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小说月报·原创版(2017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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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红龙(2)

易先生勉强地说,蒋小姐,赶紧回去吧。蒋丽珍扶着易先生的手,旗袍被剐蹭得歪歪扭扭,却全然没有沮丧。她索性脱下高跟鞋,拎在手里,嗔怪地说,一个大男人,这么胆小!说着,她咯咯地笑了。

突然,示威队伍安静下来,警察和围观市民不知何故,也都唬得噤声,却见示威人群有组织地分到两边,旗帜收拢,中间拥出一队穿草绿色军装的青年。他们腰间别着白色搪瓷缸,胳膊套鲜艳红箍,胸前有红色像章。一个领头,梳辫子的女青年,有力地挥手,队伍齐刷刷地伸出右手,都擎着本红色小书。队伍癫狂起来,无数人在喊,无数红色晃动,队伍爆发出超出刚才十倍、百倍的巨大歌声,易先生站立不稳,连带蒋丽珍也心动神摇,只听歌声好似从圣堂中落到人间,分明是“东方红,太阳升……”

无数人高歌,无数人欢呼,广场成了红色海洋。警察忘记挥舞警棍,连抗议的自由分子、围观群众,都被红色理想光芒所窒息。但易先生却想,这也许是一个大时代的结尾。他是一个失去记忆的人,但看那些蛛丝马迹,易先生猜测,也许,自己和这个时代交集很深。这些斗争、集会、示威游行、暗杀和爆炸,能否会敌得住夏梦的笑容、舒服的现代整体厨房、莲花乐队的浅唱或房地产一夜暴富的疯狂?

蒋丽珍从未见过这样的奇观,虽然有些可怖。她听到了低沉的枪声。人太多,声音嘈杂,枪声并不响脆,闷闷地。紧接着,有人倒在地上,人群再次逃逸,枪击声依然不绝于耳,她四下寻找易先生,却看见一簇火星,飞快地撞向她。她呆住了,却被人从旁边推出去,跌在路边。易先生掩护了她。她赶紧爬起,去扶易先生,却滑腻腻的,闻一下,满是血腥气。

易先生中枪了。蒋丽珍慌乱,但没由来有点甜蜜。她帮易先生包扎,枪伤不重,擦破胳膊而已。蒋丽珍扶着易先生穿越乱哄哄的人群,她小心地按着易先生渗血的胳膊,手指黏黏的,那简直不是血,而是咒语。她被这血咒语魇住了,对飞在头皮上的子弹和石块视而不见,她听不到任何声音,她的眼里只有易先生,只听到易先生一个人的呻吟。

他们返回公寓,已是凌晨。蒋丽珍终于有理由进入易先生的房间。易先生晕血,到了家,再也撑不住,躺在床上,乏得睡死过去。蒋丽珍却不困,她像女主妇,帮易先生脱了衣服,又要煲红枣兔肉汤,给他补气血。食材她房里都有,回去取了,在门口遇到探头探脑的于太太。于太太看到她身上的血,夸张地问,蒋小姐,遇到游行暴徒了?有受伤咩?

蒋丽珍摇头,自豪地说:我和易先生喝咖啡,遇到了游行,易先生帮我挡了子弹。

哇!于太太夸张地张大嘴,又赶紧捂住,似是怕吵到屋里的伤号。她伸着大拇指说:易阿生佢懂怜香惜玉,又试俾女人挡子弹,蒋小姐遇到呢样好男人,让人羡慕煞!

蒋丽珍含蓄地笑了笑,径直去易先生的厨房,上面落了不少灰,易先生一个单身汉,极少开火,大部分都是凑合。于太太那里可派包饭,但想来易先生也受不了她的过度热情和啰唆。蒋丽珍动手煲汤,汤煲好了,天光已大亮,蒋丽珍换下血污的旗袍,穿了件绸缎短衫,又下楼给易先生买了叉烧,等到她将饭和汤摆齐,这才觉出困乏,撑不住,用手肘托着腮,昏沉沉地进入梦乡……

蒋小姐,你走吧。不知何时,易先生醒了,正坐在桌前望着蒋丽珍。

蒋丽珍吃了一惊,从桌前惊醒,差点摔倒,听了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脸腾地红了,只说,易先生,你讲什么?我怕你的伤不舒服,留下照看你,你救我才受的伤。

那样,就好,易先生哀哀地说着,一字一顿地。

蒋丽珍的脸更红了,走到门口,却不甘心地抓住门框,说:先生认为我不配?

我不配,易先生摇头说,我是没有记忆的不祥之人。

没有记忆?易先生断断续续地讲述中,蒋丽珍了解了大概。当然,易先生隐藏了伍先生的事。但这也足够调动起蒋丽珍的好奇心。有一次,易先生在店里喝咖啡,遇到一个内地口音的男子,那男人看到他,非常震惊,连滚带爬地下楼梯,大喊着,不可能!是鬼!像失心疯一般。他想跟着男人问究竟,第二天,报纸登出消息,那男子莫名其妙地跌入广场水池淹死了。易先生有些失望,更多的是恐惧和自责。是他害死了不知姓名的男子。易先生不知为什么,就告诉了蒋丽珍多年的秘密。可能秘密保存了太久,也像养在深闺的女情人,总要不自觉地跑出来表达存在感。女人经不起岁月的摧残,秘密同样也是。

蒋丽珍表面冷傲,也有几分务实,但骨子里又充满冒险气质。她把和易先生的关系,当成了最大的挑战。她看了易先生收藏的线索。那里有一张照片,是易先生和一个日本军官以及一个像中国官员的人在一起的合影,还有个日本式布囊,绣着一个日本名字:菊池千美。

蒋丽珍问:这么多年,你为什么不自己去找回记忆?

易先生苦笑着说:我只是无法面对真相吧。

蒋丽珍离开易先生的房间,还蒙眬恍惚着,这一切如此不真实,是一场怪诞的梦。短短一个晚上,她和不熟悉的男子约会,差点死在警察镇压游行群众的中环花园道。回到住处,却发现彼此有些意思的男人,居然是一个她完全不了解的深藏很多隐秘的家伙。她梳理了头绪,先从照片入手,利用在市政局的便利,找一个档案科同事帮忙。那个男人喜欢钻研抗战资料,被大家称为漫画“老夫子”的真人模型。其实他年龄不大,还是单身,只不过做事拖泥带水。老夫子对蒋丽珍有些暧昧,找他帮忙,自然是满口答应。老夫子研究照片背景,就日本军官的军服等线索不断寻找,但又说信息难找,要和她约会,共同研究,蒋丽珍腻烦他,但也不得不敷衍,只说有了结果后,一定答应他。

这段时间,蒋丽珍每天都去看易先生,为他烧饭,陪他逛街。易先生倒也不刻意拒绝,但也没有格外欢喜。他还是按部就班上下班,易先生的报馆离公寓远,这几日,也受到罢工的冲击,但易先生还坚守工作。每当易先生慢慢地踱回公寓,总能在黄昏的阳光下,看到蒋丽珍忙碌的身影。炊烟不浓,但透着日常的香气,楼道有些暗,各家各户都忙碌着,易先生把自己藏在落日余晖的昏暗中,从楼梯口看去,系着围裙的蒋丽珍,浑身上下被灯闪耀着,仿佛有无穷色彩,她曼妙的身体围着洁白的围裙,好像一个坠落凡间的“田螺姑娘”。易先生眼睛有些湿润,好像那一刻,所有烦恼都不见了。易先生甚至想,管什么失忆呀,能有个家庭,也是很美好的。他不知父母是什么人,也不知从前爱过的人在哪里,但似乎只要蒋丽珍在,一切都变得不重要了。

蒋丽珍的心都沉浸在易先生身上。这不是普通的爱情,她在和历史恋爱,神秘、诡异、刺激。人世的虚伪、残忍、冷漠,蒋丽珍从小就领教很多,母亲年轻时就忙着和不同男人应酬,继父也是色鬼,她唯一怀念的是生父,那个面色沉郁、话很少的日本男人。他不轻易流露情感,但对家庭尽到了责任,不动声色地疼爱着女儿。蒋丽珍忘不了他自杀前的那一刻,他对自己说,女儿呀,要做一个自尊坚强的人,加油!说完,他就让小丽珍给他去买清酒,等她兴冲冲地回来,见到的只是父亲的尸体。蒋丽珍蔑视普通的爱情。易先生吸引她,也是因为他身上的神秘气息。蒋丽珍明白,父亲的死,除了日本战败的缘故,很大部分是因为母亲。母亲不是没爱过父亲,但人不能太近,无论多好的闺中密友,还是义气深重的拜把子兄弟,或那柔情蜜意的夫妇之间,太近了,看得太清楚,当鼻毛都彼此纤毫毕现,爱情也就远了。母亲耐不住寂寞,而父亲又把这寂寞看得太过神圣,悲剧就不可避免了。

大约过了两周,进入初秋,菠萝炸弹少了很多,环境慢慢平稳了,罢工的企业和商家陆陆续续开门。但警察和工人依然对立,不时有警员受伤、工人被打死的新闻传出,连小说家金庸也受到恐吓,被迫出国避风头,好在蒋丽珍喜欢的《天龙八部》已写完,连载也快大结局了。周末下午,蒋丽珍约易先生买菜,易先生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两人自然地牵着手,走在和煦的风里,像多年的老夫妻。易先生最初不习惯,怯生生的,两人的手心贴在一起,有点潮湿。他们穿行在菜市场热闹嘈杂的人群中,彼此却只看到对方眼中的关怀和笑意。

回到公寓,易先生累了,和蒋丽珍闲闲地说话,慢慢地打盹。蒋丽珍把他扶上床,替他盖上被子,走到镜子前,打量着自己,自言自语地说,我不比那个千美差吧。说完,蒋丽珍脸发红,扑哧一声笑了,难道自己吃醋了?

想着,她听到楼下于太太喊,蒋小姐,有电话。他们这层住户,只有包租婆于太太家里装了电话,大家有事都在那里用,但要另外收费。蒋丽珍的办公室有电话,很少用于太太的电话,听到于太太喊,急忙下去,却是老夫子打来的。

老夫子这次没有废话,直接告诉她调查结果。老夫子说,照片拍摄于民国三十一年左右的南京,日本军官大致可肯定,是日本梅机关的机关长影佐祯昭,左边的中国男人,是76号汪伪特务头子李士群!

老夫子神秘地对蒋丽珍说:你朋友十有八九是伪政府高官,可能与国共双方都有复杂关系,否则也不会受伤失去记忆,并安稳地活到现在。但有一点,我百思不得其解,按时间推算,你这朋友,起码50岁,但按你的形容,这个人从来没老?怎么可能?

蒋丽珍也糊涂了,心里说,难道他受伤失去记忆,连带时间在他身上也停止转动?他永远停留在30岁?

还有几种可能,老夫子继续说,那是一个疯子,他无意找到一个像自己的老照片,就编造了荒诞不经的鬼故事。他肯定是妄想症患者。

蒋丽珍不认同这种看法,她说:我能感受到他的真诚眼神,他不会撒谎,也不是疯子!

电话那边老夫子无奈地笑了,说,丽珍,你脑子秀逗,找男人嫁了吧,你也可以考虑我,关键是脑子没问题。

蒋丽珍气得想摔电话,老夫子收束了轻佻,疲惫地说,假如那男人没疯,就是我们疯了。谁知道呢,这是一个疯狂的世界。昨天晚上,我的朋友,商业广播台的林彬,刚被枪杀了。谁又晓得明天怎样?疯狂地幻想,也挺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