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让我们窘迫的是我们的车。我们的车是长城皮卡,是为了干活儿的需要,什么货都拉,砸碰得坑坑洼洼,漆皮脱落得就像患了牛皮癣,停在二三十万四五十万车中间是那样的猥琐,简直就像个小丑。我们办了进门证的,就插在前窗玻璃缝里,还是不止一次被保安拦住。我指指进门证,保安看了我又看证,看了证又看我,一脸狐疑,尽管最后还是“啪”地给我敬一个军礼,挡杆高高抬起。我们不能怨保安势利,住在这院里谁开漆都碰得掉光了的皮卡?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被保安拦住的遭遇一次又一次重复,显然这皮卡已经不适应我们的生活环境了,我提出换车。张小妮看着我,我说把皮卡卖了再添几个,现在买车也能按揭……张小妮说换什么,换奥迪、奔驰、宝马,还是保时捷?我说别抬杠。张小妮说添几个,按揭,你就记着按揭,背了多少贷款了,再按揭供得起?小虎眼看要上学,学不上了?你爹你妈你弟不供了?我说车迟早要换的,儿子上学不得接送?拿皮卡接送,儿子能答应?并举例说张旺开皮卡接了一回儿子,儿子死活不上学了。张小妮说你能换多高级的车?就是换了车你就能跟人家比?人家是公家的车接送,你那是公车?人家是司机接送,你有司机?人家娃的爹是处长、厅长,你是处长、厅长?啧啧啧,自己的半斤八两掂不清?跟人家比。张小妮就是这么的能说,就是这么的善于诘问。我就不想纠缠了,说好了好了不换了行了吧。张小妮撇嘴冷笑说不换了行了吧,要我说你就不该提,连想都不该想,一天想啥哩,也不……我明白张小妮要借机释放压抑的情绪,在感受压力这方面,女人永远比男人敏感,赶忙打断说我撒泡尿自己照照。说完便出门。车又被保安挡住了一回,我干脆把车放在外面一个停车场,走了回来。
更让我发怵的是忽然就有人捉住你的手摇着问这说那。住进去不久的一天,我就被吓了一跳。一进小区大门,一青年远远地就伸着双手,猫着腰小跑着冲我而来,说蒋主任,您出国啥时间回来的?一路顺利吧?我往身后看看,没人,再回头时右手已被青年双手攥住,像摇铃铛一样摇着,青年说看您气色这么好,一路定然快乐无极限。我操,已是华灯初上,天光朦胧,他竟然看得清我气色这么好。这让我毛骨悚然。我无法应答,只能像吞了滚烫的黏糕呃噢啊嗯地满嘴打滚。好在这青年往上推推啤酒瓶底般的眼镜,终于看清我的本来面目,尴尬一笑说,呀,不好意思,把您认成无委办的蒋主任了。这么说着一只手松开我的手,拍着我的手说您这件衬衣跟蒋主任的一模一样。呃,原来是撞衫了。
我长嘘一口气,抽手正要匆匆逃离,青年又说您在哪个处?这更让我发毛,无法应答,好在这时有人喊张秘书,张秘书。这位张秘书立刻说李厅招呼我,我先过去了。说着,就像排球运动员训练左右移动,仄着身子横移着步履边走边说领导,您住几号楼几单元几零几,改日拜访您。我虽惊慌失措,但还清醒,怎么能告诉他详细地址,尽管我知道这是一句常用的客套话,可万一他是认真的呢?现在我是不怕一万,单怕万一啊,何况秘书这样的角色可是这世上最认真的人。倘若他真来拜访,麻烦可就大了。我故做感冒咳嗽状,边咳边说我——在——我把每个字拖得很长,声音压得很低,就像个地下工作者,好在张秘书已远,我慌张地遁逃了。
进了电梯,还好没人,我长出一口气。我抹去头上的汗水,抖抖衫子,每次受惊吓我都会出汗。从虚惊中解放出来,心情平稳下来,我想竟然还有这么个办,是哪几个字呢?吴伟办、武威办、无围办、无为办、无伪办?这几年对政府机构的部门单位我也知道不少,但这个“办”还是第一次听说。
上网一查,嘿,还真有这么个单位,是“无委办”,全称是“无线电管理委员会办公室”,职责是管理当地空中无线电波次序,保证公众通讯安全畅通,查处非法无线信号等等。我想见见那个蒋(或姜或江)主任,是不是跟他长得很像,仅仅因为撞了一件衫子把我们互相认错这未免太牵强了。但很快我就打消了念头,万一他与我握手攀谈,那岂不是自己把指头往磨眼里擩,躲都来不及哩。你还别说想啥来啥,几天后,我就见到了那个蒋(或姜或江)主任,原来是一个都已谢顶满脸褶子的老头,我非常失望,也非常恼火,这张秘书啥眼神啊,妈的如果不是眼神真不好,那就是故意要吓我。不过,确实是与蒋主任撞衫了。这件衬衣就不能再穿了。这是我衣着里比较奢侈的一件,“花花公子”品牌,真品几千块一件,我当然是买不起的,我买的是贴牌货。即使是贴牌货,对于我来说价格也不菲,一件六百多块,不能穿了实在心疼啊,好在我弟正读博,熨一熨当礼物送他,也让他提提档次。
自住进湖景水郡,这样的状况会经常遭遇到,认错倒也罢了,最让我发毛的是被那些高背手、大背头叫住,问现在在哪个厅哪个局哪个处的。我不明白他们是眼神不好、记性不好,还是以这种方式揶揄提醒那些忘恩负义的人,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这样爱关心别人。按说重复受到一种惊吓,正常反应是习以为常,然而每次遭遇这种状况,我就紧张,越来越怕了,我怕露了底引来麻烦,老朱的话对我们来说就是圣旨,我们的孩子上不了二小五中就是咒语,我们得谨言慎行。因此进小区我都是提着一口气,蹑手蹑脚,行动迅捷,就像一个入侵者遁形。想想,我们可不就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入侵者。
一天,我在电梯里听他们谈论工资。根据他们说的情况,抛开工作性质的差异不说,在收入上我们还是占优势的,我心里平衡多了,心情大好,一进家门我手舞足蹈地和张小妮说起来。张小妮一撇嘴说你收入比人家高?你比人家过得好吗?人家抽“中华”“苏烟”,你抽得起?人家那表那镯子多少钱,戴得起吗?对门的宝马X3多少万,你上网查的不知道多少钱……这话茬,我知道张小妮又要发泄,忙截住说对对对,人家还耍小姐包二奶养小三小四哩,那可不是几个钱能养得起的。这么点开心的事都要泼冷水,谁说女人是幻想型动物,她们是最现实的物种,我只能这么打断张小妮了。
平日只要提到小姐、二奶、小三这类的词,张小妮立刻会脱开正争吵的主题攻击这些丑恶现象,当然还要捎带上我,她会比出剪刀手说让我知道你有这些毛病,我就给你剪掉,再为你守寡。当然不是我有什么把柄让她抓住了,而是她要借机敲打我,她认为男人不耳提面命地时刻敲打就会学坏。我也会和张小妮就此争论,张小妮会像公鸡越斗越勇。可今日张小妮却不纠缠这个话题,说听人家说了个工资你就觉得自己了不得了,这么好的房子人家是分来的,你不是走了狗屎运能住进来?人家一分钱不掏一转手就挣了十几万,这钱你挣得上?花钱住进来了还偷偷摸摸跟做贼似的。我说对对对,你说得太对了。张小妮说这都不说了,我们就当个亏吃。人家有病国家给看,你呢?你爹你妈吃药哪个月不得几百?人家一天坐在办公室里喝茶看报就把钱挣了,有病有事工资一分不少,退休国家养着,你呢?苦得就像个土行孙,病倒了不干活儿谁给你一分钱?跟人家比,现在挣不下钱,老了吸风屙屁,有个病等死啊。
女人的思维是放射型的,张小妮越说我越觉得自己处境凄凉,心里就越泼烦,吼道别说了。张小妮还在地上转圈,我知道她还在组织话语。是啊,半年了,恒久压抑谁逮住机会谁不想好好释放释放。我说别转圈了,我头晕。张小妮吼道我不转圈我才头晕哩,跟人家比,背上桑叶走高桥——找蚕(残)哩。我也知道跟人家比不了,说工资无非是为了缓解压力,结果说成了这样,张小妮会一直唠叨到上床睡着,那对我来说就是一种虐待,只能躲出门来。然而,出来后,我才发现这不是在锦绣,我没处可走,院里干部三五成群的,只能又窝回屋里来。
最大的压力当然来自于对门。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如对门,哪天不见几面?对门住着一对夫妻,与我们年龄相仿。他们很般配,我甚至觉得他们就是天生的一对金童玉女,出双入对,显得很恩爱。不过他们与我们每次相遇面对时他们从不秀恩爱,他们永远保持着矜持的姿态,腰身笔直,头颅高昂,脖子长挺,目不斜视,一脸端庄,连呼吸都是矜持的,倘若拍摄下来,完全跟复印出来的一样,你不能不感叹把矜持拿捏到炉火纯青的地步那是需要修为的。这是干部的日常姿态,权势越大的干部越是矜持。不可否认,矜持有着凛凛冷傲,显得优越高贵。正如鲁迅在《一件小事》中说的,这一切“渐渐的又几乎变成一种威压,甚而至于要榨出皮袍下面藏着的‘小’来”。他们的矜持对我们形成一种无形的威压。张小妮认为对门的矜持是装逼,谁装不出来,说着做矜持状。我说你没人家的气质、修养,一看就是装出来的。张小妮一脸沮丧。当然还有他们的时鲜的衣着装饰,我敢说他们是时尚的代言人,穿着几乎不重样,而且都是品牌货。人配衣裳马配鞍嘛。但这个我不能说,我怕张小妮条件反射,糟蹋钱。
不过,我们从猫眼里看到的他们则是另一番情景了(因为院内、电梯里相遇有限,我们经常从猫眼里偷窥)。他们归来总是女的开门,男的会在后面做小动作,在女的屁股上拍打摸捏。那真是个好屁股,圆丢丢的,微微上翘,而且她喜欢穿紧身衣裤,这使得她的屁股就更有形了,拍打中颤巍巍的,真像网上说的“肉蒲团”。男的会从后面搂住女的,就像一只狗屁股一撅一撅的,女的屁股也一撅一撅的很配合。男的就把手从她的裤腰伸进去,女的回过头来,艳红的嘴巴一张一翕,发出暧昧的呃啊与喘息,他们吻到一起,拥着进屋。因此与在电梯里面对面相比,我们更喜欢通过猫眼观察。只要对门有动静,我们无论在做多么重要的事都会停下来,屏声静气通过猫眼偷窥。受对门的感染,我们归来,我也等张小妮开门,也学那男的在背后做一些动作,被张小妮呸了一脸,骂了流氓,又恶狠狠地踩了我一脚。锥子一样的高跟踩在我的大脚趾上,我的大脚趾肿得像香肠,半个月才消。有一次,张小妮很放肆地说你说她会叫床吗?我说床肯定叫吧。张小妮说肯定不会叫的,她那么矜持,整日拿做得就像唱戏的戏子,怎么会叫床呢?日死怕都不吭声,哪像我们这号人,叫起床来鬼哭狼嚎。两人一样矜持,张小妮矛头直指女的,显然她是受了刺激,产生了嫉妒。
当然,偷窥让我们看到了他们家太多的访客,大包小包提着,逢年过节对门更是门庭若市,我们却门可罗雀,这让我们很受伤。我能捂在心里,张小妮却要表达出来,声高理大,咄咄逼人。我指指墙说让人家听到,人家用指头抠个壕壕咱们得当深沟大壑地翻哩。张小妮当然明白深浅,声音弱了,叹口气说多累啊,一种表情持续得太久了会拉僵皮肤,会早早老掉的。
不过,我以为我们很快就会互相走动。在以前我们租住过几个小区,不出三天我们就与对门熟了。我们有过卖烤红薯的对门,有过卖酿皮的对门,他们会给我们烤红薯、酿皮,我们给钱,他们不收,说对门嘛,当然对门的水暖也都是我免费修理的。他们会喊王师傅,过来咂两盅,我也会喊老张、老李,过来整两盅,都不客气,坐下来踏实地喝。遇上事,说一声,也都放下手里的活计去帮忙;回了老家,带来土特产,也都是要互相送送。逢年过节,像亲戚一样互相走动请饭。对门嘛。
我们已经充分地向对门示好,时髦地说就是伸出了橄榄枝。每次同坐电梯,我们冲他们颔首微笑,到层后我总是把住电梯门让他们先出,他们提着大包时,我会帮他们提。有几次,我甚至想说家里水暖电要有问题,跟我说一声,但考虑到会暴露身份,舌头又把话卷了回去。我承认这是有一点下贱,他们不是七老八十了,但也不是我自甘下贱,这是长期卑微的生活养成的习惯,毕竟人家是有身份的人,而我们总是有求于他们这样的人,或者应该说他们手里攥着我们这样的人许多生活的权力利益,我们不得不这样做。
我想他们很快会在某天敲响我们的门。这让我们期待,也担忧,因为他们肯定会像突然握住我的手的那些人一样,问我是哪个厅哪个局哪个处之类的话,我们将如何应答?回答不出来就等于是泄密。我和张小妮挠着脑袋,想不出破解之法,我说只能到时随机应变,不行就实话实说了。我想除了挚友亲朋,对门是这世上最亲近的人,人一辈子能有几个对门?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据此来说,能对门住也是前世几百年修来的缘分,想必他们也不会出去张扬。再说五年后我们的户口才能转进来,住着对门,多么漫长的五年,怎么可能包裹得住呢。因此,我们的期待大于担忧。期待互相走动,倒也不是我们抱有什么样的企图,人嘛住在对门哪能互相不走动。当然关系处好了日后有事也会互相帮助,比如他们的水管漏了,下水堵了,线路烧了,我也都能修,官再大,这些事总还会遇上的。当然我们的事肯定比对门要多要大要难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