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小说月报·原创版(2017年第5期)
6548100000003

第3章 当梦想成真(3)

回到家里,我刚躺下,张小妮拿出一双长筒袜往我头上套,我说你干啥,晦气,拿开,拿开。张小妮说没穿过,新新儿的。我说新新儿的也晦气。张小妮说那你说咋弄,总不能这样去领奖吧。我笑了说你还真当电视上说的那样,电视看晕头了,那我还不如胸前塞两个馒头打扮成个女的。张小妮竟然说对对对,那样最好了,不用塞馒头,你把我的乳罩戴上。我噗地笑喷了,摸着她的脸说好个屁,人高马大的,装个女人不更引起别人的注意?!

睡了一觉起来,我们上街置办行头。我们当然怕人打劫了,现在的社会啥状况都会出的。经过挑选,我买了这样一身行头——一顶像《水浒传》上武松戴的圈帽,一身军队迷彩装,一双战地旅游鞋。当我穿戴好站在镜子前时,我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女人还是心细,张小妮说你的手不能露在外面。我的左手食指在一次干活儿时被砸掉了一截,这无疑将成为我最显著的一个身份标识。我说到时候双手插在口袋里,更酷。张小妮说你没有手往口袋里插的习惯,万一忘了呢?她买了一副皮手套,我说还是仲秋,戴皮手套?她又换了一副蛇皮色的薄手套,那是一副女式手套,因为男式手套都是过冬的。

与被打劫比起来,我们更怕人借钱了。打劫只在我们的臆想中,借钱却是我们必须面对的现实。倘若被人们知道了,借钱的会像讨债的排成长队。要知道像我们这样的人,生活圈子里都是差钱的人,娶媳妇,看病,上学,买房,做生意捯手的……放开借再中一次奖都不够。尽管不是白借,他们会出比银行高点的利息,但是借钱的时候说捯个手,等借到手谁知道猴年马月才能还回来,还不回来你还能把他儿子拉出去卖了?为了要钱翻脸骂仗打捶,成了一辈子的仇人也不鲜见。问题在于几十万那是一个能干件大事的整体,你借他借的就溃不成军了,还的时候今儿几个明儿几个就像吃流水席,几十万就成了零钱了,干不了大事。可不借怎么能行呢?都是一起生活了多年的街坊邻居,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我们手头不方便的时候也是经常问人借钱的,而且我们的业务都是互相关联关照的,不借可就全得罪了,无疑自断生计。

因此,我必须教育张小妮,我对张小妮说一个字都不能说,别整天扛着一张嘴到处嚷嚷,就像下了蛋的母鸡单怕人不知道。张小妮盯着我看了半晌,忽然踢了我一脚说把我当瓜子,二百五呀。我说你敢踢我。张小妮嘻嘻一笑说谁让你那么说我。我说再敢踢我我就包二奶。张小妮又踢了我一脚说就你那点出息,二奶太老了,咋不当干爹,养个小嫩逼。我就把她按住了做事,张小妮却心不在焉,我拍着她说想啥呢?张小妮说我们不说出去别人就不知道了?仇志城中奖,没出三天人就知道了。是啊,张小妮说得没错,不要说彩票中奖,多少事包括国家机密,都是不许传说的,还不都大街小巷传得沸沸扬扬?张小妮说还怕人借?钱一到手就买房,谁问我们借我们还找他们借哩,你说是不是?我没有说话。买房的事我不是没想过,不招惹来借钱大军的上上策就是尽快把钱花出去,而能一把花掉几十万,当然只有买房了,但我有别的想法,我想办个公司。我没跟张小妮说,一说她就会讥笑我裤裆都没缭严,就想当老总雇小妞。我曾经想过办个公司,有公司我们就能直接揽工程活儿,不用再吃别人的剩菜残羹了,可一问注册资金五十万,我调头就走了。第二日我找几个熟悉的老板,咨询办公司的事,几个小老板说了同样的话:上头没人,手头没钱,千万别办公司,你揽不上活儿的,每个有实权的后面都跟着一群老板,没钱你插不进去。看来只有买房了。

买房我们需要做出抉择。买门面房当然是最划算的,有了自己的门面房,我们就再不用掏房租了,这就意味着一年省下了几万块。省下的就是挣下的。买门面房,仅凭奖金是不够的,不过够付门面房的首付,积蓄够简装修,这样我们需要每月还房贷。尽管我们抠着细算的结果是房贷每年的利息比租金还多,但还房贷和掏租金有着本质的不同,还房贷是还自己的房贷,掏租金是还别人的房贷。

然而,最终我们决定买住宅,因为小虎再有两年就要上学,这已是我们眼下的头等大事,我们已托人走关系了,等人家吐了话就给人家上钱。这不是一笔小开支,因为我们不想让小虎上那些为农民工子弟专设的学校,当然我们也不敢奢望那些名校,我们的目标是中等偏上的城里孩子上的学校,那就要花钱,而且还存在风险,钱花了不一定能办成,钱未必能收回,我们生活圈里不止一次出过这种事。买房有政策,可以带户口,有了户口小虎就能像城里孩子享受划片区入学,就不用花钱走关系,这笔钱就省下了,何况求人办事那是多么的下贱。

虽然我对自己没把书读下去从未后悔过,但不可否认,没上大学是我人生的一大缺憾,小溪是大海的起点,种子是希望的起点,沙砾是高塔的起点,大学是人生的起点,大学是象牙塔,是梦开始的地方……这些高中时代被我们写于笔记本的话语,现在依然记得,我曾经有过各种瑰丽的梦想,现在我有时还做上大学的梦。而我那些上了大学的同学虽然未见得比我过得好,聚会多数是我埋单,可他们在我面前依然口气优越,姿态傲慢,就像没落贵族,好像我活得有多么的不值。一位同学公务员考了几年,还没结婚就谢顶了,考上了立马就神气起来了,一副壮志已酬前程远大的气概,我请客他毫不客气往主席位上一坐。因此,我弟上高中,我就想方设法把他转进了县中。我弟很努力,拿下了全市高考状元,上了北大。我弟上完了大学就想就业,我说缺了你的吃穿还是少了你的花销?考研究生,能念到啥程度就给我念到啥程度。弟弟争气,就考上了研究生,已读到博士后,我用赵本山小品的话开玩笑说你得给我往博士前整。弟弟腼腆一笑说博士后是最高的。我给他一拳说真把你哥当土豹子,我高考只差了一分,我是让你往博士后的前面整。这让我很有成就感,小虎自然要念书,要把书念好,因此,我对张小妮说小虎就是我们的想象,他一定要把书念到念书的尽头。

因此,住宅小区周边的学校条件成为我们选房的首要条件。

翘首以待领钱的日子真是一个煎熬的过程,一日长于百天啊。终于熬到了领钱的那天。到了领钱的地方才发现那是一个极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地方,根本没我们想象的那么神秘。一切手续履行完,那姑娘问我要不要捐点出来做公益事业,我说我很穷。她说这一下你就富了呀。我咬咬嘴唇说一定要捐吗?她说没有硬性规定,但一般都要捐的。那小伙说这样的意外之财就是横财,你还是好好捐点吧,行善积福,捐款慷慨的人都会再次中奖。我知道他是在威胁我在诱惑我,也明白不捐一点好像是不行的,我咬咬嘴唇说捐一千吧。姑娘抿着嘴笑,但是笑出咕咕声来,我浑身发毛说那就捐两千吧。姑娘撇着嘴说比你奖金少的人,捐款最低都是一万。我说我跟人家不能比。她说咋不能比?我怕纠缠说好好好,就五千吧。她问我想捐给哪类人,我想到父母,就说残疾人养老吧。扣税和捐款算完,姑娘说零头也捐了吧。我说好吧。结果他们把四千一百四十元都扣了,我说这、这也算零头?我说的零头是四十块。他们笑了说中奖过百万,一万都是零头。我说你们这里的零头可真大,那就捐了吧。他们很快开出一张支票,让我们去工商银行转账。整个过程顺利,没有任何险情,倒是去银行把支票往卡上存时有些可怕,银行人很多,一进去人都看我,连银行职员、保安都瞪大眼睛警惕地盯着我,毕竟天气还没到穿成这样的季节。更可笑的是张小妮,她像影视中那些隐藏于暗中的保镖,贼眉鼠眼地左顾右盼。

穷人发财如受罪,老先人总是把话说得一针见血。我大病了一场。把钱存到卡上了,我又修改了密码,悬着的心终于实落了,我们才彻底亢奋起来了。我和张小妮进了酒吧,一人提一瓶啤酒“嘭”地拉开瓶盖对吹,吹得天旋地转的,我们又去歌舞厅包了一个雅间飙歌,做爱,直折腾到凌晨三点半,出来迎上了第一场负责扫落叶的西西伯利亚寒流,中奖的燥热是抵抗不了那入骨的西西伯利亚寒流的。好几天我昏昏沉沉处在恍惚中,总觉得轻飘飘的,像是一朵蒲公英不由自主地飞,我问张小妮我是在人间吗,张小妮说正在去天堂的路上。病刚刚轻了点,我们驾驶长城皮卡马不停蹄地奔走于雨后春笋般的楼宇之间。

省城的名校我们如数家珍。从考虑小虎上学开始我们就没考虑过名校,现在我们也不会考虑。名校周边的房子叫学区房,简直就是天价,我们买不起。我们理想的学校是中等偏上,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只要小虎好好学习,将来也能像他叔叔一样。县中在我们县上是名校,到了省城就啥都不是了,他叔叔不照样拿了市上的状元,上了北大。可是中等偏上的学校周边的房子也贵得像抢人。房子越偏远越便宜,这笔钱能买一套相当不错的房子,连简装修的钱也有了。可是越偏远学校越差,且没有选择余地,有的还没有学校。

几日奔波看房,越看我们内心越纠结,越悲愤,张小妮喋喋不休骂得几乎没有停嘴。最终我们无奈地做出决定:在偏僻地方买房,省下的钱为小虎买好学校上。这样一来接送小虎上学就很辛苦,至少要比别人早起一两个小时,但像我们这样讨生活的人,三更灯火五更鸡又算个啥呢?

有道是运气来了门板都挡不住。就在我们做出决定要付诸实施的时候,天上又掉了一次馅饼砸在我们头上。这真是紫气东来福祉盈门啊。

那天老拐子请大家过天阴。3月5日雷锋纪念日,一所学校的学生来锦绣学雷锋,老拐子的小笼包子比往日多卖了一百多笼,更让老拐子高兴的是双胞胎儿子上小学的事终于办妥,便请大家过天阴。

过天阴是我们锦绣的习惯。谁发点小财,都会请大家喝顿酒,说法是财不打尖留不住,越打尖运气越旺;谁办妥了一件难事,也会请大家喝顿酒,算是庆贺吧,也有好运气大家都沾的意思。当然大都是在阴雨天,我们可没有好天气可以拿出来摆桌子喝酒,好天气我们还要干活儿。要在老家,阴雨天那是难得的好天气,雨露滋润万物壮,那是福气,可到城里许多东西都反过来了,阴雨天于我们就是坏天气了,因为我们干不了活儿。我们是没有假期周末的,阴雨天是老天爷给我们放的假,所以我们叫天假。这两年阴雨天越来越少了,我们也在天气晴好的日子摆酒桌,但依然叫过天阴。

喝着酒大嘴就长叹一声说,唉,人家都有几套房子了,国家还给分房子,湖景水郡多好的地段,分给人家,房子比十八里店的还便宜,那些干部哪个不有几套房,不住的人一分钱不掏,转个手就弄十几二十万哩,难怪都把头挤破了要当干部。大嘴是美家装修公司的装修工。美家装修公司这几年有了名气,湖景水郡这样小区的活儿都能揽到,大嘴知道的就比我们要复杂隐秘得多。

这个话题立刻引发了大家一致的声讨。要知道我们的酒桌是我们发表意见发泄不满释放怨怼的平台。往日我可是意见领袖,因为我读的书多嘛,又经常上网,知道的当然要多,发表意见能击中要害。可这日我没有像往日那样踊跃地参与激情声讨。

晚上我去找大嘴,把想买房的意思说了,大嘴撇撇嘴说房子嘛我知道的倒是有一套要卖,你别妄想了,人家要一次付清哩,要不是一次付清,这房子有几百套也早抢光了。我说我想想办法嘛。大嘴眼睛瞪得像小时候弹的玻璃珠子,看了我半晌说你想办法?抢银行?大嘴的眼睛瞪得老大,眼珠滚得滴溜溜的,说对了,前两天广播上播寻物启事,说一个人把六十多万丢在公交车上了,你捡到了?这话可太吓人了。大嘴的嘴并不大,甚至有些小,还窝了进去,可他装不住话,什么都敢往出喷,人们才叫他大嘴,倘若真像他说的一个人把六十多万丢在公交车上了,他一张嘴乱说,传出去会是个很大的麻烦。不说实情是不行了,我实话实说,反正我们要买房了,大家知道了也无所谓。大嘴张着嘴半晌说你……嗬,这么大的事都窝得住,你……你原来是个闷肚子财主。

湖景水郡大家都知道了,通俗而准确的说法是政府家属院,房子是政府分配给干部的,政府给干部的价格我们当然是买不走的,除了房价我们要给房主十五万。回来跟张小妮一说,张小妮就炸锅了,说为啥要平白无故给他十五万,我们辛辛苦苦多少年也没攒下十五万。张小妮简直是怒不可遏了,狂拍着床说为啥?为啥?这不公平!我也愤怒啊,但我的脑子早转过弯来,因此对张小妮的愤怒我很有些鄙夷。我说头发长见识短,你咋不这样想,即使加上平白无故给人家的十五万,我们还是省下几十万,这等于是拿最偏远小区的房价买下城市中心圈的房子,而且是政府家属院。张小妮说可可……我说可啥,要说这只是十五万的事吗?人家哪个不是几套房,还给分房,这就公平了?张小妮恍然大悟似的说对呀,对呀,为啥,为啥?我感慨地抚慰受伤的张小妮说公平是相对的,不是绝对的,你要找绝对的公平,那就是找死,人只有死才是公平的,这不是我们该生气的事,我们等于是占了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