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小说月报·原创版(2017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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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当梦想成真(6)

然而,大半年过去了,对门一直没来敲门——敲门声响起过几次,都是敲错门的。一人或两人大包小包提着,打量我两眼忙说领导,对不起,领导,对不起,便急速退了出去。他们在楼道里打电话说舒处长,不好意思,您是几号楼几单元几零几?有时是在问李处长。张小妮扒在猫眼上说你猜他那包里提的是不是钱?我一把将她扯到客厅说你吓死人了,别让人家听到了。张小妮气哼哼地逼问我,有人给你送吗?有人给你送吗?!听人家说了个工资,就觉着了不得了。

人家不来敲我们的门,我们去敲人家的门当然是不合适的,人家敲了我们的门我们才能敲人家的门,人家不敲我们的门就意味着人家也不愿我们去敲人家的门。这点自知之明我们还是有的。

大半年过去了,我们对对门一无所知,连名字都不知道,只拾人牙慧地知道男的是李处长,女的是舒处长。但不可否认,他们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们。比如他们常带回菜花、茼蒿、木耳,我们就不再总是带土豆、豆角、茄子,尽管我们爱吃这些不爱吃那些;他们手里常捏着《读者》《青年文摘》《特别关注》,我们便不再往回拿那些只有酥胸美腿的美容美发地摊杂志了,也改这类杂志了。最明显的变化是住进湖景水郡我们再没吵闹过。以前日常生活中因鸡毛蒜皮的事,我们争争吵吵也是常事,张小妮又认死理,有时我们就吵得很凶。现在不了,张小妮只要有发飙的迹象,我就指指墙说这楼房是框架的,墙体可都空心砖垒的,不隔音。张小妮咬咬嘴唇也就偃旗息鼓了。

对门对我们的影响,在张小妮身上体现得最为明显,她开始美容了。自生了小虎之后,张小妮便不在脸上花钱了,抹十多块钱一瓶的“大宝”,一瓶能抹半年。至于什么水、乳、霜、膜、露,她是从来不用,品牌更是不知道。她认为只要把日子过到人前头,没有愁苦的事,就是把人活漂亮了,那就是美。现在她对“美”的标准发生了本质性的变化。以前起得迟了,两把洗了脸,连眉毛嘴唇都不描画就出门了。现在是早早起来,光一个描画就得半个小时。夏日出门必带伞——以前她也带伞,不过是只有下雨天才带伞,现在她也买了遮阳伞,她也知道了伞不仅遮阳避雨,而且是女人的饰品。冬日出门必戴口罩。她问我跟对门比谁的年龄大。我笑笑说这还用问。张小妮立马神色黯然,呼吸不匀,我可不想没事找事,忙说我的意思是当然是你青春美貌了。张小妮狠狠地掐了我一把说宁可相信这世上有鬼,也不能相信男人那一张破嘴。

张小妮由痴迷韩剧转为痴迷美容网站。什么青春是从脸上流逝的,再好的底子如果不加以呵护,等你的就是黄脸婆;什么如今谁敢逆潮流从容淡定,素面朝人,大家都像是隐姓埋名一般在脸上做足了功夫;什么别抱怨男人花心,该抱怨你不花容。凡鼓舞女人花钱美容的话语,张小妮皆深以为然了。“女人嘛,对自己下手要狠一点”,小品中宋丹丹一句台词,成为张小妮的口头禅。而当她看到一套化妆品上万时,就神情黯然了,但她还是买了一套三百多元的化妆品。

张小妮开始讲究睡眠质量了。张小妮说熬夜是女人最大的天敌,皮肤对睡眠的依赖是无可替代的,水嫩的皮肤是经不住失眠这个魔鬼蹂躏的,熬一晚做十次美容都补不回来,要做个水嫩的女人,最重要的是睡眠要深,如果睡眠不好,再好的保养也补不了失眠造成的亏损。网上的这些话语成了圣旨。要说张小妮的睡眠质量是很高的,入睡快,睡眠深,一挨枕头就着,没心没肺的,一觉睡七八个小时,尿都憋不醒来,早晨眼一睁就往厕所疯跑,一泡尿能尿出长河决堤的声响。弱点是倘若被扰醒,再要入睡就是一个艰难的过程。她警告我,我睡着了要把我弄醒,小心我骟了你。

有天夜里,张小妮被蚊子欺负醒来。更深人静之时,一只蚊子就是一场战争,何况还不止一只,“嗡嗡嗡”的声音就像是二战时的轰炸机群,带着俯冲下来的呼啸,整个卧室就成了烽烟弥漫的战场。张小妮消灭了两只蚊子,以为入侵者完全被消灭了,努力了半天才拾起睡眠,“嗡嗡嗡”的轰炸声卷土重来。张小妮皮肤嫩,属于疤痕性皮肤,被蚊子叮咬必然坐疤,多日不退。以前张小妮是不理会这些的,脸上、胳膊上、腿上到处都是蚊虫叮的包,现在是坚决不能容忍了。张小妮狂怒地翻坐起来,蚊子却没了踪影。蚊子是何等狡猾啊,张小妮提着苍蝇拍子狂拍窗帘、墙壁、衣架、灯罩、橱柜,她要打草惊蛇把“狗日的”惊出来。蚊子被拍出来,她没打住,又销声匿迹了,她继续狂怒地拍打。

我当然被拍醒了,有些恼火,说你发什么神经,三更半夜的。张小妮拍着床头说长尾巴了吧,进门没说快点把门关上,把蚊子放进来了还说我。这是要生事,我忙闭眼假寐,高挂免战牌。张小妮还在找蚊子,握着苍蝇拍,眼放绿光,满脸怒容,像一只被激怒的公鸡在卧室转圈。我哪能睡着,看看表,已是三点多钟。我知道张小妮这一夜又完了。

张小妮终于转累了,沮丧地坐在床沿两眼发痴,呆若木鸡。我说睡吧,别折腾了,它不知躲在哪里正看着狼狈的我们窃笑哩。张小妮说你睡你的,管得宽不?我怕张小妮崩溃爆发,笑笑说你又生气,生气是毒药,对皮肤保养最为不利。这是她的话,经常挂在嘴边以警告我别惹她生气。张小妮恨恨地说能不生气吗。张小妮扔了苍蝇拍干脆做起美容来,先弄了一杯柠檬蜂蜜水“咣咣咣”地喝了,又和了藻,开始往脸上拍水。张小妮已经走火入魔了,逮个空闲就往脸上拍水。在这静夜,“啪啪啪”拍水声可是惊涛拍岸啊,尽管卫生间的门是关着的,声音依然夸张地传出来。睡是睡不着了,我躺着吞云吐雾。张小妮敷了面膜出来,说半夜三更的,不睡觉抽烟。我说你拍得楼板都动弹,睡得着吗?张小妮说还不怪你,睡不着活该,以后进出尾巴夹紧点。我张张嘴,还是咬住了话。

当然影响到了我们的性生活。三十如狼,四十如虎,我们正是如狼似虎的好年纪。以前做爱我们精力集中,专心致志,做得风生水起。张小妮痴迷于做爱,甚至不要脸地说只要有吃有喝,咱们就只干一样活儿,做爱!我说你就是个荡妇。张小妮答对,哪个男人不是希望女人客厅是贵妇,厨房是主妇,床上像荡妇。现在张小妮对做爱很是轻慢了,说这事干得太勤了,人衰老得快,得节制,长寿之道讲的都是戒色,你看和尚尼姑最长寿,想想挺有道理的,兴奋起来皮肤要受多大的拉力,皮肤就像皮筋,拉得次数多了就没弹性皱了,你说人身上哪个地方老得最快,眼睛,为啥,因为眼睛一天眨呀眨的要眨多少回,四周的皮肤都拉得没弹性了,全是鱼尾纹,我们要减少做爱次数,不能由着性子来。还开导我说你不是老想长寿吗,男的也一样,色是刮骨的刀。我说胡说,古人说男人要寿,采阴补阳,女人要美,采阳补阴,做爱对女人来说是最美容的。张小妮说那说的是跟不同的人做。她竟然像上学时排了个值日表,严格执行。做爱时,张小妮也不再精力集中专心致志了,更不叫床了。要说张小妮叫床很浪的,有些放肆,很鼓舞人的。我表扬她说女人叫床那是对男人的肯定、奖赏,会让狗熊变成英雄。我说你不叫床多没意思,多么寡味,你不叫床就像半扇猪。张小妮指指墙壁努努嘴。我说做爱不叫床,就像吃肉不吃蒜,效果减一半,叫了就像广告说的我好你也好。张小妮说你不是喜欢矜持吗?我不叫床不就像她一样矜持了?这有挑事的意味了,我说别挑事。张小妮说我虚伪,趴在门上,口水都流出来了。我忙说矜持的人都是闷骚的,其实最色最浪,叫起来就像挨刀子一样。

与对门唯一的亲密接触是一个晚上,十二点了吧,我已睡着,门被敲响了,声音很重,惊得我心扑通扑通狂跳。从猫眼一看,是李处长,靠墙根坐着,用脚踢我家的门。我拉开门,一股浓烈的酒气扑得我连续打了几个喷嚏。李处长不断重复着一句话:狗日的,我要你好看。

我心里熨帖啊,你也有不顺意的时候。我搀扶他起来,敲响了对门。舒处长穿着睡衣,脸上依旧是风云不惊的矜持,她说给你添麻烦了。我说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如对门。把李处长搀到沙发上躺下,李处长还重复骂着那句话,舒处长说谢谢你,谢谢你。说着往门口走,这是送客,我很知趣退出来。

第二天,李处长敲开了我家的门,提着一盒茶叶、两条烟,说新茶,喝喝。我惶恐地说这么客气做啥,对门嘛。李处长说喝多了,胡说八道的让您笑话。我说你没说什么呀,我喝多了那才叫胡说八道哩。我当然不能说他说了什么,这点常识我还是有的。

这件事让我有了寄托,或许我们会因此互相走动了。然而,在电梯里碰见后,他们还原如初,又矜持成了那样。我明白了,他们是不会敲我们的门的,我们之间永远都不会走动,他们这些人,即使是住了对门,走动也讲究门当户对。我真正明白人以类聚,物以群分的含义。中学就学过一句话: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报纸曾用这句话形容过城里人的生活,我一直疑惑不信,现在彻底信了。

第二年五一节后的一天,对门彻底破坏了在我们心中优越高贵的印象。那天我们又同乘电梯,同梯还有一个谢顶之人,楼层显示是“7”。我想一定是个大领导。那年我给一家单位的办公大楼做水暖,工头对我说七楼一定要万无一失。我说为啥?他说七楼办公的全是领导。我说领导应该住八楼呀,八是发嘛。工头说你懂个屁,没听过七上八下,他们迷信着哩。

对门夫妻俩完全没了见我们时的矜持,而是跟我们见了他们一样,躬腰驼背,头颅下落。他们的目光一直依附在秃头的身上,脸上始终洋溢着我面对他们时的媚笑,都有些哈巴模样了,他们一口一个主任叫得暧昧肉麻,舒处长还掸掸秃头的肩膀,似乎要掸掉那主任肩膀上的落发——其实根本没有落发。

七楼到了,李处长点头哈腰像我为他们把着电梯门一样把着电梯门,舒处长一直把秃头送到电梯外,直到那秃头进屋了才依依不舍地回到电梯里。电梯门关上了,他们立马又换上矜持冷傲的面孔,比戴面具还快。电梯到楼层后,他们站着不动,等着我为他们把电梯门。可今天我没有为他们把门,不是我不想给他们把门,而是我的胳膊被张小妮死死抱住。他们竟呆痴痴地站着,不可否认,从住进来我坚持不懈地这样做,已经给他们养成习惯了。我还是挣脱开来把住电梯门,可还不等他们矜持地移步出门,张小妮已先跨出门去了,甩得风吼。

一进门,张小妮一脚踢在我小腿上,疼得我吼叫你干什么?这就是你说的气质、修养,狗屎,我呸!张小妮狂拍沙发,吼开了,妈的,在别人跟前下贱得跟孙子一样,在我们这些人跟前装啥逼?以后别像哈巴儿狗一样把电梯门,夹死狗日的他们。我忙说你别吼叫,小心人家听到了。张小妮吼着说我就是要他们听到。

事实上我也发现他们是在装逼,而且是只对我们装逼。因为在小区里他们脸上布满和我们一样的笑意,跟人拍拍打打说说笑笑,亲和得有些腻歪,玩笑开得也很粗俗,只有与我们面对才矜持起来。那也不是矜持,而是从骨子里溢出来的轻慢、不屑、冷傲和优越感。就拿同乘电梯来说,我把着电梯让你们先出,这是礼节,我不是你们的亲朋好友,更不是你们的下属,我们没有任何关系,你就是敷衍也该说声谢谢,可他们从未说过谢谢,出电梯门连头都不回一下,就像我是黑社会中的那些小瘪三,这是我必须做的。

妈的,装逼谁不会,老娘给他们装装,让他们好好看看。张小妮狂躁得像一只被激怒的公鸡,在地上转来转去。这让我感到可怕,人的两大本性——从善如流和嫉恶如仇在张小妮身上还没有泯灭,跟谁好那是掏心掏肝,厌恶谁那是咋看都不顺眼,无缘无故都会捎言带语,因此她有许多好友,也有许多仇人,而在这世界上,女人远比男人容易崩溃,比如失恋,跳楼、割腕、喝药……自杀的多是女人,张小妮不是弱势群体,她会失去理智,会绝地反击,只要觉得有理,她可不愿委屈自己,捎话带语骂大街,甚至登门问罪吼骂,她都做得出来。

我警告张小妮说你别生事。张小妮说你不气?在我们跟前装成那个?样,你不气?我说我的奶奶,你跟人家生啥气,人家是有恃无恐,咱们是有恐无恃啊。张小妮说你有点骨气好不好,别那么下贱行不行?你到底怕啥?我们不犯法,他能把我们关了?横吃了竖咽了?!我说咱们的户口还没办进来,弄出事来老朱到时不管,小虎上学咱们找谁去?背上钱都办不进去,别把小虎上学的事坏了。

张小妮重重地坐在沙发上,长叹一口气说妈的,跟我们无冤无仇的,我们又没指望他们活着,在我们跟前装啥逼?我笑笑说啥无冤无仇的,他们就是装装……逼。张小妮说你说他们过得人上人的日子,在我们这些人跟前装逼,有意思么?!我说他们习惯了,你看那些来咱们店铺里检查、验收工程的,哪个不是装逼货?那都是些小干部,他们可都是大处长哩,知道处长有多大吗?在县上就跟县长一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