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苏副书记在本县的考察与常规考察没有太大区别,只有一项内容比较特殊,那就是听迟可东个人汇报,按领导自己的说法,叫作“聊一聊”。该聊时间不长,不到一小时,参加者除了苏和迟可东本人,还有陪同领导下来的市委书记周宏。
迟可东按周宏事前交代,为“聊一聊”准备了一份个人情况汇报,这份材料不太有用,领导接下来,当场并不看,也不让迟可东照稿子汇报,只让他“谈谈情况”。幸而主要谈的是个人情况,无须应聘面试般费劲背诵。苏本人很有修养,温文尔雅,不时发问,面带笑容,不像常见考官那般面目恐怖。本次“聊一聊”相对较松。
苏副书记问了不少迟可东的个人情况。却未涉及许琪话题。
“你对鱼有过研究?”他还问。
迟可东告诉他,自己当年学的是炼钢,对鱼真没有研究。至今落水河里的野生鱼类究竟有几种,他还没法说个清清楚楚。
“你们还是为鱼做了点好事。”苏副书记转头对周宏说。
“其实都是他干的。”周宏指着迟可东道,“他还硬编个故事,给几条鱼让我分享。”
“你怎么没让他分几条给我?”苏大笑。
苏副书记对鱼的话题有兴趣,他本人是学生物出身的,曾在国家环保总局工作过。
苏副书记一行待了一个白天,于傍晚返回市区。
迟可东抓住机会,于当天中午午休前单独向周宏做简要汇报。
“想向周书记推荐一位同志。”迟可东说。
几天前周宏把迟可东召去,谈了拟调秦健,继任者迟可东可以建议。迟可东当时没有回话,今天才找周宏推荐。
“我觉得洪成可以考虑。”迟可东说。
洪成现任本县副县长,他是外地人,选调生,曾在市纪委任科长,提到本县任副县长已经三年,能力很强,口碑也好。
“他是不是还兼城关镇书记?”周宏问。
“可以不再兼,城关镇书记另外物色。”迟可东回答。
“洪成作为一个人选吧。”周宏说。
迟可东继续汇报,称周宏交代的另两件事都已做了安排,接待苏副书记这项工作一完成,马上着手落实。
“我交代你什么了?”周宏问。
“落水河电站的谈判,还有李金明。”
“这个啊。”周宏笑笑,没有再说什么。
迟可东感觉周宏有些心不在焉,他的笑含义不明。此前他忽然公开向苏副书记暗示落水河鱼类故事的某些真实情况,都让迟可东暗自吃惊。这是出于什么原因呢?
苏副书记一行来去匆匆,预定的考察日程顺利完成,当天下午四点即动身返回。
刚送走客人,秦健的电话就到了。
“迟书记,您今晚有安排吗?”秦请示。
“没有其他安排。”迟可东说,“你来吧。”
秦健争分夺秒,很执着,锲而不舍,似乎担心迟可东继续拖延。秦健和李金明两人气质大不相同。秦健心思重,会琢磨能来事。李金明比较直,喜怒形于色,难免被一些人不待见。秦健并不喜欢李金明,李金明受迟可东看重,秦健心里会有看法,但是他从不表露,向迟可东提供涉及李金明的各种情况时,他也基本客观持正,不太掺杂个人好恶。在郑鑫国这件事上,秦健显然有意收拾李金明,表现得较为主动,因为他掌握了第一手内情,同时理由在手,不是他要跟谁过不去,是李金明自己犯规且露出马脚,必得一查。秦健清楚迟可东会是什么感受,在这件事上谨遵迟可东之命,一拖再拖,始终不表现出过于急迫,却又紧抓不放,穷追不舍。他知道迟可东最终别无选择,李金明这回完了,既是天理难容,也是李金明自己活该。秦健有可能知道自己要调到市委办,周宏或许跟他沟通过,这不会影响他执着揪住李金明。毕竟还在县纪委书记任上,守土有责。或许秦健还情不自禁要以办出个结果来表明自己对李金明的看法是对的。
晚饭后,不待秦健到,迟可东先走,独自去了县医院。
他在病房里没看到李金明,守在李妻身边的是她母亲,李金明的岳母。老人认出迟可东,忙说:“他刚走,说镇里今晚有事。”
迟可东说:“没关系,我看看病人。”
李妻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眼神茫然。她不会说话,没有表情,似乎已经没有灵魂,只剩一副千疮百孔的皮囊。李妻的病情难以逆转,但是无论其身边的无底洞如何令人恐惧,李金明始终奋不顾身地往那里边填塞,总说这是自己对老婆的交代。
医院院长方文翰赶了过来。迟可东到院前没给李金明打电话,却通知了方院长。
方文翰简要报告了情况,除了李妻的治疗,还有已花费的医疗费情况。如迟可东所料,该费用可称巨大,相当部分已拖欠多时,李金明早已捉襟见肘。几天前李金明刚把一笔六万元款项放到迟可东桌上,说是以老婆病况急用为由,千方百计找人借的。其实其老婆病况并非只是“为由”,那是结结实实一座债务大山,且还在不断增长中。
迟可东问:“方院长有什么办法帮助帮助呢?”
方文翰说,他们在可能的范围内,已经减免了病人不少费用。他们了解李金明的情况,也比较同情,已经让李本人写了一份申请,医院也出了一份报告,申请从县卫生局掌握的相关救助保障基金里解决一点问题。这件事比较复杂,得上报县分管领导。
迟可东说:“把那份报告给我。我来签个意见。”
“好的。”
“要快。”
“我马上办。”
这时电话来了,是秦健。
“迟书记,我到您办公室了。”
迟可东让秦健稍候,不急。他临时有件事情要处理,晚一点才能到办公室。
“我知道了。我在这里等您回来。”秦健答。
迟可东探望罢病人,离开病房去了方文翰办公室。方文翰跑到外边张罗,很快拿了一份材料过来。就是他刚说到的申请报告。
迟可东浏览一下报告内容,即签请分管副县长、财政局局长和卫生局局长阅,另外加了一句:“请研究个办法,尽可能予以帮助。”
方文翰感叹:“书记这是雪中送炭啊。”
迟可东说:“还要雪上加霜。”
方文翰表情困惑,不知道迟可东说的是什么。迟可东不加解释,即告辞离开。
一直到现在,迟可东手中还有若干选项,还有几个处理办法可以斟酌。例如他可以在与秦健谈话时,把李金明上交的款项交给秦。这或能计为李发案前坦白并上交贿款,从而减轻一点处罚。它肯定不足以让李金明免责,李金明依然需要接受立案调查,如果没有发现更多更大的问题,李会被处分并免职。日后如何不得而知。需要承受重击的不仅仅是李金明本人,还有他的家人,特别是他的妻子。李妻此刻僵卧病床,似已变成一具活尸,车祸大难导致的意识障碍可能已让她什么都不知道,灾难却依然不放过她。可以想见,李金明一旦被调查并处理,病人身边情境将迅速生变,估计她逃不过,必死无疑。
迟可东以往从未见过李金明的妻子,直到李妻车祸后才在医院第一次见到她,当时她已是濒死之状。此刻,在即将对李金明涉案事项做最后决定之前,迟可东突然跑到医院探望,除了考虑所谓“雪中送炭”,更主要的是需要下一个最后决心。这个决心不容易下,几天里翻来覆去一直在迟可东心头翻滚,在病房里,看着眼前这个已经承受极大痛苦,却还需要与其夫一起承受灭顶之灾的垂死之人,迟可东做了最后决定。
“就这样吧。”他对自己说。
秦健独自待在迟可东办公室旁的小值班室等待,看到迟可东到,即起身跟随,进了迟可东办公室。
他带来一大包材料,可能是郑鑫国的询问笔录。
迟可东说:“案子一会儿谈,先讲石清标。”
“哦,我知道。”
无论他知道什么,迟可东还得正式交代。迟可东把周宏的相关意见告诉秦健,命他继续负责此事,做好安排。
秦健点点头:“好的。”
迟可东说:“谈你那个案子吧。”
秦健打开一个文件夹。迟可东说:“材料先不看,你简要说说情况。”
秦健汇报。基本内容都是上次已经谈过的。
“谈谈你的意见。”迟可东说。
秦健说,郑鑫国的交代扯出了一个案中案,涉案人员和金额加起来都不算小,线索比较清晰,可查性强。他感觉这个案子必须查,而且不宜再拖。如果迟可东没有其他意见,他会立刻安排人员,待常委会听取汇报后马上行动。
迟可东问:“上会的准备做得怎么样?”
“都准备好了。”
“明天上午行吗?”
“没问题。”
迟可东即拍板,决定第二天上午开常委会听取汇报,让这个案子进入办理程序。
“书记还有什么交代?”秦健询问。
迟可东果然有一个交代,至为关键。
“涉案的几个县管干部都要在会上点出来,会后马上安排调查。”迟可东明确点题,“李金明涉案的情况要汇报,但是不必安排调查,由我在会上做个说明。”
秦健大惊,两眼睁圆,一时说不出话来。
“先跟你交个底。”迟可东说,“我已经找他谈过,情况基本搞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