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自然村列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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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在口碑之间(6)

这些年,大致是生活水平高了,丧事也丰盛起来,要是夏天,帮忙的人必须喝啤酒,冬天则白酒。起灵的时候,几个大汉把棺材绑了,再用长木杆“嘿呦”一声抬起来——有路的放在拖拉机上,没路大家就轮流抬到坟地里。这时候,孝子贤孙们放声大哭,跟着黑色或者红色的棺材,一路走,一路哭号。到坟地,由长子摔掉瓦盆,再填上第一铁锨土——这时候,哭声戛然而止。村人讲究说:这时候要哭,就会把自己也埋进去。

这个讲究很有意思,一方面,有体恤孝子贤孙的人情味;另一方面,也暴露出了人性当中虚伪的部分。大致是从16年前开始,每逢丧事,当晚或者次晚,死者家属总要放一场电影(以前有钱人请戏班子唱几台,以示孝敬。现在仍然还有,但大都被电影代替了)。丧事一过,孝子还得带上吃食,到亲戚家走一趟,这叫“谢孝”,报答亲戚们去参加丧事的深情厚谊。

死的要是年轻人,未婚,不办丧事,趁夜埋葬,而且还不能入祖坟,需要买回一个合适的早夭女性尸骨,方可名正言顺地与家族其他亡者同列;若死者是黄花闺女,则另寻一处,不挖坑,用石头把棺材砌起来,再用水泥浇铸缝隙——因为早夭的男性多(疾病,大多数是在煤矿铁矿事故当中丧生的),为了安全起见吧。近些年来,早夭女性尸骨大受欢迎,价格从几百元飙升到一万多块钱。有的实在买不到,偶尔遇到合适的,打听实了,还会趁夜偷回。

冬天一到,四处可见说媒的人,儿子到找对象年龄的家长凑到一起,说的最多的是去哪儿给儿子说个媳妇,心里把附近村庄所有适龄闺女盘算一遍,认为有可能的,不管有人说没人说,总要去“探探口”,要是女方大人有意思,就找了合适的媒人,以最快的速度“下手”,生怕一闪眼就被别人家抢跑了。闺女们一般自己不做主,全凭大人拿主意,说好就好,说不好就不好。

只有少数闺女有自己的主意,嫁谁不嫁谁心里有谱儿,也有耐不住大人威逼利诱的,心里再不情愿,也得顺着父母意思。讲好了财礼钱(二十世纪八十年初为几千元,九十年代3万元,现在最高要到10万元),双方没啥大的分歧,媒人就带了女婿来,安排两人见上一面。男方家就会拿出两块红枕巾,包了数目不等的钱,递给女方,女方接了,就算订婚了。这是太行山南麓村庄通行的订婚仪式,俗称“递手巾。”

这样一来,别的人家就不再张口了,有时候提起来,也只能说:“人家有主儿了。”觉得不错的会叹息一声,后悔自己说得迟了。

附近村庄每年都有庙会,两天前,男方家就送了钱去,随行就市,多少不等;算上蝉房、河浦、水墨头、白塔、渡口的几个庙会,一年下来,少说也得几千元给女方,还不算在早就说好的财礼钱中——这样拖几年,再少也得白给女方上万元。但只要结婚了,成了自家人,这钱就再不用给了。为了省钱,订婚没半年,男方家就差了媒人去对女方大人说:早点把俩孩子的事儿办了吧。

女方家要是不满意,有退婚或者再多要点财礼钱的想法,就会想方设法拖延,男方家着急,只要还能承受,就咬牙给,但也不能不还价,实在讲不下去了,背地骂得热火朝天,但脸上还得挂上笑容。我记得,大表哥结婚时候,总共花了一千多块,那是1978年;1980年,二表哥结婚,花了四千多元;2001年,小姨家的表弟结婚,乱七八糟加起来,花了六万多元,其中,四万元是净给女方家的。

说好了日子,男方家早早布置了新房,买了酒菜,结婚那天,锣鼓铿锵,鞭炮齐鸣,高音喇叭在树上或者房顶上对着山坡乱喊。亲戚们早早就来到了,同村人也早早来了,昔日即使门可罗雀的人家,此时也人头攒动。车早就在那里等着了,头上玻璃上都是红花囍字,小车准备迎接新娘,大车承载娘家人。还有一辆卡车,几个人站在车厢里,一路放炮。到女方家,先吃饭,娘家人故意把闺女所在的房间门插上,男方家人递上钱来,才给开门,允许把新娘接走——以前来回没路,新娘大都乘坐毛驴,近一点的自己走;再后来坐拖拉机、三轮车,现在是小车(从北京吉普、天津夏利、上海桑塔纳到广州本田)。

男方家人山人海,吃了喝了,亲戚们不能白吃,得留下贺礼——舅舅给的最多,其次是姨和姑姑,以前几十块钱后来几百,现在好像是一千元。大人吃饭,孩子们围着新娘转,叫嫂子的闹洞房,最常见的游戏是捉了新娘手脚,提起来,把她屁股往墙上或者其他地方蹾,俗称“打油蹾”。夜里,要放电影,邻村的好友还会来送贺礼。客人散尽,才是新郎新娘时间——第一夜不能插门儿,还得在窗下放一把扫帚(我至今不知道是啥讲究)。有调皮的小叔子会提前钻到床下——第二天出来,四处宣扬新娘新郎做爱的细节和动静。

婚后三天,娘家人来了,再吃喝一顿,把闺女接回家——这里面一个明确的理由是“叫四日(日,方言喜欢读成平舌音,‘意’音)”,就是娘家人,主要是父母、姑姑、姨姨之类的亲戚来到闺女家,吃喝一顿,再把闺女接回去住几天的意思。隐晦的则是:怕初次尝到甜头的两个年轻人不知轻重,索要没有分寸,伤了身体,采取这样一个规矩,把他们分开一段时间。这应当说是石盆村人婚娶的最后一道仪式。

几天之后,新郎再把新娘接回自己家,两个人就真正成为夫妻了。他们也知道,性爱只是其中一部分,再过些日子,如果没啥差错,就要有孩子了——生计问题占据了两个人生活的头等位置。

谁家也没专门堆着钱给儿子结婚,除了家境特好的,大都有借债,作为当事人和受益人,儿子(当然还有儿媳)必须承担——有的儿媳不愿意,和公婆争执甚至吵闹;有的儿媳聪明,知道从男方家给自己父母的财礼钱当中要一部分留在自己手里——乡亲们说:钱是硬通货,一分钱逼死英雄汉,这也算是乡间朴素而残酷的生存经验总结。

还有一个习惯是:婚娶大都在冬天进行,一来食物不易变质,二来相对清闲。但老人过世或者年轻人夭亡,都不是自己可以说了算的——随时都可能发生。

我还在乡村的时候,先后经历了祖父的死、二表哥的自杀、邻村的一些正常和非正常死亡事件;也参与了几场婚娶——往石盆村送了表姐,从花木村迎接了三表嫂,还有村里的几个堂哥堂姐。年幼时,每逢他人婚娶,总是跟着瞎兴奋;稍大一点儿后,也梦想着有一天能像他们一样,用锣鼓和鞭炮,轿车和火红的绸缎,笑脸和内心,迎回一个属于自己的新娘——但十多年过去了,直到我离开的那年,也没有实现这个梦想。

又很多年过去了,村庄还在原来的地方,山川巍峨,草木枯荣——而夜夜狼嚎早已不见,一茬茬的人方言雷同,面孔如一,风俗照旧,脾性不改——在偌大的世界当中,那么大的地方,那么些人,在庞大的世事和时间当中,一点点成长,一点点深陷,无论怎样的姿态,也都不过一个个的瞬间——截至现在,我想,除了我,似乎再也没有人这样隆重说出它们的脾性和姓名,过往和现在了。

一九九二年的村庄史

时间:1992年。村庄。位置:太行山南麓。

十二月的十三个断片

1.草木寥落,小小的地域,风在地面和空中,深夜有人咳嗽,白天的山坡上,从这里到那里,有人的身子石头一样移动。夕阳之下,猪猡哼哼,风中的树梢发出呜呜的响声。夜色像是一张巨大的网,棉花一样柔软,落在村庄当中,连同它的茅厕和鸡圈、田地和院落。

2.张三林的大儿子张虎回来了,从100公里之外的张村煤矿。第二天碰到张三林,脸色很好,走路背着双手,见谁都笑眯眯打招呼。村人说:张虎这次带回一万多块钱,是他家近十年来收入最高的一次。张三林曾任村支书,执政三年有余,至今叫人念念不忘的有三件事情。其一,村里架设市电,张三林一家7口,停止烟火,到大食堂大快朵颐,儿子张虎吃得最多,每顿3碗猪肉炖粉条,外加3只馒头。其二,张三林与外村一个妇女相好,3个月后,那位妇女到村支部找到他,对着其他人的面,冲他要钱。恰张三林手紧,说没有,那位妇女,大叫说:俺不能让你白睡,不给俺就不走!张三林尴尬,搓手在地上打转,中午到女婿家借300元,说买化肥给庄稼追肥。其三,他的儿子张虎是个愣头青,浑身横肉,老子又是村支书,一次看电影,摸了杜莲花的屁股,杜大叫,闹得看电影的都转身看她,老子杜麒麟咽不下这口气,给乡派出所报案说,支书的儿子耍流氓。张三林无奈,多次磋商,给1000元摆平。

3.腊月初六,张福生女儿张巧凤出嫁,除了在外回不来的,全村男女老少87人,分乘2辆大轿车,在鞭炮和锣鼓的护送下,奔赴3里外的牛登台村,放开膀子吃喝一顿,下午返回。张巧凤先前和四海村的朱启明订婚。起初,两天不见,张巧凤就站在东边的山岭上,像个木桩一样,朝四海村的方向看。那时,朱启明买了一台东风牌卡车,到山西拉煤,生意很好。订婚3个月后的一天,不慎撞死一位老人,赔了3万块钱。再来,张巧凤躲着不见,月后退婚。牛登台村属武安县境,张巧凤的新婚丈夫老家在山西,几年前搬来,因为有个养殖场,养了几千只蛋鸡,收益不错,很早就买了1台夏利牌私人轿车,前年,还被县电视台当作致富能手宣传过。

4.农历二十一,学校放假。平时在学校聚集的孩子们活跃起来,马路、山坡、房顶、麦场等处都是他们闹场。其中,张有为的儿子张猛年龄最大,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先后3次留级,直到15岁,才勉强到中学读书。这小子读书不行,玩儿很在行,曾以一张嘴巴,说得几个小他几岁的孩子甘愿给他当马骑,任张猛用布绳子拴了脖子,一路奔跑,还咴咴嘶叫。某年暮秋,率领一帮弟兄到山上掏鸟窝,爬到树上,张着嘴巴往树洞里看,冷不防,一条水蛇猛然窜进嘴巴里。最小的孩子是张林富家的张云峰,别看年龄小,尤其喜欢打架,没事时候就跟着张猛,在村子前面的麦地里和李岩村的孩子们对着干,他的投石很准,几次把李岩村的孩子打得头破血流。

5.腊月二十六深夜,睡梦中,忽然一声爆响,村人纷纷起床。听到张武林站在空旷的黑夜,大声叫骂:谁炸了俺的屋檐谁全家死得连一根毫毛都不剩!这两天,村里唯一的光棍张三恰好不在,据说去了十里外的二姐家。

6.开始蒸馒头,做吃食了,村里到处都是香味,干结的面粉在水汽中成为可口饭食。有人买了成桶的花生油,回来炸麻糖,连各家的烟囱和墙缝里都透着扑鼻的香味。孩子们一边吃油条,一边和同伴们追逐嬉闹。

7.几天之后,张三回来了,派出所传讯,双手被铐子铐着,抱着电杆,坚持两昼夜。

8.村路上来往的人逐渐增多,大人孩子一大堆,穿红挂绿,说笑着,来到和离开。第一个:孤寡老人朱二妮的哑巴女儿,带着外孙,还有一些衣物和吃食。老人哼哼唧唧,鼻尖上悬着一滴白色的鼻涕,坐在烧热的炕头上,指挥女儿做饭。第二家:张伟长远在南河县的女儿女婿。因少在田间劳作,皮肤白如薄纸,村里同龄妇女啧啧赞叹。这天中午,张伟长的三个儿子,带着老婆孩子也都聚集在父母家里,一起生火做饭,满屋子吵吵嚷嚷,远听像是吵架。第三个:常年在山西左权做木匠的张丰春,两手空空,高高的个子隐没在自己的家门之后,瞬即关上,过了好一阵子,板门吱呀而开,接着是夫妻两个的吵架声。媳妇声嘶力竭,男人大吼如狮。他们的声音在村庄四周的地沿和山坡的石头上碰撞。第四个:朱昌海嫁到山西左权的妹妹来看他,多少年了,还是一口的河北方言。一起来的孙女舌头打卷,像含了一个小茄子,村人说听不懂,也听不惯。

9.腊月二十七,入暮时分,零星的鞭炮声响了起来,在地面和空中炸响。这时候,大人们不在意空中的火光。大人们在忙着做过年的吃食,有迷信的妇女,不约而同,端着馒头或饺子,跪在灶间,请灶王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我母亲和奶奶也是,她们下跪的姿态,虔诚的神情,我曾多次目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