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小说月报·原创版(2017年第4期)
6547900000009

第9章 寻子记(1)

1

暑热天气,艳阳高照。刚学会像城里人一样睡午觉的乔银狗,从睡梦中醒来,很惬意地伸了个懒腰。这是他学习睡午觉以来,破天荒睡的第一个好觉。睡得很踏实,还做了一个不错的梦,梦里他找回给了人的二儿子,父子相认,抱头痛哭。

他是哭醒的,他用手擦了一把眼角的泪,扯着嗓子大喊:“四香,四香。”四香是他老婆的名字,他想趁还记得,把梦里的情景和老婆说道说道。把二儿子找回来,是他起的意,四香的态度不置可否。她的心全在小儿子,也是他们现在唯一的儿子乔海身上,好像给出去的那个就不是她身上掉下的肉。四香不无担忧地和他说,都知道城中村改造后,咱们手里有了钱,凭空再认回来一个分钱的,乔海愿不愿意,别认出麻烦来。

这是什么话,乔银狗不爱听。手心手背都是肉,这个是儿,那个也是儿。至于给出去,那不是人家娃的错,是咱们大人的过。咱们因为穷,才不要人家娃了的,不是人家娃长腿自己跑了的。这么简单的道理,和四香说了多少次了,就是说不通。但越是说不通,越得说。在找回二儿子这件事上,乔银狗是铁了心了,他拿出铁杵磨成绣花针的精神,逮机会就说。

乔银狗“四香,四香”地喊了半天,没人应声。他起来,走到客厅,站在落地大钟前,瞅了瞅:差十分四点。一觉睡到这个点上,家里怎么会有人。四香办了张健身卡,每天下午三点半,雷打不动去健身房跳舞,偶尔不去跳,就去美容,总之,不会像从前一样,待在家里就等着侍候他。儿子乔海刚上高三,高三的学生,学校抓得紧,这不,暑假还没完,就提前到校补课去了。每天晚上,乔海都回来得很晚,白天就更不用说了,学不学都得老老实实地坐在教室里。

家里三个人,除了他,都有事干,只有乔银狗无所事事。

无所事事的他先是去厨房打开可以直饮的水龙头,弯下腰,嘴对着水龙头,痛痛快快地喝了一气。喝完后,又回到客厅,站在地上,看着天花板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就背起手来,在地上转圈圈。如果四香这时候推门进来,一定又会嘲笑他,有钱也不会好活。去麻将馆打麻将,或者提个鸟笼上公园,要不牵条狗出去遛遛。四香一根指头就指出三条好活的路,可是,乔银狗一条也看不上。他觉得这是忘本,他是农民,不是八旗子弟。他怀念修车铺的日子,虽然累得腰都直不起来,可听到别人甜甜地叫上一句师傅,他就什么累都忘了,觉得自己人模狗样的,活得真还有点意思。现在呢?院子拆了,他的修车铺也开不成了,四香也不再把他当财神一样供着,还经常动不动就骂他,木头脑筋上不了滑轮,就不会来个急转弯。你看看现在村里像你这个年纪的男人,谁不是吃了玩,玩了吃,逍遥自在地好活了一天又一天?就你整天窝在家里。

在四香看来,乔银狗每天待在家里,就是找不着北的拆迁后遗症。四香骂他,狗肉上不了高台秤的穷命,受了一辈子还没受够,能好活不好活,成天坐在家里,就是不傻也坐傻了。乔银狗懒得理她,“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四香哪知道,他每天待在家里也没闲着,他在上网找儿子。明知道他的儿子不能在网上找,得找中间人李娟去找。可李娟不答应,他只好有病乱投医,各种寻亲网站他都上,看到别人找回孩子时,就像自己找回来一样高兴。现在,乔银狗一天不上网都难受,每天都得上网看看。今天,小区检修线路,从早晨八点开始停电,一直要停到晚上六点。也就是说,整个白天,乔银狗都上不成网。

不能上网的他,只能在地上转圈圈,转了几圈后,觉得没意思。窗外,一声闷雷滚过,刚才还晴空万里的天,突然黑了脸,乌云密布,一场大雨就要来了。乔银狗快步走进每一个房间,关上所有的窗户。外边阴,家里暗,带累得乔银狗心情也不好了,他连圈圈也懒得转了。一个人枯坐在沙发上想,钱倒是有了,可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以前,四香别说花钱办卡,就是到了健身房门口都绕着走。让她出去逛逛街,她都说,出去就得花钱,不去。现在可好,她的包里,五花八门,多贵的卡都有。去年,四香去了两趟国外,都是因为在美容院一次性办卡达五万元后,美容院请她去的,全程都有她的专属美容师陪着拎包。四香回来后,得意地和乔银狗说,你不知道那个小姑娘就像我的贴身丫鬟,这次可赚大了。

乔银狗冷笑了一声说,自古会买的算不过会卖的,羊毛出在羊身上。四香瞪了他一眼,回敬道,一辈子都是穷人的想法,你不就是想说人家美容院骗了我吗?哼,老娘有钱,愿意让骗。

乔银狗不再说话。他看着老婆的大嘴不屑地扯到了天上,想起网上的一句话,快来,快来,这里人傻钱多。四香现在就是人傻钱多的代表。但他不敢和四香这么说,老婆就是老婆,把老婆不当老婆和把村干部不当干部一样,后果严重,向来没好果子吃。他只能王顾左右而言他,儿子上高三了,你这个当妈的,不要老是跑出去跳跳跳、美美美,也在家管管儿子。

四香把本来就长得大的嘴又往边上扯了扯,讥笑道,儿子可不像你当年,眼睛都盯出血来了,就指望考个学校农转非。我们儿子怕什么,考上考不上无所谓,就是让转城市户口,我们还不转呢。四香说完,扭着老也练不细的水桶腰,骄傲地开门走了。

乔银狗望着四香宽阔的背影想,四香说的也对,凡事莫强求,四香倒是用功,可纵然跳上天,也跳不成盈盈一握的细腰。看来基因很重要,儿子笨,也随了他俩。他当初也没少下功夫,可别说大学,连个中专都没考上。如果考上了,他就不会找他现在的老婆四香。那他会找谁呢?

2

在这个慵懒的大雨如注的下午,乔银狗闭上眼睛,认真地追忆起自己的逝水年华,过往的岁月,波涛一般,在他眼前翻滚着迷人的浪花,踏着这些久违的青春的浪花,乔银狗走到卧室,从床底下的抽屉里找出了珍藏多年的相册。相册上落满了岁月的灰尘,他抬起袖子擦了擦,然后才感慨万千地打开相册。他的目光停在了一张七寸的黑白毕业照上,照片上方写着一行楷体小字:太原红星机器厂子弟学校初三四班毕业合影。这行小字的下方齐刷刷地站着四排学生,乔银狗个子高,站在最后一排。照片的第一排摆着十五把椅子,椅子的最中间是他们学校的校长,两边依次坐着各科老师,好多老师乔银狗现在都叫不上名字了,他认真地想了想,有几个还是想不起来。他笑一笑,就把目光定格在第二排中间站的一个女生身上,这个女生叫李娟。

李娟爱好文艺,除了会拉小提琴,还会跳舞,这一点从照片上就能看出来,会跳舞的女孩子站都和别人站得不一样。照片上的李娟穿着军装,像棵小白杨一样亭亭玉立,鹤立鸡群。说老实话,乔银狗后来拼命想考上学校,多半是为了李娟,他知道只有摆脱农民的帽子,才有可能和李娟谈未来,否则,一切都是白扯。李娟在初三下半学期一开学,就被部队挑走,当了文艺兵。那时,班上的男女生不说话,李娟去部队好长时间了,乔银狗还不知道。他每天一进教室,就往李娟的座位上投去深情的一瞥,他奇怪,李娟这次是去哪儿演出了,怎么走这么久,学校也是,就不怕宣传队的同学落下功课不好赶。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刚恢复高考没几年,学校里学风浓郁,老师和学生都铆着劲,像春风一样在追赶着科学的春天。

在李娟不来上学的那段时间里,乔银狗心急如焚,他替李娟着急,盼着李娟能快点回来,见不到李娟,他的心里空落落的。每天放学后,乔银狗都晃晃悠悠地走在最后,大家招呼他快点,他说不急,多走走你们院的柏油路。同学们大笑,可怜的村里娃,一个柏油路也稀罕。他们班,就乔银狗一个冷家湾村的,其余都是红星机器厂的子弟。大家都知道,乔银狗每天上学,得先穿过一片玉米地,再走一段土路,出了村,还得过条马路,才能到了他们学校。谁都不怀疑乔银狗的真诚,乔银狗想多走走柏油路,和他们想多玩玩公园的滑梯是一个道理。然而,只有乔银狗心里清楚,他在柏油路上徘徊复徘徊,不过是掩人耳目的障眼法,他真实的动机是想和李娟来个美丽的邂逅。

乔银狗能和李娟成为同学,还得归功于他爸的远见卓识。他爸会木工,人也精明,不舍昼夜地打了一个大立柜,思考再三,小心绕过村里学校的校长家,舍近求远,送到马路对面红星机器厂子弟学校校长家。最终,校长被大立柜所感动,就把乔银狗悄悄地接收进来。红星机器厂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甚至到九十年代中期,都是很牛逼的国营大厂,除了厂房,还有学校、医院、商店,都建在一个大院里。占地三百亩的大院,东西南北四个大门一关,自成一体,自给自足,简直像个富饶的小上流社会,李娟他们这些厂里的子弟都荣幸地属于这个上流社会的一分子。

那时,厂子里有钱,院子里的每一个角落都得到了硬化。李娟她们那些贵气的脚板,每天出门进门,走的都是柏油路,根本不像住村里的乔银狗,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一条马路,楚河汉界,把他们像产品一样分门别类,李娟他们是工人阶级生产的工业产品,乔银狗呢,则是农民兄弟生产的农业产品。“以工业为主导”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就提出的经济建设的总方针,在这一总方针的指导下,李娟他们这些工业产品,在中国很长一段历史进程中,都显示了乔银狗他们那些农业产品不可企及的巨大优势,而最大最难更改的优势就是城市户口。整个学生时代,乔银狗都因为没有城市户口,过得战战兢兢。学校一让拿户口本,他的心就七上八下,跳个不停。

班主任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太太,记性不好,每次都得等乔银狗站起来,嘴里嘟囔半天,才会恍然大悟,他没有户口。“乔银狗”三个字,得到他们冷家湾生产大队的花名册上去找。这时,班上坐后排的调皮男生,就会怪腔怪调地小声唱:乔银狗,我问你,你的家乡在哪里?另一个男生马上接着唱:我的家在村里,过了马路一二里。

因为班主任在讲台上,离得远,再加上年老,耳朵不好使,或者是因为听见也懒得管,这两个捣蛋男生就在底下,你一句我一句,唱着他们随意改编的歌,取笑乔银狗。乔银狗低着头,装听不见。倒是和乔银狗坐同座的李娟有次站出来,替可怜的乔银狗出了回头。李娟和这俩男生是邻居,从小在一起长大,乔银狗怕他们,她不怕。她夸张地捂住耳朵说,不听不听,和尚念经,骂人不理,骂自己。

乔银狗眼看着一个小女生为自己冲锋陷阵,却只能把头埋得更低,他明白自己在这个群体的地位,是异类,是闯入者,是僭越者。李娟敢站出来,是因为她和他们天生就是平等的,只有平等的人,才有对话的权利。乔银狗含泪听着这场由他而起的口角,握笔的手抖动着在课本的一角写下: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写完后,怕他们看见,又用橡皮悄悄地擦掉,但擦痕留在心里,终生难忘。三十多年后,城中村改造,乔银狗拿到拆迁补偿款的那天夜里,怎么也睡不着,他起来吃了两片安定,还是睡不着。他推醒四香,说了一夜的话,光这两个男生唱歌戏弄他的事就说了三遍。

四香揉着惺忪的睡眼给他出了个主意。乔银狗吃惊地瞪大了眼睛,那得花多少钱?不行,不行。

不行个屁,有富不夸,等于没了。更何况,你还想出气,听我的,说办就办,你明天就通知你们班的同学,这个星期六晚上就请他们吃饭。第二天一早,四香就催着乔银狗赶紧通知人,她去订饭店。

星期六晚上,在一家新建的准五星级大饭店里,乔银狗穿着老婆给他刚买的名牌服装,端着三十年陈酿汾酒,昂首走到曾经嘲笑过他的那两个男生面前说,你们俩,怎么窝在这个角落里。说着他拿起酒瓶就给他们两人倒酒。乔银狗按照四香的脚本,故意装作喝高了,倒酒的手抖来抖去,酒一滴也没倒在杯子里,全倒在桌子上。这两个男生中稍瘦点的不由分说,抢过乔银狗手里的酒瓶说,我来倒,贵巴巴的,全倒在外头,多可惜。乔银狗哈哈大笑,又抢过酒瓶,把一瓶酒全倒在桌子上。现在轮到那俩男同学,低下头,装没看见了。乔银狗笑着瞟了眼他们两人面前的空杯子,再没给他们倒酒,一摇三晃,扬长而去。

他隐约听见这两个同学在小声嘟囔着什么,但他不理他们。他知道这两个人现在都混得不行,全是对面厂子里的工人,早下岗了。乔银狗不无得意地想,你们不是会唱吗?怎么现在不唱了?四香说得对,以前他们觉得你是个菜,现在,你要让他们看看,老子成筷子了,夹菜呢!

成了筷子的乔银狗,谈笑风生地穿梭于几张桌子间,夹菜,喝酒。见他喝得差不多了,都劝他少喝点,他瞪着眼睛骂劝他的人,还是看不起我,是不是?然后,舌头在嘴里打着弯说,怕喝不起?喝,敞开了喝。说着,他扔下酒杯,直接端起分酒器,和大家说,我先走一个豪华的,你们小杯陪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