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自然村列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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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在口碑之间(4)

村里人不笑,心里头都认为曹白鹭这小子炫耀,背地里骂曹白鹭这小子有几个臭钱净拿穷光蛋开心,简直不是个东西。生气归生气,骂归骂,曹白鹭这小子也不算坏,村里人对他还是比较尊敬的。听说曹家要出嫁闺女,一个个都来帮忙了,挂灯笼的挂灯笼,写对子的写对子,扫院子,帮着擦拭家具、油漆大门,你来我往,偌大的曹家大院到处都是不停忙活的乡亲。有些半大小伙子,帮着干活是假,拿着扫帚心不在焉,两只眼球直往曹香兰住的房子窗户瞟,其实什么也看不见,可还贼心不死。

曹白鹭何等精明,对那帮子年轻人的心思了解得很透,就鼓动小伙子们说,大家快点干,干好了叫香兰出来倒水大家喝。小伙子们一个个用起劲儿来,霎时间把个曹家大院搞得尘土飞扬,不到半天工夫,就把曹家二十四间房子,三个大院和四个过道打扫得一尘不染。

腊月二十八那天早上,村里人起来一看,曹家大院挂了几天的大红灯笼不见了,红漆涂抹的院梁上除了几张没撕干净的红蓝纸之外,一点喜气都没有。村里人说,也不知道这老家伙搞什么鬼,挂着好好的灯笼取掉干啥呢?一时间,村里的男女老少都莫名其妙,三五一伙,蹲在灶火边,或是盘坐在热炕上,悄悄议论,个个都是一副猜不透的样子。

算命刘说话了。只要他那张长满胡子的嘴巴一开,村里人就像猴子一般从自家门洞窜将出来,钻进算命刘那间被柴烟熏得像黑窟窿似的房子,坐着或是站着,听算命刘信口胡谝。算命刘说,我昨儿个黑夜里掐指一算,午马冲了子鼠,东南方向冒起一股黑烟,就知道这事不行了,肯定会出问题。算命刘还没说完,心急的已经等不及了,一个个张着嘴巴问咋了咋了?比自家婆娘跟着说书的跑了还着急。算命刘看大家的胃口吊起来了,就叫桂林子倒一碗水来,摸出旱烟,用火燫石(石英石)点着了,抽上一口,吐出一团烟雾,再喝一口水,这才话归正传。

算命刘原名叫刘家林,他爷爷也是一个远近有名的地主,家财和房屋规模一点儿不比曹白鹭家逊色,可惜他爹刘如风是个大烟鬼,整天没命似的泡在白塔镇的大烟馆里吞云吐雾。算命刘的爷爷刘德贵气得发疯,可刘如风不管老子死活,爱怎么闹就怎么闹,只要自个儿每天能到烟馆过瘾就行了。刘德贵把不争气的儿子吊在侧屋的梁头上,用沾了水的麻绳抽打,刘如风哭爹叫娘,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儿好肉,还用针穿刘如风的嘴巴。要不是他娘阻拦,刘如风恐怕连饭也吃不了了。可皮肉之苦不解精神之渴,刘如风就是改不了抽大烟的毛病,伤口还没好,结着满嘴的疤,就又蹿到了大烟馆,不管死活地抽了起来。

刘德贵看着这个儿子死活不改,也就不再打骂了,口口声声说自己前辈子造了孽,这辈子来偿还的。这样一想,刘德贵也就没那么气恼,认命了。任着儿子把家里的钱财拿去烟馆,然后变卖家具田地房产。到最后,老两口死了连口棺材都没有,刘如风就在坟地里打了两个坑,把爹娘的尸体用草席裹了,扛到坟地埋了完事。

算命刘的娘看着没活路,就跟着一个河南的说书人跑了,到刘如风死也没有回来看过半回。算命刘的舅舅见外甥可怜,就把他交给邢台县北章村一个算命先生,让他学一门手艺,冻不死饿不着,还能混碗饭吃。算命刘也真争气,掏空了算命先生的绝招后,自个儿走村串镇,给别人算命、看风水、降妖除魔,在方圆百里混出了名头,每天来请的人不下三个。

其中,算命算来老婆可能是算命刘一生中最为荣耀的事情了。说起这件事情,算命刘满脸的胡须都笑得翘起老高。那一年,山西四庄一户人家的闺女患了病,请了好多医生都没看好,眼看一个黄花闺女就要命归黄泉。闺女父母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侥幸心理,让算命刘降妖除魔。算命刘在人家房前屋后溜达一圈,转头,拿了黄表纸、梨木砦子、桃木弓、柳木箭,在人家堂屋里折腾了大半夜。按照算命刘后来透露的消息,那不过是诈唬诈唬,自己也抱着一种侥幸心理。不料想,那闺女第二天就有了生气,能吃下饭了。闺女父母欣喜若狂,把个算命刘捧到了天上。最后,人家问他要什么,算命刘说俺啥也不要,其实是在卖关子。人家父母过意不去,执意要算命刘要点什么。算命刘就说,把你闺女给了俺算了。原想说个笑话,没想到,那家父母一合计,还真把闺女给了算命刘。

算命刘名气大了,架子也就大了,凡是来的人,如果没有带烟酒或是不交押金,就吊儿郎当地板着个驴脸不理睬,非要人家请上三四趟不可。记得上小学的时候,母亲还带着我到算命刘那里算命。算命刘已经八十五岁了,老婆早在十年前得肺痨死了。

算命刘摸摸我的前额下巴,眯着眼睛把我的生辰八字在指头上一掐,睁眼说:这小子一辈子算不上大富。顿了顿又说,可小贵也不错。又拿出六十四张牌让我用左手恭恭敬敬抽了三张,我只记得其中一张是:老鼠拉木锨,大头在后边。我不知这是什么意思。母亲说是大了后才好过,才享福。直到现在,算命刘的话还使我将信将疑。

算命刘对着满屋子人,压低声音说,曹家那丫头根本就成不了白家的媳妇。我给白家那小子算过命,也给曹家丫头掐过指,他们两个一个是石头上的绿缪子(苔藓),一个是灶爷板上的土,两不掺和。听的人几乎异口同声“啊”了一声,嘴巴能塞进个驴毬,然后合上,算是明白了。可明白只是明白,曹家还和白家是亲家,虽然闺女没嫁,儿子没娶,两家还像以前一样,按亲戚的礼数你来我往。表面上笑哈哈,互敬如宾。

过了好多天,村里人才听到风信,曹家的闺女得病了,曹白鹭骑着毛驴专程到李家庄去了一趟,向亲家说明原因,恳请等闺女病好了再婚嫁。白青山何等精明,眼球一转,想着是亲家肯定有了其他想法。按照一贯的婚嫁规矩,到闺女出嫁的前几天,想个办法,找个借口,再向男方要点财礼,抠一点是一点,总比没有强。

再说,嫁闺女一辈子就这一次,错过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儿了。白青山心想,你个白骨精曹白鹭,使这一招儿无非想再要些财礼罢了!这心眼儿,跟别人玩说不定还能蒙过去,我白青山岂是肉眼凡胎?便上前问道:“香兰好端端地怎么突然病了呢?”这句话原以为正中曹白鹭要害,谁知曹白鹭两眼一翻,捋了捋下巴上的几根鼠须,说:“亲家呀,你不是不知道,这人得病简直就像一阵风,说来就来,谁也防不住呀!我看咱们香兰好好的,吃能吃得下,睡能睡得着,白天还和她娘在院子里绣花,谁知道第二天早上起来就病了。这不,已经有四天没好好吃饭了,总说肚子疼,疼得在地上打滚儿。找了那么多医生,也都查不出是啥病。”

曹白鹭这么一说,白青山也不好再说啥,只好将婚期向后推了,具体的时间,是等香兰的病好。

十天半月后,村里人就把算命刘的话忘在了脑后,生活还一样贫苦着,春节一过,该出门的出门去了,该做长工的还做长工。曹白鹭还是老样子,整天阴着个瘦脸,在自家的田埂地边胡窜,行为举止上基本没什么变化。村里的婆娘们就暗地里喳喳起来,咸吃萝卜淡操心地猜测曹香兰得的是啥病。有好事的装作关心的样子,去打问曹白鹭,曹白鹭习惯性地将眼皮一翻,瞪一眼,好的甩一句快好了,不好的就是一句关你屁事。

转眼就是六月了,收割了麦子,又打了雷,下了雨,玉米苗儿就一天一寸疯长。一天中午,祖父和村里的人正在啃窝头,在上盆村给曹白鹭放羊的杨三回来了,带回来一个炸人的消息。杨三说:“昨天晚上,我把羊赶回圈,到羊圈旁边的小房子拿荆条子,却发现里面躺了两个人,腿脚都成了直棍,直直地向上竖着,样子吓人得很。我叫来东家,曹白鹭一看,就号啕大哭起来,原来是自家的闺女香兰和花木村的尕小子朱大宝死在了里面。”

祖父说,人死在夏天,一打雷,尸体就会奓起来,胳膊腿儿像直棍一样,怎么弯都弯不回来,棺材里装不下,就得把长出来的那部分砍掉放进去。无疑,香兰和朱大宝是喝毒药死了的。村里人谁也没想到,地主曹白鹭家的香兰竟然和长工朱大宝有这回事儿。多少年后想起来,虽然时过境迁,村里人还觉得不可思议,对我来说,也很是震撼。那两个人竟然用死为自己的爱情造了一间洞房,不知道那里面有没有灯笼和红绸布。

土改之前,莲花谷和上盆还是一片风平浪静。一个人死了,几家人合起来帮着埋进土坑;一个人出生了,亲戚们拿着白面或是鸡蛋前来眊眊。对于村庄及其人们来说,人世上所谓的大喜大悲,人生厄难,也不过是一阵悲痛,一片号哭和男女老少的一阵嘻嘻哈哈。通常的情形是,一些人走进黄土,一些人就迅速占据了他们原来的位置,父亲睡在了祖父炕头,儿子占领了父亲房间,儿媳妇对着婆婆叫骂不久,自己又变成了婆婆,被自己的儿媳妇呼来唤去。一茬茬变老,一茬茬长大,一个个出生,贫穷而自然的村庄,到处是一片原始的安静。

外面的浪潮很少能在村庄引起响动,即使是辛亥革命,日本鬼子南京大屠杀、抗日战争等等,如果不是烧到自个儿门前,习惯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经年鸡鸣犬吠,水波不兴的村庄,根本不会听到一丝风声。那个年代,地理和心灵的封闭,莲花谷乃至上盆村的人们几乎生活在蒙昧中,高大的山峰阻挡了外面的炮火和声浪,也堵塞了他们的听觉和远望的目光。

一阵风后,革命来了,可对于莲花谷乃至临近村庄的人们来说,对这一新事物完全陌生,甚至将革命理解成了“革”地主坏人的“性命”,打倒一切就是将比自己富裕的那一部分人摁倒在地,让他们不再趾高气扬,作威作福。把富人的财产变成自己的财产,把富人的老婆小妾分配给光棍,田地人人有份的狭隘境界。

对于莲花谷内外的那些地主,长期的封闭和对知识文化的疏远,导致了嗅觉和信息上的迟钝。土改时候,许多地主们还沉浸在自家的富足生活和进一步扩充财产规模的简单理想中,外面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巨变丝毫没有影响到他们。而时代的脚步不会对任何人表示怜悯,也不会对什么人格外垂青。它只是迈着自己的步伐,向着既定的方向行进。在时间和新时代的面前,一切都无可阻挡,一切都可以踩在脚下,哪怕尸骨堆成山峰,鲜血流成江河,也是毫不可惜和全然不顾的。

谁也想不到工作组会来上盆这个小村庄。在村里人心中,外面的世界太大了,上盆村不过是一只蚂蚁,一贯的自生自灭,一贯的幽静和不闻世事。历史上,别说皇帝大臣,就连沙河县的历任县老爷,也没有真正踏进过上盆村和莲花谷。

工作组的到来,自然在村里人的心中激起了响声,人们窃窃议论,声音压得比苍蝇还低。可议论归议论,对工作组的真正意图,谁也说不出个一二三来。

第二天一大早,村里的张大秀才和王二贡生就被工作组叫去了,人们聚在一起摸肩膀咬耳朵。到下午,身穿军装,腰里别着匣子枪的工作组人员,拿着白面熬的糨糊,把一张张写满黑字的纸张贴在了老戏院和各家各户的墙壁上,花花绿绿,满街满墙都是,看得人眼发花、头打晕。祖父后来说,除了大地主家的婚丧嫁娶,村里人还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阵仗。在村里人一贯的意识里,这种权力和开销,不是地主,就是官府和富商。

这种阵仗,对于已经贫苦多年的上盆人和莲花谷人来说,无疑是一针兴奋剂,老人们颤巍巍地走出门洞,抬头看看依旧飘着云彩的天空,喃喃道,难道这天真要变了?更大的骚动在年轻人那里,一个个辞掉了地主的活计,从远处近处回到家里,大家围在一起,讨论即将要发生的事情,以及事情的发展方向和自己的利益。

而地主们的骚动是最明显的,一辈子谨慎如王老大、曹白鹭、曹宝印之流,一个个心神忐忑,搓着手掌,皱着眉头,在屋地上转来转去,像热锅上的蚂蚁。

刚吃过晚饭,曹白鹭家的大门吱扭一下,瘦骨伶仃的曹白鹭出来了,在门前站了一会儿,磕掉烟锅里的烟灰,回身掩住大门,夹着一尺多长的旱烟杆,走下青石台阶,低着头,碎步走在窄小破旧的街道上,眉头拧着一团疙瘩。路边的人见曹白鹭出来了,就打招呼,曹白鹭就像没听见一样,自顾自走。但曹白鹭明显地感觉到了,以前那些在自己面前点头哈腰的穷光蛋们声音大了,少了许多的卑微和巴结,还夹杂着一种说不清的味道。

白白的太阳刚刚隐进后面的山峰,一绺日光仍还顽强地抓着错乱的青石房顶,张家的猪猡或者李家的毛驴正被自己的主人牵着赶着,往房屋后面的圈里走。

走到大戏院门前,曹白鹭站住,墙壁上的标语让他心里发紧,背后的骨头像是折了一般,想挺直后背,却总感到有种东西压着。看着面前熟悉的大戏院,曹白鹭突然有了一种陌生的恐惧。以前,曹白鹭每年都要请戏班子来唱几台戏,每次来都挺直腰板,村里人自动让出路来,让自己和老婆儿子女儿先走,等自己一家穿过人群,坐在了最前面的位置之后,村里人才各找地方,支架着个脑袋,等待锣鼓呛呛,大戏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