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农历二十八,家家户户打扫房屋,把家具和被褥搬到院子里,用长长的扫把将一年的灰尘和蛛网扫下来。在正墙上贴上新买的年画:那些鱼们、花们和身穿蟒袍、长裙宽袖的人们在墙上静止或者舞蹈。有人扫院子,飞扬的灰尘,硝烟一般,迎风向上。
11.小年夜,村庄灯火,最小限度的辉煌。张丰春家又传出哭闹声。媳妇嫌张丰春给老丈人的年货少了,媳妇埋怨,唠叨多了,张丰春动手打。张丰春的四个兄弟都来了,还有白发苍苍的母亲,指着张丰春的鼻子,又哭又号。这天夜里,张凤君闲置多年的老房子忽然起火。因为离村子较远,直到火光照亮了对面的山坡,村人才惊呼而去。
12.凌晨,鞭炮齐鸣,远近村庄都在不断的爆炸声中,一盏一盏灯火从漆黑中醒来。有人走动,从这家到另外一家,从爷爷、奶奶家转到兄长嫂子家。天光放亮,孩子们还拿着鞭炮,在街道上点燃,呼啸往来。大人们则坐下来,在自己家或者别人家,喝酒聊天,说淡话,一个个和善可亲,笑容可掬。初二,村人都到远处的亲戚家磕头拜年。初五后,年味消淡。最先出门打工的是张四海,一个人,用编织袋装了被褥,上了去山西阳泉的班车。第二批是张流水和他几个侄儿,去了涿州的某一家砖厂;张丰春还是空着双手,沿武安向西,继续到山西左权做木工。孩子们都在忙着寒假作业,少了呼啸打闹,一个个神情严肃,坐在日渐温暖的阳光里,面对一张木桌摇头晃脑。
13.张武林父亲第一个往地里运粪,七十多岁了,挑一百多斤的土粪,冒着热汗,从粪堆到田地,半天6个来回。这时候,野草返青,向阳的田地里,去年留下的瓜秧又举起绿色,韭菜也是,抖掉去年的干枯,一夜之间,就绿茵茵的了。河沟里的坚冰不时破裂。林间聚集的乌鸦不知何时不见,它们同伴留在麦地里的黑色尸体开始腐烂,或者被汹涌的春水冲到地边。各家的公鸡们也活跃了许多,面对成群的母鸡,一只只咯咯乱叫,毫不妥协。羊只们疯了一样,往麦地跑,拦都拦不住。
春天的六个情景
1.元宵节一过,壮年劳力都出门了,向东或向西,留下的都是带孩子的妇女们,也像男人一样,上山下坡,侍弄田地。有干不动的重活儿,有亲戚的找亲戚帮忙,没有亲戚只好找别的男人。张武望媳妇朱桂花找了邻村的光棍胡二毬,帮忙运粪、刨地,还重新垒了去年被大水冲塌的田地。
2.没几天,麦子就长到膝盖了,怎么看怎么心疼。村人开始在麦垄间点种玉米和豆子,人在绿中,蝴蝶乱飞,不少的蜜蜂也开始在周围的花树上,在花朵中嗡嗡嘤嘤。杏花败了,桃花也败了,小小的青色果实缀满枝丫。有好事的孩子,要大人摘了吃,酸得都把嘴巴和眼睛拧在了一起。对面山上的松林依旧青青翠,马路上的车辆呼啸来去,沿着盘山公路,逐渐去远。
3.张武的母亲去世了,癌症,从发病到死亡,不到一个月。伊初肥胖的老人家,只剩下一把骨头。张印的第七个儿子也死了,那几天,正好下了一场透雨,想回来给父母帮忙种地,没想到,家门都没进,在半路上,随着一声巨大的爆炸声,和另外24个人一起丢掉了性命。没隔几天,乡党委书记的大儿子也死了,27岁,癌症。张义霖的老婆怀第三胎了,乡计生办紧追不放,两口子趁夜逃跑,追查几天,不见踪影。半个月后,他们再回来,先前装饰一新的房子门窗荡然无存,一个家具都没有留下。张义霖跑到乡政府,交8000元罚金,拉回自己的家具。
4.四月,干旱。龙王庙里插满了柏香,老远就可以嗅到。河水干涸,巨大的石头晒得皎白。玉米苗儿枯萎了,新点的种子大都没出来。人人都望着天空——高天湛蓝,热风徐徐。秧苗将死,村人只得挑水挽救,一个个,沿着曲折的山路,铁桶和木桶在人的肩膀上,浑水荡漾。两天时间,水井就见底了,池塘也见底了。张福林和张义霖因为一点水打了一架,两个男人,雄狮一样,踏坏一大片新生的玉米苗。张丰春的媳妇和张丰均的媳妇吵起来了,两个女人,在河边,相互揪下对方一把黑色头发,脸上的指痕渗着鲜血,看起来好笑又很可怖。
5.月尾,大雨滂沱,雨水发热。干裂的土地瞬间缝合,就连久不见水的山坡上,也有泉水冒出。人人都笑了,已经没有劳作能力的老人坐在屋檐下,看着一阵紧似一阵的雨水,不时发出叹息。看院子里过往的人和落雨的天空。有些水沿着沟渠流到田地,泡塌了石头砌垒的地沿。河沟里水声哗哗,携带着泥沙和枯草,向着乡政府所在地,猛兽一样。张三发的老房子泡塌了,又是一阵轰响,大雨之中,仍旧可以嗅到浓烈的腐朽味道。张丰均的媳妇带着孩子,没来得及藏干柴,只好重新生起煤火炉,在房檐下架锅做饭。雨过天晴,到处都是软稀稀的,尤其是黄土地,踩一脚就是一腿黄泥。
6.庄稼长得快,野草也长得快,不几天,田角地边就长出了一尺多长的野草和野花。其中,野菊花最美,很小,一蓬有二十几个花朵,味道涩苦。有人拿锄头,或者用手掌,将野草和野花一并铲掉。临近的柿子树阴影庞大,伸展到田地上。柿花小而白,花蕊微黄,蜜蜂纷纷下落。不过几天,花儿枯萎,继而长出青青的,枣般大小的柿子。孩子们放学回来,在夕阳下打闹一番,各自挎了荆篮,在地边和河边刈割猪草。端午节那天,张丰均的媳妇突然和光棍胡二毬吵起来了,一个站在自己的院子里,一个站在马路边。胡二毬说,你和俺睡觉,俺给你干活,咱俩谁也不欠谁的,还给俺要钱,求门都没有!
夏天的几件事情
1.五月末,麦子金黄,到处都是炎热。蝴蝶在麦芒上落下又飞起,麦熟的香味在村庄周围飘荡。村人纷纷磨了镰刀,带上干粮和水壶,一家人泡在麦子中间,将沉甸甸的麦子割断,放倒,一天下来,汗水洋溢,钻进衣服的麦芒扎得人浑身发痒。在外打工的张立军、张武飞、张立民、张立光、张广润、张思和、张相臣、张云妮、张彩云、张花巧等人先后回来了。有了男人,女人和老人们清闲起来,做饭,呵斥孩子,往地里送水和干粮。有的女人也和丈夫一起收割麦子,但不时停下来擦汗,或者躲到阴凉里,边喝水边说话。
2.麦收之后,玉米茁壮,打工的男人又走了。女人的村落,到处都是红色、蓝色或者绿色的身影。7月初,太阳连番照耀,田地再次龟裂,正午的杨树叶子萎得打卷,柳树长在水边,再干旱也比山坡上的树木滋润。7月,相对有点清闲,除了去地里拔拔草、摘些豆子、瓜菜之类的,基本没有什么事情。各家房前屋后的果树果实满缀。不少的孩子们蹲在墙根偷,抓住了还不承认,问得紧了,大哭起来,声震山河。
3.这个月第8天,孤寡老人朱二妮死了,无病无灾。埋葬她时,村人穿过张毅麟和张丰春家的麦地,在长有4棵柏树的老坟地下葬。村前马路上有一辆卡车翻了,掉进几丈深的沟底,司机死了,另外两个乘客奄奄一息。
4.8月,雨水充足,阴雨连绵,把田地和房地基都泡软了。深夜的雨声在叶子和泥土上蹦跳,深夜的婴啼隔窗不闻。河谷里的杨树被大水冲倒,只露出几根叶子寥落的树枝。柿子、核桃、苹果、山楂纷纷掉落。羊只们冒雨吃草,驴子身披大雨不停号叫。
5.张四妮失踪三年的儿子张志军突然回来了,多日不出门,在自己的房间,吃饭都要他妈送。村里一些半大小伙子们没事喜欢找张丰春5岁的儿子张再兴说话,问:李沟村的李二毛是不是每天黑天都去你们家?张再兴说:是呀!那李二毛是不是在炕上跟你娘打架?你娘还哼哼呀呀叫唤是不是?张再兴说:不是的,俺娘不是叫唤,是哼哼。
6.红透了的柿子落下来,噗嗒噗嗒,在青草或者石头上。杨树的叶子有点老了,像是一群笨拙的手掌。核桃也快熟了,满树都是松鼠,有人在自己的核桃树上绑了葛针。孩子们带着锋利的铅笔刀,坐在树上旋核桃吃。后山的板栗也快熟了,毛蓬蓬的,扎手。老茧丰厚的汉子,不怕刺扎,随手捏开一枚,取出其中的栗子,给儿子或者孙子吃。野葡萄也熟了,虽然又小又酸,但孩子们喜欢吃。
7.张四海的女儿张凤莲跟着外地一个江湖医生跑了,听口音像是河南的,有说是陕西的。张全福扛着鸟枪打兔子,从山崖掉下来,等人发现早断气了。他尸体的旁边,有一处尿印。
8.会算命的张北望迎来好几拨客人,有邻村的,也有远地的,有政府的,也有做生意的。有天晚上开村民会,队长和会计吵架,27个人赞同队长,29个人站在会计一边——多出的两个,一个是他媳妇,一个是他爹。
秋天的村庄
1.收核桃。村人挑了扁担,带了长杆,到后山,找到自己家的树。男人爬树,女人在地上捡,不大的孩子站在一边的空地上,仰着脑袋看。白露了,核桃也打完了,都放在河水里,去皮,再用药水洗。
2.田地里的玉米、谷子、大豆、高粱也都秸秆干枯,在风中,飒飒的,似乎谁在搓洗粗布衣裳。村人大都整家出动,收拾了这一片地,再收拾那一片地。然后刨掉玉米茬子,秸秆还田,撒了化肥,把田地翻了,种上麦子。张丰春媳妇一个人忙不过来,叫来娘家哥帮忙,一共3天,但没有人说闲话。
3.摘柿子。柿子这东西比较娇贵。树下都是石头,需要铺上破被褥和苇席接着。捡回来,放在屋顶上,好的用旋刀旋成柿牛,坏了的做成柿饼。不几天,青青的柿子就变成了红色,再几天,长出一层洁白的霜,很甜。板栗相对好打,落在地上,用木头做的镊子一夹,放在荆条篮子里,回来褪皮,晾干就可以出售了。
4.打板栗期间,张四海从板栗树上跌了下来,屁股蹲在一块石头上,尾椎骨裂开一条缝。张义霖的妹妹张素华考上了河北大学英语系,张武林的妹妹也考上了邢台师专。张浩参、张浩飞、张四虎的儿子或者女儿名落孙山。
5.秋风一起,大地空落。田地里面的事情告一段落了,村人闲了,妇女们脸色黝黑,一个月没见面的孩子忽地长高了。张五森着手为大儿子张良伟找媳妇,先请媒人说邻村李双竹的大女儿李赛花,不成。后来说村支书的女儿白先凤,不成。再说张庄村朱友良的女儿朱军花,不成。张良骏的女儿与上庄村村支书的儿子张建林订了婚。张林甫的二儿子张虎军喜欢邻村支书的女儿,一连写了一百多封求爱信,托同学张庆贺送给人家。几天后,收到回信,打开还是自己的,不过,后面多了一行字:从此我们不认识。
6.清晨的白霜像盐和白糖一样,落在背坡上。原先青翠的瓜秧枯萎了,有的变黑,有的变黄。山坡的酸枣树也落尽了叶子,几颗鲜艳的红枣悬挂树杈。满山遍野的紫荆也落尽了叶子,有人提了镰刀,割些爽直的荆条回来,坐在阳光下面编花篓子,一个可卖5元钱,要是手脚麻利,一天可编2到5只。
7.初冬。真的冷了,到处都在上冻。早晨的河水一边结着一层白白的薄冰。麦地的冬水已经浇过,但麦苗停止了生长,刀刃般的小叶子浮在土地表面,像是委屈的孩子。11月中旬,天气又暖和起来,阳光像春天的。有人出门去了,做木匠,或者拉大锯,做生意。第一次下雪时,有一种久别再来的新鲜感。大雪飘飘,到处都是人和动物走过的痕迹,对面的松林也是白色的,少数裸露的绿叶,看起来很黑。傍晚的炊烟像是雪地的皱纹,从各家的烟囱蹿出,被风吹斜,又在风中消失。
8.到砖厂打工的人陆续回来了,带回数量不等的钱;在煤矿上班的至少还要一个月才能回来。张五森儿子张良伟终于找到了媳妇,听说是上盆村的,姑娘姓赵。
9.张福林家盖房子,叫了好多人帮忙,他家在东边的山岭上,像一座碉堡。冬月二十四:张永光“元气大伤”,儿子张合林与东沟村的蔡桂英结婚,给女方定金5000元,彩礼(含衣物家具首饰等)28000元,宴请宾客、租用车辆等4600元。
10.光棍张三在外村遭到毒打,原因是半夜敲李沟村杜齐鸣老婆的窗户,被突然赶回的杜齐鸣逮个正着,暴打一顿,扔到马路上。
11.村干部挨家挨户收取农业税、特产税等;张武林家三个亲弟兄因为巴掌大的一片地大打一场。张福良在市政府上班的儿子一年内回家3次:分别乘坐桑塔纳、三菱越野和奥迪。
12.剩下的事情,微小的事情,小到生活里,有点不值一提——又一场大雪之后,阳光还很温暖,不到晌午,阳坡上的积雪就消失不见了,留下一片黑黑的湿地;村边的槐树林里落着不少乌鸦,还有总也飞不高的麻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