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当然是后话,生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我和更多的同代人自然无法深刻体验和了解村庄往事,只是听从祖父、父亲和母亲的诉说。如果说吃蝗虫、野鸡和野兔尸体,吃榆树叶子和皮,吃观音土,都还算道德的话,那么,人对人的吞噬就显得不可思议、骇人听闻了。奶头山的栓子,爹早年在森林里打野猪被野猪咬死了。一九六○年,村里人多少天不见栓子他娘的影子,就问栓子,栓子就说在家呢。有一回,村里的老光棍朱佛生到栓子家串门(“串门”一词在当地被引申为已婚男女之间的苟且之事),怎么也找不到老相好,转到废弃多年的驴圈里解手的时候,顺着一股烂臭味道,才看到栓子娘已经饿死在房后的一块巨大的青石板上。
这还不算,就剩下一副骨架了。
肉肯定是栓子给刮着吃了!
父亲解释说,栓子是个傻不愣怔的半吊子,要是换了稍微俏一点的人,就不会娘死了都不管。而我想到的是,建立在贫穷、饥饿基础上的伦理和良知是极其荒唐的。这只是一种表面行为,在极度饥饿的年代,人伦崩塌,进而显示出来的是毫不利人,保命要紧的原始行为。在饥饿、死亡与吃饱、活着之间,栓子选择了后者。他的这种选择显然违背了村庄人群一贯的游戏规则,如果他吃掉的是自己妻子或者孩子的肉,那么,谴责的声音和力度就会大大减小。
关于一九六○年的特大洪水,记事起,母亲讲了很多,许多年后,我只记住了其中一个片断。那年夏天,雨下个没完,开始下的还是雨,半个月后就不是雨了,像血,一串串地从天空掉下来,连房顶上的青石板都染成红的了。接着是洪水,远处山上大水泛滥,气势汹汹,在宽大的河谷汇成大河,轰隆隆地向着村庄冲了过来。村里人事先将自以为贵重的东西转移到山顶的岩穴里,连家都不敢回,一个个像老鼠,住在阴暗潮湿的岩洞里。眼睁睁地看着洪水将自家辛辛苦苦盖起的房子像推火车一样冲倒、打散。一个月后,对面那座叫作小扇子的山突然塌了,偌大的一座山,硬生生地从中间裂开一道缝。褐色的巨石随着不甚陡的山坡,轰隆隆地向下翻滚。
连年颗粒无收,洪水一过,大地到处瘫软,踩一脚,石头都会破损都会下陷。村庄好多人走出家门,穿着破衣烂衫,拖家带口,到山西要饭去了。除了几户稍微有点积余人家按兵不动外,通往山西左权、和顺等县的山地小道上,到处都是饥肠辘辘的逃荒者。母亲说,摩天岭的山间小道上,饿死病死的人的尸体到处可见,每一具尸体上,都落着一群哇哇乱叫的乌鸦。
我姥姥就是在那条路上被毒蛇咬伤死的,我曾祖父也在那条路上饿得头晕眼花,失足从悬崖落下摔死……至今,村庄公路上的两座桥上,还高悬着“备战备荒为人民、深挖洞、广集粮、大海航行靠舵手、永远忠于毛主席、永远忠于共产党”等字样。多少年了,除颜色稍微黯淡一些外,竟没有一个毁坏或是掉角儿的。
地主轶事
二十世纪三十至五十年代,南太行莲花谷和附近的村庄有几家地主和富户,上盆的曹白鹭、李家庄的白青山、莲花谷的杨明小等,都远近闻名。莲花谷及其周围村庄,三岁的孩童也都知道这几家人有钱。但据一九九○年谢世的祖父说,莲花谷的地主富户,还没有达到富得流油、头上长角,对乡亲们颐使气指,逼死人命的地步。大一点的也就雇几个长工、养几个丫环、给自家儿子闺女请个私塾,房子多、大、漂亮、结实,其他也没啥。也和村里的穷困人家没有什么隔阂,谁家过不去了,还拿出一些钱和粮食接济一下,也不放高利贷。
即使差一点也不学周扒皮半夜鸡叫,欺男霸女,打骂乡邻。人都有个比照,要是对人不好,小鬼难推没杆子磨,再富没人敢近,找长工也找不上,就是万亩地,也没人种,等于白搭。不过,也确实有常年给地主做长工的人被地主整惨了的,不是苦干到年底不给一文钱、半斗粮食,就是用不小心摔死、病死的牛羊诬赖人,七扣八扣就把一年的工钱给顶掉了。
像莲花谷的杨明小,有一年,曾爷爷杨万身给他家种了一年地,最后一分钱没给,反过来还说曾爷爷偷了人家五斗米,还把他家一只羊羔在山上偷宰了烤吃了。隔了一年,又来找曾爷爷做长工,曾爷爷不想干,可一到春天,家里瓮就见底儿了,一家人饿得跟黄鼠狼似的。不干也不行,全家人都指望着他一个人苦巴着挣来填肚子呢!曾爷爷也不相信狗能改了吃屎的毛病,签了契约害怕再受欺负。后来,大爷爷读过几天私塾,有点文化,就拟了几条“制度”,找杨明小商量。杨明小心里虽不大情愿,可短工确实难找,长工就更别说了,只好噘着个老鼠嘴点了点头。
杨明小鹰钩鼻子鹞子眼,上额窄得像脚板,嘴巴上不长胡子,说话像他娘,嗓门眼儿被屁打了一般,细声细气,还有点发哑。这小子走起路来像贼,一点声音也没有。经常蹿到山上去,看放羊的长工有没有冲着自家的羊儿撒气。遇到故意抽打、用石头狠砸和把刚生下来的羊羔儿掐死的,就趁人不注意,鬼一样蹿到长工面前,照脸上就是一个嘴巴子。然后返身就蹿,一会儿就没影儿了,比兔子还快。
那年,五林子他爹给杨明小放羊。秋天,山里有很多的山楂和野梨。有一天,他摘了好多,想带回来给饿狼似的孩子们填肚子。天快黑时,刚把羊赶进圈里,锁好门,扛着一袋子山楂和野梨。可能是心里边高兴,就一个人哼唱着“杨明小,夹着萝卜胡乱搞;鹰钩鼻子鹞子眼,一看就是杂种蛋”往家走,正在自个儿图高兴,冷不丁屁股上面挨了一脚,五林子他爹“哎呀”一声,停下哼唱,转过身来,看见杨明小手里拿着一根短木棍子,瞪着两只老鼠眼,气喘吁吁地看着他。五林子他爹一看就知道咋回事儿了。急忙说:“东家呀,恁别生气,村里人都这么说的,不是俺编的,不是俺编的!”
说杨明小那玩意儿小,具体谁也没看见。村里人有捕风捉影的习惯,一个说啥另一个也说啥,不一会儿,整个村子就统一了口径,你再狡辩再解释也都是白磨牙。最初,关于杨明小那玩意儿小的事情,村里人是从里沟刘明起那里听说的。刘明起赶大马车,经常往山西的辽州、河南的安阳跑,一出门就是一个多月。
村里人问他咋知道的,刘明起说是自个儿看到的。有一次,他和拜把兄弟张流水一块儿上山西,路上闲扯,扯出事情的真相。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刘明起年轻那会儿,赶马车到河南滑县,挣了几个小钱,手就痒痒,和张流水喝了点猫尿后,两个人就大着胆子进了一回窑子。刘明起搞得那个妓女就是他现在的老婆。那娘儿们爹娘死得早,没活路就进了窑子,心里多少有些不情愿。再说,好多的娼妓到头来都没有个好下场。做事那会儿,那婆娘一看刘明起笨手笨脚,找不着地方,好不容易放进去,就一泻千里了。知道刘明起还是个“囫囵货”。刘明起还没有过瘾,感觉到很不舒服,心疼自个儿辛辛苦苦赶马车挣来的那几个小钱,在人家面前唉声叹气,抠抠唆唆就不愿意勒上腰带。那娘儿们大概也看出了刘明起的心事,觉得这小子还挺老实,唯一不好的就是一个土不拉叽,赶大马车混饭吃的乡巴佬。男人嘛,往窑子里面送几个钱也是应当的。就破例让刘明起歇了一会儿以后,翻身起来,又搞了个第二次。
村里人再傻,也知道婊子都是无情无义的货色,掏钱脱裤子,完事互不相识,各走各的道儿。可刘明起不这样想,出了窑子门后,就放不下那个娘儿们了。回来路上,躺在大马车的铺盖卷上,脑子里、眼皮底下都是那娘儿们的身子和脸。第二次到滑县,忍不住又去了一次,点名就要上次的那个娘儿们。老鸨不知道他说的究竟是哪个,随便拉了一个出来他不要,指着上次睡过的那个房间,就要去年腊月初四黄昏和他睡的那个。老鸨一看知道来了个痴情的乡巴佬,没办法,少做一个人的生意就少收入一分钱,趁都闲着,让窑姐儿们都出来,破例让刘明起挑了一回。
那娘儿们早把刘明起忘了,刘明起那天晚上啥事也没干,给那个娘儿们说了半天,要人家做他老婆。那娘儿们觉得好笑,仔细一想,自己身上爬过的男人少说也有百十来个,到头来还没有一个像刘明起这样的痴情种。盘算了一下,觉得自己年龄也不小了,再在窑子里混几年,也还得找个人家嫁了,过正儿八经的生活,就基本上同意了。最关键的问题是怎么走。两个人都觉得给老鸨交钱赎人太亏了,毕竟自个儿用身子给老鸨儿效劳多年,也赚了不少钱。两人合计了一会儿,一不做二不休,从窗户后面逃了出来。刘明起把三匹马打得皮开肉绽,连夜出了河南省界,到了邯郸时,看没人追来,两人才放下心来。
刘明起常年在外赶马车,做过窑姐儿的婆娘实在难熬。偏偏杨明小那小子就乐意串门子跳墙,老婆和他生气,问他偷人有啥好。杨明小就说:家鸡哪有野鸡香。老婆气得没办法,严加看管。是个牲口还可以拴住,可人有手有脚,上个茅房都可以转眼不见,管是管不住。对刘明起拐骗窑姐儿的事情,杨明小早就知道了,一次到里沟找人放羊,故意从刘明起家门前晃过,故意停下点烟,看那婆娘不出来,就干咳几声,刘明起老婆探头一看不要紧,两个人都是风月老手,四只眼睛一对,就冒出了火星。等刘明起回来,老婆显得不太热情,就知道里面有点故事。刘明起就生气,甩老婆耳刮子,老婆就反驳说,你又不是不知道俺以前是干啥的,你用他用不都一样,磨不烂,穿不透的,你用的时候不耽误用就行了呗。刘明起想想也是这么回事,再看看杨明小给他老婆的那块大红绸布,心里气就消了一半。后来,两口子做事时,老婆说,你比那个杨明小强。刘明起说,咋个了?老婆说,杨明小那家伙小,一会儿就不行了,拿着萝卜来作弄人,真不是个好东西。
祖父年轻时也给地主做过长工。主家是五里外上盆的曹白鹭。曹白鹭的老婆是莲花谷杨人金的远房外甥女,南街铁匠张大栓的二闺女。张铁匠有个打铁的手艺,而且在附近几十座村庄里面,干铁匠的独此一家。家境也不错,曹白鹭他爹和张铁匠小时候拜了个干朋友,两家生养孩子后,相互觉得门当户对,曹白鹭和曹张氏还没有成年,两家大人就给他们订了婚,曹白鹭刚满十五岁,就把比自己大两岁的曹张氏娶了过来。
曹地主长得瘦小,除了骨头就是皮,手指像鸡爪子,屁股像麻花头,大得有点邪门的眼睛像旗杆上的两只探照灯。经常戴一顶瓜皮帽,哈着腰,哼着《铡美案》,在自家的地边监工,谁偷懒就捡一块土坷垃,瞄准偷懒者的屁股或是脑袋,使劲儿砸过去。往往,做工的只要脑袋和屁股一疼,不用看也知道是曹白鹭嫌自己干活慢和偷懒了。曹白鹭虽然监工很严,但从不大声骂人,下工后也不对谁唠叨,就当没事似的,该笑还笑,该给吃啥还给吃啥。
祖父说,曹白鹭除了身上没肉之外,就这一个优点。
曹白鹭有个闺女,叫香兰,和她娘曹张氏一样,长得细皮嫩肉,一掐就流水。曹张氏年轻那会儿,村里男人看见嘴巴就成了泉眼,上吊也都想挨一挨,就连里沟的老光棍刘二那样的半吊子,竟然也发誓非曹张氏这样的婆姨不娶。倒是杏树凹经常给人家抬轿子的傅连球逮过一次便宜。曹张氏过门那天,给人家掀轿门的时候,手背在人家屁股上擦了一下,回来后就兴奋得不得了,忍不住和自家老婆炫耀,老婆一个巴掌打过来,脸上就有了五根手指印儿。
长到十八岁,父母就开始为香兰找婆家。富人家的闺女,村里的穷小子们只能看不能摸,只可躺在被窝里胡想,不可以把人家拉过来一起睡。那年冬天,听说曹白鹭和李家庄的大地主白青山结成了亲家。村里人大都认为是应当的,门当户对嘛,村里的年轻人私下说:马就应当配马,骡子和驴想也白想。地主和地主间的事儿,穷人不方便打问,更没有权利制止和提意见。毕竟中间隔着钱,有了钱,什么话儿都好说,没钱啥事儿都是扯球淡。
村里人很少能看见曹香兰。大户人家的闺女,除了春天出门到后山摘几枝杏花、梨花和野黄花之外,再就是天快黑了的时候,到门前的地埂上走走,一般都有她娘陪着,不是亲戚的人隔着老远给人家说话,好的时候,她娘曹张氏哼哈一声。穷人给富人说话,那是仰着脸的,富人给穷人说话,是可以不用眼睛看的。
到了腊月,灰蒙蒙的天空飘下了雪,一下就是好几天,东边山上,西边林子,还有房顶和麦地,到处厚厚的。原定小年二十九过门。早十天前,曹白鹭颠着一身干皮和骨头,跑到乡公所买了酒、粘牙糖、大红绸子和土制旱烟,又在木匠杨支松那里订了穿衣镜、衣橱和两把大靠椅。一张瘦脸上整天贴着一堆笑,见人就说要把闺女嫁得体体面面,热热闹闹。说完,又故意唉了一声,头还没有抬起,瘪瘪的嘴巴里就又冒出一句:有钱也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