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周宏情绪不错,见面时还开开玩笑,问迟可东钢是不是比铁要重一些?迟可东也回以玩笑,称自己得去百度一下。也就当这么几年县委书记,工作没干好,本行倒丢光了,现在只剩下铁的元素符号还依稀记得起来,其他的都还给老师了。
“谁说你工作没干好?我看也还行嘛。”周宏说。
自前些时记者采访之后,周宏对迟可东的态度明显改变。那一次周宏特意安排时间,跟记者们聊了一个晚上,效果很好,两天后他对生态环境建设的深刻见解就出现在各重要媒体,网络上也随处可见。迟可东功不可没,周宏对他却一句也不提起,只作心知肚明状。这时候也无须周宏太多亲切肯定,几大重要媒体的正面报道已经有效解除了迟可东身上的重压,曾经面临的巨大风险终于成为过去。
这天晚间周宏把迟可东找来,先谈一个具体事情,事关干部问题。
“一些必要调整,不动一动也不行啊。”他说。
自上级考核周宏,外界纷传其指日高升之后,周宏处理干部问题特别谨慎,市管干部基本不动,因为干部提拔调动一向最受关注,关系切身利益,容易引起攀比,造成各种影响甚至波动。周宏处于特殊时刻,必须防止被人议论“突击提拔干部”,因此按兵不动。现在情况忽有变化,他认为若干急迫干部问题该办要办,表明胸有成竹,知道这些调整已经不可能带来什么问题了。
他考虑中的一项调整涉及秦健。以秦健的个人特点,在县里当纪委书记未必合适,而市直部门也有需要。周宏考虑把他调到市委办,先平调当副主任。
“你觉得怎么样?”周宏询问。
迟可东说:“很好。”
秦健离开后,谁去接县纪委书记?周宏会征求市纪委和组织部意见,迟可东有什么建议也可以提。
“明白。”迟可东表态,“听周书记安排。”
周宏说相关干部问题酝酿还需要点时间,没动之前,秦健该干什么还让他去干。
“落水河这件事让他继续做完吧。”周宏说。
周宏指的是与石清标的谈判,这件事原本就是秦健负责。落水河电站大坝被炸毁之初,石清标反应强烈,四处运作,搅起对迟可东的一片骂声。随着风向转变,石清标渐失底气,不再显得那般强悍,他已经释放信息,提出愿意与县里就善后事宜再谈。迟可东却不急着跟他接触,视情况发展再说。
显然石清标又找到周宏这里。周宏对迟可东说,落水河电站这件事并没有了结,还需要有个最终处置。眼下石清标不得不接受大坝被炸毁的现实,无法再开大口,因此有可能在县里原有条件基础上谈出一个结果,稳妥处理掉。
“他手里不是还有一条坝吗?”周宏说,“如果不谈妥,你没有理由再去炸那条坝,你那条河里的鱼还是游不上去。”
迟可东说:“周书记说得对。我们马上处理,按书记意见办。”
周宏点点头。
“你弄得我们非常被动。”他忽然翻老账,“一个大项目险些被你搞掉,知道吗?”
迟可东无言以对。
迟可东检讨:“给领导添麻烦了。”
“抓住机会赶紧处理好。”周宏说,“甭管是为了项目,还是为你那些鱼。”
“好的。”
落水河上的爆破声给周宏造成的巨大不快并未消除。这件事除了对他说的某个项目造成不利,应当还对他本人的重大事情有所影响,否则不至于让他那般生气。现在他愿意提起并表示责怪,表明情况已经有所缓和。迟可东通过秦健强加给他的鱼的故事和“高度重视,全力支持”让他意外,感觉尚好,但是并不能解决所有问题。石清标这件事确实还需要一个了结。
迟可东表示:“回去我们马上研究,落实周书记意见。”
周宏谈起了另一项工作:省委苏副书记下周一到本市调研,准备到迟可东那里看看,需要县里安排好。
迟可东感觉很突然。苏副书记是目前省委唯一专职副书记,主管党务,包括干部工作。他是从中央部门下来的,在本省两年多时间,还没有到过本县。他这一层次的领导下来调研通常有特定内容,不会随意看看。
迟可东问:“我们需要准备些什么吗?”
“准备一些基本县情,加上简要工作汇报就可以了。”周宏说。
“我知道了。”
“把你的个人情况也准备一份,到时候交给他。”
迟可东吃惊:“要这个?”
周宏告诉他,苏这一次调研的一个内容是了解干部情况,为下一段市级班子调整做准备。苏不认识迟可东,点名要看一看,谈一谈。苏这一次前来对迟可东非常重要,务必高度重视。
“我介绍了你的情况。”周宏说,“特别说了政治上成熟这一点。他比较认可。”
迟可东说:“感谢周书记。”
“我也谈到许琪。他是他,你是你,因为他影响你是不公平的。”
“感谢!”
迟可东明白了,这才是今晚周宏找他的主要事项。苏副书记忽然前来必有内情,周宏点到为止,没有多说,供迟可东自行猜想。这事情是如何提起的呢?是苏注意到在下边任职多年忽然弄出一点声响的某一位迟可东,然后向周宏了解,或者是周主动向苏推荐?迟可东估计前者的可能性比较大。周宏能够在上级领导面前为迟可东说几句肯定的话,这已经非常难得,气量不凡。他向领导表扬迟可东“政治上成熟”,可能有感于迟可东不计较所受训斥与冷淡,还要把“高度重视,全力支持”送给他。以此而言他本人对迟可东的表扬更是“政治上非常成熟”。
苏副书记的到来对迟可东是何意味?迟可东曾经自我调侃,自称已被捕收剂抓住浮起,即将让选矿机刮除淘汰。现在看来没有那么悲催,有希望了,或许因为遇上了另一种浮选工艺和捕收剂。迟可东感觉到一个重要机会突然降临,他曾经想念过这一机会,而后痛感失之交臂,现在它又来到,来得有些意外。
迟可东告辞,离开周办之时与周宏握手,周忽然问了一句:“那个李金明的事情怎么样了?”
迟可东一愣,回答道:“已经在着手处理。”
“抓紧。不要让他影响你。”周宏说。
“好的。我知道了。”
周宏只提到“李金明的事情”,并没点明什么事,但是显然指的是李金明被举报事项,可见周宏对这件事的注意不仅仅是“迟可东同志阅处”而已。周宏是不是已经得知郑鑫国的交代,也知道迟可东迟迟不动,至今还在“考虑”之中?他没有明确表露,但是可能性很大。秦健有可能主动向周宏报告过情况,或者周宏直接向秦健了解过,作为本市市委书记,他可以这么做。因此周宏提醒迟可东抓紧处置,有很强针对性。应该说周宏提醒出于好意,这件事的处理对迟可东本人具有直接影响,拖延不办或者处置不当都会伤及迟可东自己,特别在此刻,迟可东意外重获机会之际,确实如周宏警告:“不要让他影响你。”不快刀斩乱麻迅速处理好这件事,对迟可东非常危险,对他抓住眼前机会可能会是致命的。
此刻扳机必须扣动,他的指头不能再不弯曲。
迟可东在返回县城的路上给秦健打了个电话。
“你在县城吗?”迟可东问。
秦健说他今天去河源乡检查工作,原定当晚在乡政府开个座谈会,住一夜,明晨动身回县城。
“书记找我有事吗?”他问,“要不要我连夜赶回去?”
迟可东说:“明天就明天吧。回来后到我办公室来,咱们研究几个事。”
“要不要准备一些情况?”
秦健是用这种方式委婉打听迟可东想要研究什么。
迟可东明确点题:“要那个案子的材料。上次你说过的那个。”
“明白。”
迟可东本打算当晚就把秦健叫来商量,马上落实周宏谈话的内容。秦健即将得到的重用不需要迟可东去说,那是周宏的事。迟可东找秦健研究的主要是两件,一是与石清标的谈判,二是林勇案中案的办理。两件事中后一件比较棘手,因为李金明是涉案人员之一。这件事拖到现在已经没有余地了,必须迅速提交常委会,迅速立案办理。秦健当晚不在县城,只能改在隔日商量。
当晚,李金明来到迟可东的办公室。
迟可东没有通知李金明来,他准备在与秦健商量好,办理程序开始启动之后再与李金明谈,让李金明正视现实,主动坦白,争取从宽。事情已经无可挽回,争辩已经没有意义,李金明保不住了,剩下的只是如何减轻后果。谈这个对李金明不轻松,对迟可东同样不轻松,但是无可回避。
结果李金明不请自来,当晚找到迟可东的办公室。
“书记,我知道情况了。”他对迟可东说,“郑鑫国真该死。”
迟可东不吭声,听李金明说。
李金明挨了迟可东一顿骂后,心知情况严重。迟可东说“已经迟了”,李金明觉得其中必有原因,肯定不只是举报信所写“收受巨额贿赂”那般含糊空泛。他需要赶紧搞清楚其中缘故,这不是太难。所谓“冤有头债有主”,了解这件事最直接的方式就是找到另一个当事人。李金明于第二天一早就赶到省城,打到郑鑫国的公司去。见面时李金明从手提袋里掏出一个纸袋扔在桌上,说自己专程上门还钱来了。郑鑫国一张脸顿时发白,嘴上结巴,连声请李金明包涵,称这钱他不敢拿。李金明追问怎么回事,他才吞吞吐吐,把被县纪委叫去查问的事情告诉了李金明。李金明大骂郑鑫国,说郑不是人,钱是郑自己跑去交给医院的,他李金明根本没想要,只是一时顾不上还,郑鑫国居然就把它报告给纪委了。郑鑫国再三道歉,说自己也是不得已,实在没有办法。李金明拂袖而去,郑鑫国抓着那个纸袋追上来,说事到如今实在不敢收回这个钱,李金明要是非丢下不可,他只能拿到纪委去交。李金明说:“随你怎么办。”——那纸袋里其实没有钱,只有一本《食用菌实用手册》。当天李金明并没打算真还钱,他匆匆前来,一时半会弄不到那些现金,也因为怀疑问题出在郑鑫国这里,还钱没有意义。李金明随手抓了书柜里的一本书塞进纸袋,权当道具使用,借以探出了事情的由来。
迟可东问:“这有意义吗?”
李金明问:“书记我该怎么办?”
迟可东说:“你自己说。”
“我确实没想拿他这个钱。”
“可是事实上你拿了。你也没法证明你准备退还。”
“我已经退过一次了。”
“那能证明第二次你还会再退吗?”
“我确实准备退的。”
“我可以相信,但是别人会相信吗?”
李金明无语。过了好一会儿,他问:“书记,我是不是没有办法,只能认了?”
迟可东没有吭声。
“太不公平了!”
“你给我一个办法。一个让你觉得公平的办法。”
李金明被问住了。
“有吗?你告诉我。”
李金明长叹一口气。
“我知道迟书记最了解我,也最相信我。”他说,“是我辜负迟书记了。”
他从自己带来的一个包里取出一个纸袋,放到迟可东面前。
“不是《食用菌实用手册》,是真的。”他说明,“六万。”
“做什么呢?”
李金明说,知道这笔钱已经被郑鑫国作为赃款交代给纪委后,虽然很不服气,他还是反复考虑,觉得自己得做最坏的准备。如果真的有办法,迟可东肯定会帮助他。如果迟可东也做不到,那么他也不能给迟可东造成麻烦。他自知自己出事,伤害最大的是自己,还有迟可东,一人做事一人担,他得尽量减少对迟可东的影响。因此他以老婆病况急用为由,千方百计找人借了这六万元以应急。他把钱带过来给迟可东看,想表明自己没说假话。他原本考虑,如果确实没有其他补救办法,他可能得去纪委自首,上交这笔钱。他觉得迟可东出于对他的关心,也会要求他这么做。如果那样,他会在自首时如实说明情况,声明自己可能有所错失,却绝无贪念。但是考虑再三,他感觉不妥,怕反被人说是做贼心虚。另外他还担心,一旦问及他怎么得知被举报,可能对迟可东不利。他是迟可东最信任的干部,如果抢先去自首,人们肯定会认为是迟可东把内情告诉他并授意他自首以减轻处罚,会被说成迟可东徇私通风报信,那对迟可东很不好。出于这些担心,他觉得应当先把自己的想法汇报一下。
迟可东默不作声,听李金明说。
此刻李金明倾向于拒绝自首。他不愿自认有罪,也不愿给迟可东造成麻烦。因此他宁愿迟可东按程序处理,该上会研究就上会研究,该立案双规就立案双规。那样的话谁敢指责迟可东徇私?谁能说三道四?他本人如何无所谓,大不了回去种蘑菇,他本来就是吃那碗饭的。没有迟可东看重,哪里会有什么李镇长?这六万元是他自己的失误,他自应承担责任,不能让迟可东为他惹麻烦。
“我觉得这样好。”他说,“如果没有太多不妥,迟书记就容我自己决定吧。”
迟可东还是没吭声。
李金明站起身,拿起纸包准备走。迟可东抬手摆一摆,示意他站住。
“书记?”
“把那个放下。”迟可东说。
“什么?”
迟可东再次重复了一遍。
李金明把纸包放在办公桌上。
“你走吧。”
“走?”
“没有我的指令,你什么都不要做。绝对不许自作主张。”
“迟书记这是?”
迟可东再次强调,要李金明做好自己的事情,管好自家的病人,除此之外什么都不要做,听从安排,一切如常。不许擅自行动、不许自作主张。这是一条禁令,李金明务必谨记,丝毫不得错失。
“听明白没有?”迟可东问。
“我说……”
“现在不要你说,记住就好。走吧。”
“书记!”
“没听到吗?快走。”
李金明看着迟可东,还想说些什么。迟可东用力摆手不让他说,他闭起嘴巴。
迟可东看着他转身离去。
六万元留在迟可东的办公桌上。
这笔钱眼下是赃款,一个烫手的山芋。它的非法拥有者李金明需要赶紧把它交出去,其合法主人郑鑫国推之唯恐不及,迟可东绝对不应当把它留在自己的办公桌上。
事实上迟可东刚才应当说的是:“带上那东西,你走吧。”他知道只能这样,却喉头发紧,心有刺痛,无论如何说不出口。李金明无助地坐在他面前,却还竭力为他着想,不愿成为他的麻烦和包袱。事实上李金明确实已经是迟可东必须舍弃的一个包袱,如果不舍弃,迟可东很可能失去得更多,一个满心期待的机会一旦错失就难以再来。但是世界上确实有些东西又是难以舍弃的。如果一朝舍弃,他还是那个迟可东吗?
他决意再做考虑。
李金明刚离开,秦健的电话到了。
“迟书记,我已经回来了。”秦健报告。
虽然迟可东已经把与秦健研究工作的安排从今晚推到明天上午,秦健还是改变原先计划,连夜返回。回到县城后他即给迟可东打来电话,如果迟可东没有其他安排,他可以立刻过来见迟可东。
迟可东没有马上回答,停了好一会儿才说:“这件事再推几天吧。”
他告诉秦健,省委苏副书记将于下周一到本县视察,需要为此做点准备。等领导视察过后再研究吧。
“啊,我知道了。”秦健说。
与秦健通完电话,迟可东即把小王叫了过来。小王是县委办综合科副科长,平时跟随迟可东下乡,相当于周秘小张那个角色。
迟可东把李金明留下的那包钱交给小王,吩咐他清点记录,暂存。
“明白。”小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