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小说月报·原创版(2017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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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当梦想成真(4)

当然要考察一番——不能说考察,我们只能说了解——这么大一笔投资是万不敢轻率的。看房的结果,满意程度当然大大出乎我们的意料。让我们意外惊喜的是住进湖景水郡,小虎就可以享受划片区招生进二小和五中读书了。我恍惚了,这是真的吗?因为老朱说出来时那么的轻描淡写。我心里不实落,结巴着说孩子真、真能上这两所学校?老朱说划片区招生,报纸、电视都报道了,你们这些人怎么连政府重大决策都不知道?湖景水郡的子女就划片在二小和五中招生范围内,为什么不能上?难道政府的政策是一纸空文?老朱得了理似的咄咄逼人。我多次用“一纸空文”对一些政策发表意见,可我哪敢在老朱跟前发表什么意见。如果真像老朱说的,这便宜占大了,我按捺不住狂喜在心里狂叫一声。

老朱就是卖房人,一身名牌,皮鞋黑亮,夹个皮包,大腹便便,稀疏的几绺头发被摩丝什么的定在头上,油光油光,一句话官员的气场很强。这种形象的人平时见我们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不正眼瞧我们的,而他们老跟我们过不去,不是罚款,就是吼骂,我们怯他们,惹不起躲得起,敬而远之,只有在背底里才会恶语相向。

老朱从包里掏出一包软“中华”,抽出一根,我以为要给我,正诚惶诚恐地欲接,老朱却插到自己肉嘟嘟紫乎乎的嘴里。我心里骂妈的,姑且不说烟火不分家,现在我们是在做买卖,你官再大,只要是买卖双方,大家就是公平的,讲究的是烟火搭话。

老朱拿出协议,我看后才知道房子五年后才能上市买卖,也就是说五年后才能归我名下,五年内还在人家名下,重要的是老朱还不是房主。真是晴天霹雳,我立时就想到了圈套,一房两卖三卖这样的咄咄怪事新闻报道过不少,有人的房子像被拐卖儿童,拐卖了两次三次自己还不知道。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这话几乎天天都在说,却总是有人上当。我很愤怒,却不敢跟老朱发火,硬着头皮说你……你是房主的啥?老朱说你啥意思?我哆哆嗦嗦地说这么大的事,我、我得跟房主见面。老朱笑了说想见房主,你以为你是谁?我心里说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吧。老朱说要买就买,不买就拉倒,多大的事?老朱转身就走,我着慌了,真要不是圈套,这房子丢手了,那无疑是遭遇了天大的灾难。我忙拉住老朱说对您来说是芝麻粒大的事,可对我们来说就是天大的事,您别多心,我没见过世面啊。老朱非常生气,甩开我扯着他的手说才几个钱,我们会设圈套黑你的钱,想啥呢你?湖景水郡住的都是些啥人?干部官员,说穿了这是政府家属大院,政府你总该相信吧。

我还是不敢轻易相信,倒不是不相信政府,而是不相信干部,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干部队伍也什么鸟都有,跟我们经常打交道的干部里有几个我就觉得不是好鸟。我忙说您别生气,我们有点钱不易。老朱说才几个钱,婆婆妈妈的,一看就是成不了大事的料。老朱在嘲笑我,我依然得赔着笑脸点头哈腰。老朱走出门了,又回头说你去调查吧,三天内回话,别以为房子卖不出去,说实话我还没看上你这个买主!老朱走了,我站在那里长叹一口气,后面这句话他完全没必要说嘛,老话还说买卖不成仁义在哩。

我哪里认识政府部门的人,找谁去调查,但这难不住我,有道是“内事不明问百度,外事不明问谷歌,房事不明问天涯”,我对这个世界、这个社会的了解以及工作、生活中遭遇的疑难杂症基本走的就是这条路子,网络就是最敬业的老师。上网一查,回答明了,政府给干部分配的房子都是这样,因为许多干部不止一套房,分到房子转手就倒卖了,等于是卖指标。悬着的心实落了,至于五年才能上市买卖,不要说五年,就是十年二十年有啥关系呢,我们还哪有能力倒腾房子,没有不可抗拒的意外,恐怕会住上一辈子。

然而,问题又来了,五年间这房子在人家名下,我们的户口就落不进来,小虎上学咋办?老朱说多大的事,到时给我打电话。这句话一下子让我觉得老朱是那样的平易近人,和蔼可亲,我讨好地笑着说我打电话您接吗?老朱没直接回答,说小学上完,房子也就到了你的名下了,户口也落过来了,上五中就是自然而然的事了。

协议签了,一切手续都是老朱办的,两天就办妥当了,倒省了我不少的事,我去办哪会这么简便,不跑十天半月才怪哩。在银行完成了转账手续,我听到老朱在另一间房里打电话说厅长,房子的事已经办妥,您放心,不会有事的,是个水暖工,底细我摸清楚了,没什么前科,也没有贩毒吸毒的记录,钱是买彩票中的奖金。他详细地说出了我的出生地、家庭状况,尤其是提到我弟在读博。我觉得脊梁骨凉飕飕的,这是谍战片里的情节啊,人家活儿做得多细,把我的底细挖得比我自己还清楚。不过,我的心彻底安了,厅长我知道是多大的官,人家哪能设圈套弄咱这几个钱。

老朱掏出一串明光锃亮的钥匙,在递给我时又攥回手里,说管住嘴,不要到处乱说,到处卖派,当隐私一样呵护着。我说那是那是,还很幽默地说我们只在心里偷着乐。老朱没笑,眼睛像钉子一样钉住我又说这是政策不允许的,如果到处卖弄张扬,说出事来可别怪我收拾你。老朱的指头像小鸡啄米一样啄我,这是他们跟我们说话时常用的手势。尽管他克制着没有啄在我的额头上,但我感到额头隐隐作痛。老朱表情沉铅,庄严肃穆,很有些吓人,就像已经出啥事了。老朱又说住进来,你要知道左邻右舍都是领导干部,你要谨言慎行,我再警告你如果你到处张扬,到时候你的孩子别想上二小、五中,这房子你也休想再住了。这话让我打个冷战,他忽然猛拍我一巴掌说别像个乡巴佬到处敲门攀亲戚,见谁跟谁套近乎,你们这些人毛病我知道的,最善于逢迎巴结,投机钻营。我赔着笑脸说知道知道,我们进城也好些年了,早学会夹着尾巴做人了。

当我接过那一串沉甸甸的钥匙时,我又恍惚了,梦想就这么成真了?当梦想成真的时候,别人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我不知道,但我是觉得这个世界缥缈了,虚晃了,一切都模糊了。我恍恍惚惚出门来,站在十一点钟的阳光下,觉得自己轻飘飘的,像是一滴水在一点点地蒸发,而坚硬的水泥地面软乎乎的。张小妮在门外等我,她说走啊,快走啊,有活儿还等着哩,人家打了几次电话,说水把家都淹了。我觉得那声音好不遥远,好不缥缈,我说我有点飘,脚下有些软。张小妮狠狠地说,出息!

第二天我们就马不停蹄地忙装修了,除了想住进自己房子的迫切心情外,早住进去一天,就少交一天房租,我们过的是精打细算的日子,还是那句老话,省下的就是挣下的,除了会挣,还得会省啊。这套房子虽然价格占了大便宜,但却超出了我们预算要买的面积,吃掉了奖金和我们所有的积蓄,装潢只能东借西赊,好在水暖工也是装潢的一部分,平时都是互相交叉利用着,我们赊材料,赊人工,换人工,当然也借了钱,自己出苦力——搬沙子、水泥、板材等,能干的我们都是亲力亲为。人忙得上气不接下气,张小妮依旧不停地唠叨,她对那十五万耿耿于怀,一有空闲就絮絮叨叨说如果他不问咱们多要十五万,咱们装修就不用借钱赊欠了。我说你是猪脑子呀,不给人家十五万你能买到这房?张小妮说他们又不缺钱……我噗地笑了,说你刚满月呀,你咋这么蠢,这世上谁不缺钱?谁嫌钱多了?那些贪官不照样……我把后半截话咬掉了。我说别的都不说了,小虎不要说二小、五中,就是上个中等学校,得花多少钱?上二小、五中,你背上钱也未必办得成,省下了多少,你咋不想这?张小妮说这我也知道,可我心里就是不平嘛。我懒得再说,闷着头干活儿,张小妮说你咋不说了?你跟我争啊,你教训我啊。我说争个屁,教训个?,不平?你啥时候平过?这社会就是个大斜坡。张小妮说争啊,你跟我争啊。我说自己跟自己争去,你不是老这么解决问题嘛。张小妮说可我想跟你争嘛,争一争心里就舒坦了,边争边干活儿来精神。我说争一争你心里舒坦了,有劲了,我心里不平哩,我越争越没精神。张小妮说可……我打断说可个?,干活儿。我说的是实话,我心里也烦,不想想这些事。

住进湖景水郡,我们才发现小区的软环境优越得更是超乎我们的想象。比如说物业吧,一是收费低,相当于同档次小区的四分之一,跟我们租住过的城中村一个水平,享受的却是星级服务。二是态度好,来收这费那费的包括保安,笑容可掬,毕恭毕敬,都有奴婢气质,他们不叫领导不开口,他们会说领导要是不方便,改日我再来。三是服务到位,你拉东西进来,保安会帮你送到家里,尽管你拿得动,真正体现了业主就是上帝就是衣食父母。四是正规,进大门保安“啪”一个军礼,指挥停车,那手势就像国务活动中的战士,显然是经过专业训练的,收费的各种收据发票一应俱全,全是正式的。这足让我们鄙夷以前的那些小区了。

至于住户,人人满面春风,平易近人,问候祝福,谦和有礼,就像待客交友,让人倍感轻松。住进来几个月了,我们没听到一回争吵,更别说打架,只有一次一个家伙大约喝醉了,在楼下耍酒疯似的高声叫骂,操你妈,操你八辈祖宗,打压老子,做人别太张狂,小心哪天进去了。不过才吼了几句就给人拖进屋偃旗息鼓了。这在我们以前住的小区,这根本算不上什么,也就是几句牢骚罢了。在以前的小区,争吵打架那可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父子吵的,夫妻吵的,邻里吵的,都觉得声低就是输,有些人觉得日子寡淡,生活无趣,就会挑起事端,专门跟人吵架消遣。

不过,压力也很快浮现出来。要说压力,买房时我们也想到了,湖景水郡住的都是政府部门的干部领导,压力自然会有,我们有思想准备,反正不在一个锅里搅勺子,好处了近着点,不好处远着点,所谓交不起躲得起嘛,躲还能有多难呢。可住进来才发现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压力从日常生活中时时处处点点滴滴自然而然地溢出来。比如说装束。以前我们的服饰鞋包之类的都是不过百元的货,皆在东环批发市场购置,一卖几件一打,现在不行了,虽然小区没有像那些五星级酒店,标明衣冠不整者不准入内,但他们的服饰鞋包之类对于我们是一种暗示,一种挤压。官员总是代表着品位与时尚,我们虽然不能说向他们完全看齐,也不能穿得太差了,真正的品牌货是买不起的,假冒品牌质地太差,做工粗糙,一眼就看得出好歹来,好在如今什么品牌都有OEM产品,也就是俗称的贴牌货。贴牌货也不便宜,但我们也得强撑着跟随了。当然更不能穿着糊了油污和泥尘的服装进出了,我们得带一身衣服,到了干活儿的地方换上,干完活儿时换掉,这简直是脱了裤子放屁。更让人难以忍受的是即使干活儿弄了一身的泥水、汗水,你也得把好衣服换上去,回来再洗澡洗衣。

他们几乎都戴表。以前我觉得戴表完全没有必要,手机看时间不比手表准?可是他们都戴表,我想这其中肯定有什么缘由。上网查“为什么要戴表”,回答是戴表是身份尊贵的象征,手表能提升个人的品位、魅力与自信,还说富玩车,贵玩表。我也想戴块手表,在电梯里我偷眼端详人家腕上的手表,一款能看见内脏的手表,那些小齿轮转得多么精致。找到名表专卖店一问价,差点一个屁蹲儿坐在地上。我也才知道这世上竟然有几十上百万的表。张小妮嘲笑我说跟人家比是蚂蚁跟大象比哩,好歹买上一块得了。我说戴个不上档次的还不如不戴。好在不久发生了“表哥”事件,有些人腕上的表不见了,有些人腕上的表换了,一看就没上一块上档次。

女人衣着讲究时尚品牌,首饰是以玉、钻为主,黄金只是个点缀。张小妮没有多少首饰,四大件,镯子、项链、戒指、耳环,都是黄金的,说实话我们都是农村人的思维,既是买首饰,又是聚财,准备着日子过不下去典当度荒,能存得住将来传给儿孙,因此图重,大而笨拙,都戴上就像个土豪。不要说我们为装房子欠了七窟窿八眼睛的债,就是不买房装房,也不敢奢望再添置一套,张小妮倒也不贪,只想买一个玉石镯子。玉石镯子从几百到几百万不等,便宜的看上去就像玻璃的塑料的,我们逛了许久,稍能看上眼的最便宜也要七八千上万,实在囊中羞涩,我说随便买一个,没人拉着你的手细看。张小妮说戴个便宜货还不如不戴。得,她又把我的话给我还回来了。张小妮的包也都是贴牌货,虽然比冒牌货好一点,但提上一两个月,提手与边子就磨损厉害,只能再换,可要真正提上他们提的包,那是不敢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