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不同了,大戏院成了工作组的办公室,曹白鹭已经没有了自由进出的权利。大戏院门上的锁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了,齐整整的石头墙壁面孔也生硬了许多,更没有了往日那种朴实和亲切感觉。工作组可能分头到谁家吃饭去了,已经剥落了油漆的大门上贴着大红纸,上面写着“打倒土豪劣绅,农民翻身当家作主”一串大黑字儿。门口左边墙壁正中,写着“办公室”。这些语词,曹白鹭不陌生,但几个字拼在一起,就让他害怕起来。
许多年后,村里人还说,曹白鹭还不算是土豪劣绅,也没有做过多少缺德事儿,那一天,同村的曹培德老婆得了痨病,他还给了十几吊钱和一斗麦子,村里人有什么难事大事找他,多少也帮点忙。村里人恨起来就恨得要死,牙根都咬烂,宽容起来也没边没沿,哪怕你气死亲爹,租卖亲娘,照搭理还搭理,而且张口不提旧事。
工作组的人回来了,曹白鹭学着喊了声同志,一个半大小伙子看了看曹白鹭说,你就是上盆北街的曹大地主是吧。曹白鹭一脸惶恐,忙不迭地回答是是是。曹白鹭像自己家以前的老长工一样,哈腰跟着那同志屁股后面,进了办公室。同志点燃了煤油灯,淡黄的光打在旧桌子上。曹白鹭本来就很蜡黄的脸更显得没有血色了。两只手捏着旱烟袋,脚尖并拢,把探照灯一般的眼睛尽量眯起来,做出卑微的样子。自古以来民不和官斗,人要能屈能伸才行,曹白鹭深知这个道理。
曹白鹭出了大戏院,就颠着一双瘦脚,一溜小跑往家赶。老丈人张铁匠和曹张氏早等得着急了。张铁匠一见曹白鹭进门,就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冲到女婿面前,一个劲儿地问咋个劲儿。其实,张铁匠不用问,但看曹白鹭那张沮丧的充满皱纹的脸,就什么都明白了。
第二天一大早,曹白鹭就挨门挨户跑了一趟,毫不痛惜地主动将自家的田地分给了乡亲们。事后,同村的曹培德说:曹白鹭一进门,还没等点着旱烟,就对他说,把河沟边儿的那块水地你种了吧。我哪里敢?可曹白鹭硬是要送,俺就不敢要,谁知道曹白鹭扑通一声就给俺跪在了地上,鼻涕一把泪一把说就当求俺帮个忙。俺一想,人家以前还给过咱十几吊钱和一斗麦子,到这份上,不帮忙就说不过去了。
事实也是如此,曹白鹭东门到西门地窜了一天一夜,也就是办了这么一件事儿,将自家的六十亩地通通给了乡亲,就留下房后一亩旱地。主动将几个没儿没女的孤寡老人接过来住,给了粮食和衣裳布匹,比自己的爹娘还亲。
村人说,曹白鹭这个人就是精明,其他的地主还在按兵不动,踌躇观望的时候,他已经主动做了,散尽家财,自己落了个清清白白,也为村里人做了好事。而从工作组那边传来的消息却不容乐观,据说,村里有人偷着到工作组告了曹白鹭一状,说曹白鹭那是假慈悲,他爹曹景山坑害过山西的一个李姓财主。某一年,人家在他家里住了一夜,第二天起来,带着的五十两银子不见了,问曹景山,曹景山说你的银子谁知道,要不你把我家翻开来找。再有钱也是外地人,强龙难压地头蛇,听曹白鹭这样一说,只是哼了一声,抬脚就走了。本来两家关系很好,年年都走动走动。这事儿一出,山西的李财主再也没有进过曹家大门。
白青山和王老大闻听曹白鹭做的事儿,就想照着葫芦画瓢,学曹白鹭这一招儿。可惜的是,他们已经迟了,工作组已经明令禁止这样做。王老大看形势不妙,就带了细软,老婆孩子一夜不见了影踪,有人说,夹沟那地方离山西近,又有山路,逃跑很方便。工作组发现后,就派人住到了杨明小、曹宝印和白青山家里,还组织了几个半大小伙子,把通往沙河城、山西辽州、河南滑县的路口给把住了。
隔了一些日子,工作组理好了头绪,摸清了莲花谷、上盆村一带的地主情况,就开始了行动。最先被揪出来的是李家庄的白青山,那老爷们儿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被工作组带来的一帮子群众从老婆的被窝里拉了出来。那时候正是初春天气,北风呼呼地刮,地边的茅草都还没露头。白青山被五花大绑,用一根棒子插在后背的绳套里面,远远看起来,白青山就像拉磨的驴子一样,整个身子弯成直角。
工作组发动群众,在上盆村宽阔的河道中间用木头搭起一个台子,上面用草席棚了起来,叫每个村的村长把十里八乡的群众叫了来,一起参加对地主的批判。一时间,昔日空阔的河道一下子被黑压压的人群站满了。人到得差不多了,工作组庞组长走上台来,拿着一张纸,讲了几句话,大意是打倒土豪劣绅,分田分地,让群众结束几千年来受剥削受压迫的苦日子,过上人人有田种,人人有粮吃,人人有衣裳穿的好日子。
庞组长还没讲完,台子下面的人就炸开了锅,嗡嗡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每个人的脸上都充溢着复杂的神情,既是高兴,又是怀疑,有人在笑,也有人在哭。笑自己即将得到从来不敢想的,天变得不可预料;哭自己将要一无所有,变成赤裸裸的穷光蛋,再也不可以雇用长工丫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白青山被推上台子,人群顷刻鸦雀无声,偌大的河道,只有头顶的风在不明所以地吹动。人们的目光一下子聚在了白青山的身上。祖父后来说,真想不到,大名鼎鼎的白大地主,以前都是背着双手,哼着评剧走路的,怎么一下子就被五花大绑,押到高台子上去了呢?世道真是变幻无常,今天是这个样子,明天谁知道又是啥样儿?
白青山微胖,皮肤白,就像一个养尊处优的半老徐娘。由于腰大幅度弯着,人们看不到他的脸,只是看见裸露的脖颈,涨成了猪肝色。工作组的一个半大小伙子说:同志们,老乡们,这就是当过汉奸,贩过私盐,李家庄大地主白青山。受剥削受压迫的老乡们,我们要打倒白青山这样的汉奸大地主。
村里人说,白青山之所以最先被揪了出来,当过汉奸是最致命的。那天,白青山可能是平生第一次当众出丑,挨了鞭子,之后又被关进上盆村口大槐树下的一间破房子里,家里人给他送铺盖来,被工作组的人挡了回去。
瑟缩在破房子里的白青山,后背紧紧贴着墙壁,虽然墙壁很凉,挨在皮肤上像刀子割一样,但一会儿之后,就有了一点热劲,总比蹲在屋子中间的干地上暖和。心里一直在恨自己,当什么不行,偏偏当汉奸。虽然没有帮着日本鬼子伤害过一个人,但鬼子给的那面膏药旗还是在手里摇了个把月,跟在保定来的大汉奸魏德行后面,走村串户,喊了几天“皇军万岁”,说了几回建立*****圈好。至于贩盐那事儿,纯粹是为了赚钱。又不是偷不是抢,更不是从村里那些人身上刮下来的。
好不容易挨到天亮,白青山冻麻木了,身上的细肉冻得青一块紫一块,嘴唇裂开了口子,血都冻在牙齿上了,要不是后半夜在屋子里一刻不停蹦跳,早就冻死了。那一夜,白青山想了好多,几乎把自己大半生的每一件事儿都想了。白青山真没想到,风风光光几十年,到小六十岁了遇到了这样倒霉事情。真是人生无常,命运诡异啊!等到群众拉白青山出来的时候,白青山显得平静,低着脑袋,眼睛在地上数石子,嘴里不停地念叨着说:人不如石头,活着到底为了个啥?
第二个被拉到台子上的是莲花谷地主杨明小。杨明小倒没有当过汉奸,但他打骂过长工,刁难和克扣过长工工钱,还好诬赖人。行为不检点,和里沟、骡子圈的几个娘儿们不清不白,道德败坏。工作组宣布了几条罪状后,抽了一顿鞭子,就由专人押回莲花谷看管起来。
接着是曹宝印,几乎和杨明小一样,押上台子,抽打了一顿之后,押回家中看管。
又过了没有多少天,白青山、曹白鹭、曹宝印的钱、房子和地被充公。曹白鹭自个儿分给村里人的不算,重新收回,由工作组统一分配。工作组的人说干就干,雷厉风行,把地主一个个拉出来亮了相,宣布罪状,照例打了一顿,再召开群众大会,按照人口,将地主们的财产分了。
批斗地主们的时候,工作组动员群众上台诉苦,出气,开始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去,揭地主的短,骂地主的娘,村人认为,都是乡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更重要的是,谁知道这天什么时候变,还是不说的好。村里人虽然穷,没有文化,但明哲保身的技巧却无师自通。
但当另一个运动到来后,村庄的人们在公社干部的宣传和教育中,逐渐明白了当前已是社会主义江山一片红,不会再像旧社会,鬼子土匪军阀来了走了,不是杀就是抢,没有一个正经东西。而现在不同了,新中国的曙光已经照在了每个人的心上。
因此,不必再害怕地主有朝一日翻过身来,要回自己的房子财产,现在是穷人当家做主的时代,地主没有好下场!白青山再次被揪了出来,戴上高帽子,脖子上挂着一块木板,写着“大汉奸”、“卖国贼”等大字,被群众揪着,用口水吐着,鞭子和棍子打着,从李家庄一直游到二十里外的公社门前。与上次不同的是,这次是群众自发的行为,对地主和汉奸毫不留情,因为他们是阶级敌人。那时候的上盆街上,到处是热血浪涌的红卫兵小将,砸了地主老财的族庙老坟,推倒了庙里神像,凡是旧的反动的阶级敌人的东西,都如秋风扫落叶一般收拾得一干二净。
当年表现良好的曹白鹭也没能幸免,挂着假慈悲,伪君子的牌子被群众推搡着,敲锣打鼓,四处游街;逃跑的王老大被愤怒的群众五花大绑,吊在夹沟村南岭上椿树上面,用绳子和葛针(即长满尖刺的枣树枝)抽打。杨明小被几个愤怒的男人抓起来,身上浇了煤油,放火点着,杨明小带着一身火焰,没命奔跑,大概是烧得不行,就跳进路边的一个池塘,家人赶到的时候,浑身焦黑的杨明小已经浮在了水面上。汉奸白青山也没有落下个好下场,游斗时候,身困力乏,一不小心,从李家庄到上盆路边的悬崖上摔了下去,听在场的人说,脑袋都摔烂了。
时间窜到八十年代中后期,不断听人说,几个地主的子孙在拆老房子的时候,在墙缝和地下挖出了金子和银圆,我没有看见,不敢判定真假。不过,有一年,听弟弟说,那些人挖到金子后,一个个高兴坏了,杨明小和曹白鹭的重孙子分别在饭店里面摆了几桌,亲朋好友一起祝贺,那天,好多人都喝得摇头晃脑、俩脚都在尘土上飘,还把酒饭吐得满大街都是。
婚丧嫁娶
羯羊圈村一户人家儿子结婚了,次年生了一个儿子,村子当中会有人去看,主要是看孩子,连声夸小孩子长得俏(俊美的意思),说这孩子额头大,耳朵也大,将来肯定有出息。还有一些不去,这些人肯定与主人家有怨隙——仇恨是最大的隔膜,也是柄双刃剑,但存在了,就必须记着,寻机会把丢掉的找回来——不但不去,还背地骂:他娘的,还生了个小子,老天爷眼瞎(村人念xie,也是4声)了!
远处的亲戚闻听风信儿,总会来看看,当地人说“眊”,生病了去看叫眊,生了孩子也叫眊。方言说:姑家的儿媳妇生了,啥时候去眊眊。来眊的亲戚大都买了吃的带来,血缘近的还要给孩子扯上一块布或者买一身衣服(主要以关系远近和被眊者的地位身份为依据),血缘较远,但情分上一定要去的,就带些吃的东西去——以前都用木头升子端了自己的白面,最多再拿些鸡蛋。现在有了方便面,去眊人时,买上一箱两箱,拿着也体面。
要是去看老人,尤其是生病的,主要是拿鸡蛋、饼干、方便面和牛奶。这些年,乡里的小卖部多了,各种货物也多,方便面大都是本地产的,牛奶什么牌子都有,名牌的要多几块钱。乡里人总是说,钱就是一毛一毛省出来的,花起来格外小心,能省绝对要省——等到人家儿子满月,忙得没顾上去的一定要去的亲戚,到了人家家里,还得说个好听话——“俺家那堆事儿啊,叫人头疼死。早就说来眊眊大人孩子的,总是走不开。”主人家听了,知道是啥意思,赶紧笑脸回答说:恁忙嗳,孩子大人都好,还费那个心来眊啥嗳?
没过多少天,南窑村一个老人死了,儿子儿媳披麻戴孝,头上戴着四角形的白帽子,鞋面缝了白布,全身缟素;女儿也是。孙子们则只是戴一顶四角白帽子,上身穿白衣服。侄儿侄女儿则头上只缠一条白布。老人去世的第二天,穿好衣服,把棺材抬出来,就近找个开阔地方,搭一个灵棚(一般是租来的,上有各种绘像,大都是歌颂老人功绩或者表现极乐情境的),孝子贤孙按次序跪在灵柩前面,放声大哭,或者嘤嘤唧唧。儿媳妇一般不会真哭,但必须要哭出来,不然的话,村人就会耻笑她不孝顺。
不管再不孝顺的儿媳妇,生前曾把公婆打骂得抬不起来头,这时候也都是一脸悲伤,哭声震天,比亲闺女还悲伤。
管事的人大都是本家族的年长者,这些人经历事多,知道该怎么处理。先是找了一帮人,通知亡者在外的闺女和儿孙,再请了阴阳先生,按老人死的时辰,确定下葬的具体时间。还差人到小卖部买了香烟,给每个前来帮忙的人发一盒。中午吃捞饭(小米干饭),就咸菜,或者土豆炒白菜。晚上吃面条,白水煮的,没有一点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