不见儿子。垴顶山村正好有一个光棍,人很白净,也很聪明——妇女随即深夜前往,公然寻欢,连续数月,直到怀孕——十个月后,果真生下了一个儿子。
长到18岁,我只去过垴顶山两次,一次是捉蝎子从背后山上绕到那里的,没进村就从一边山坡上回家了;还有一次是同学的哥哥结婚,我和同村的几个伙伴去送贺礼,晚上又到那里吃喝了一顿,然后大呼小叫跑回来。有一年回到家里,母亲说了一件我与垴顶山有关的事儿——她说,家里还请媒人给我说过(提亲)那位同学的妹妹。
这件事我全然不知,同学的妹妹比我小不了几岁,前些年,还记得大致的模样,现在一点印象没有了。有一年妻子(那时未婚)一个人回到老家,说是垴顶山有个个子只有一米四左右的娘儿们(村里已婚妇女的俗称)总是到家里找她玩,好像也有智障,只要一吓唬,就像兔子一样,沿着山路跑远了——这个人我从来没见过,也想象不出到底是个啥模样,更不知道是谁家的媳妇。
有一次回家,在路上遇到一个半痴呆的汉们,嘴里嘟嘟囔囔不停,走到哪儿说到哪儿,也不知道说的啥——我从来没见过,问母亲,才知道他也是垴顶山的,神经有点儿不正常。这些年来,垴顶山人也大致认识到了高居山阴的不好,很多人家都在对面的阳坡修建了新房子,搬了下来。但还是有人在上面住,大都是一些老人,天天冒出些孤单的青烟,像是飞天的青蛇,从山坡升到山顶,再升到空中,直到消失不见。
羯羊圈
从我们家后面,爬上一道山坡,再翻过去,下了山岭,迎面是一道阴森森的小山沟。一座矮小的石头庙中,一尊泥塑神胎样子怪异,不知道供奉的是哪路神仙。每次路过,我都不敢往里看。旁边还有一个坟地,孤零零的,不知埋着谁。再旁边的一棵柿子树上,据说有一个人上吊死了。尤其是傍晚和夏天正午,一定要路过,我就绕道走。上到草冈上,忍不住回头看一下,总觉得有一股说不清楚的气息,巨大的黑色线团一样,在低低的山凹里缠绕和飘荡。
这里有我们村的旱地,后来栽了些苹果树。没有几年,苹果树就被虫子们一棵棵地害死了。只好锯掉,拿回去烧柴做饭。下面也有一些旱地,大都是羯羊圈村的——好像没有几户人家,而且大都不认识,我小的时候,有一户人家栽种了杏子树——个子很大,成熟后呈金黄色,吃起来特别甜。我和弟弟去偷过几次,趁着傍晚,从另外一面陡峭的山坡上绕过去,先趴在山顶上看有没有人看,然后一个人放哨,一个人上树去摘。每次都满载而归。
有一次被人发现了,我急忙从树上爬下来,拉了弟弟,沿着侧面的山坡跑到另一道山沟里,躲在一大片材树林子里。这里是羯羊圈的外围,很偏僻,小时候,我帮着父亲放羊,曾经来过,因为距离村庄远,很少有人来。我没有想到的是,很多年后,村里的一个堂伯死后埋在了这里,开始我不知道。再后来,他的一个儿子也出事故死了,我帮忙埋他,才发现这里已经是坟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