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妮对我最深刻的印象竟然是我跟朱大肠打架。朱大肠当然不叫朱大肠,而叫朱大扬。他爹当过兵,转业在乡政府开车,成了吃粮票的公家人,因此朱大肠就很霸道,啥都想他说了算。打架的事我都模糊了,张小妮却记得清楚:“你抢到了篮球,朱大肠让你传过去,你没传,自己投了,朱大肠就扑过去要打你,你一拳就把朱大肠打了个兔儿蹬天,鼻口喷血,我们都没想到你还能打架。”说完嘎嘎嘎地笑。
我们就处上了对象。当然,决定娶她的主要因素还是张小妮的能说会道——那涂得艳红的两片小嘴说起话来像嗑瓜子,话语就像瓜子皮飞舞,重要的是听上去还句句占理,这证明她不是糊脑子。我开着店,娶了她她当然得站店,站店就得脑子活络,嘴头麻利,形象赢人,以我那时的条件,张小妮无疑是理想的对象。
虽然我和张小妮也是像城里人,经过了出电影院进咖啡屋旅行吃西餐的花前月下式的自由恋爱,但各种开销都是按农村的规矩一分没少花。喜宴本打算是在老家摆的,用老家人的话说原汤消原食,以礼钱包开销,这样的话多花不了多少,何况父母做了充足的准备,鸡成群,蛋成筐,油成缸,猪羊喂得肥壮(这是他们为我唯一能添补的,他们多么希望能为我尽份力,在他们看来为儿娶媳妇是必尽的义务,老话说儿子欠老子一副棺材,老子欠儿子一个媳妇),可张小妮提出喜宴在城里摆,她的理由是:老家走得都没人了;一起耍大的朋友、同学、亲戚现在都在城里;进城十几年了,城里的朋友不少,我们都没少出礼;一辈子就结一次婚。这些理由哪条都站得住脚,重要的是张小妮的终身大事自始至终一切都是她哥哥包办做主,她一开口她哥就凶她,有你插的话?有你插的话!何况在彩礼上,她跟家里是闹了不愉快,她的意思十万,她哥不同意,说我不多要,就按市场价。她说就是卖牲口也还讲价哩。她哥就吼:把你养大了,由了你不成?!她说十二万也行,我们先拿一半,欠下一半五年给清。她哥说那就成了镜儿里的钱了,不要做那样的白日梦。她父母跟哥哥在一起过,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扑腾扑腾翻眼睛。在城里摆喜宴待乡下的客,礼钱是乡下的礼钱,凭礼钱是包不圆的,要贴补好几万,可这是张小妮为自己的终身大事唯一提出的愿望,何况张小妮提出来后眼巴巴盯着我说要不行就算了,我听你的。——要说张小妮长得最美的是眼睛,双眼皮,毛茸茸的,而且她很会眨,一下一下的,就像蝴蝶的翅膀在扇,扇得那么柔情,你能感觉到一阵一阵微风吹拂着你的心。我怎能不答应,再给她添堵。父亲长叹一口气,赶羊拉猪要去镇上卖,我说能卖几个钱,留着吃吧,大夫的话忘记了,跟疾病做斗争也是个体力活儿,营养跟不上,病就往死里欺负你。为了让父母心里好受些,我跟饭店谈了个苦,摆喜宴才用了父母喂的几十只鸡和三只羊。
事实证明我没看错,张小妮站店真是不赖,不仅把水暖配件卖出去,还能把活儿揽回来,用客户的话说她能把死的说成活的。难能可贵的是她不贪图享受,像许多守着小店的女人,一天就是个吃吃穿穿,谝闲打麻将,她渴望金钱,她要学干水暖,她说得挣钱,不然有病了咋办?有娃娃了咋办?老了咋办?我说要想会,跟着师傅睡。一年后,她就能单独干水暖了——当然不是她聪明我笨,师傅带徒弟,不会立刻告你诀窍,总是要用你几年为他挣钱,我是她的师傅,那就不一样了,我恨不能一天就让她出徒。当然,她缺乏经验,遇到疑难杂症,我在电话里指导她,要还解决不了,我就过去解决。
不过,在日后的生活中,我也认识到一个女人太能说而且喜欢讲理不全是好事,有道是贫贱夫妻百事哀,事实是更多时候是贫贱夫妻百事非,日常生活中有许多事似是而非,你较不得真儿,张小妮却爱较真儿,咬住理喋喋不休咄咄逼人,而我们这样的小人物在社会上受一些气是再正常不过了,张小妮是绝对不受气的。我说你怎么这么傻啊,生活更多的时候是不讲理的,有些气是我们必须受的,你讲理不受气,就是跟自己过不去。张小妮就是转不过这个弯,她性格中疾恶如仇的分子还很活跃。跟她讲社会,讲为人处世,她认为你是抹稀泥,我说这个社会人人都在抹稀泥,不抹稀泥天天硝烟弥漫。日日面对这样一个讲理的人,淘气肯定是经常性的。不过,我这样安慰自己:权不倾朝野,钱不压泰山,你还想选妃子,能娶上媳妇就不错了。我们吵闹后进入冷战——她能搞冷战,因为她老觉得自己是正确的,所以拿得很硬,十天半月,甚至一月,跟我不说话,我可不想两个人整日就像阶级敌人,搞得心情都不好,因此,我会在两天之内解决这个问题——最佳解决方案是强暴她,那是很疯狂、刺激的,做爱做得像角力打架。这一招真管用,第二日便风平浪静,阳光明媚了。我会感慨地说以后你多惹我生气,生气后干比平日可是天上地下的差别。她骂我耍流氓,我说生活就是耍流氓。她就嘎嘎嘎地笑,看来她是认可的。
婚后第二年,张小妮就给我生了个大头儿子。我给儿子取名小虎,张小妮嘴撇得像个老太太,说难怪你高考差一分,给儿子起这么个名字,站在老家的村巷里叫一声小虎,家家都有人应声哩。张小妮要改,她也准备了好多名字,什么朝阳、旭日、东升、志高、耀祖甚至是建国、前进之类,我坚决不改,说这些比小虎还俗。我说,虎头上可是有“王”字的,现在只准生一个,没有帮手,叫小虎,虎虎生风,龙腾虎跃,称王称霸,免得以后受人欺负。张小妮颇不以为然,一脸不屑。我们就对峙起来。我拿出撒手锏,开始卖弄学问,我说这名字一点都不土,风流才子唐伯虎,著名爱国将领杨虎城,咱们市长牛小虎,多大人物,声名显赫。叫了小虎,还真应了这名字,小虎真长得虎头虎脑,虎虎生风。
对于一个从山沟沟里进城的打工者来说,最大的梦想是什么?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人会回答:在城里有套房子。然而,在城里双职工买房都背负贷款骂娘的情况下,靠打工在省城想买套房子有多难啊,因此才叫梦想,而对于许多人来说,这梦想几乎是一个永远醒不了的梦魇。我跟张小妮结婚后,把结婚拉下的债还清,我们就有了买房的梦想。从国家、省到市、县甚至镇、村都有五年规划、十年规划,我们在做了精细的预算后,也做了十年规划,除去吃喝、房租、孝敬父母、资助弟弟以及小虎即将上学的各种开销,一年能攒下买五平米的房钱,倘若老天爷不给我们添麻烦(家人不出意外,不得大病),十年后就能在省城三级地带买一套五十平米左右的两室一厅的房子,当然前提是十年后房子还是现在的价,能掉下来当然最好了。虽然还很遥远,很不确定,但终归是有了计划,而且已付诸实施——我们办了一张卡,开始月月往里存钱了。如果能按规划实现买房的梦想,我们的小虎就能像城里孩子一样上学了。
知道了我的状况,你就该明白,不要说在湖景水郡买房,就是在三级地带买房,于我们也还是很遥远的事。那么,我又是如何在规划买房后的第二年就住进湖景水郡的呢?俗话说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不错,我是发了横财,用俗话来说就是交了狗屎运。搬进湖景水郡之前,我们租住在锦绣。锦绣名字华丽富贵,其实是个城中村,锦绣的原住民靠拆迁卖地早都住进高楼大厦了,把锦绣的房子像搭积木由原来的平房搭建成了三五层的楼房,边等待拆迁补偿边租给像我们这样进城讨生活的人。在锦绣,一日多收入三五百元,那就算交狗屎运了,可我这狗屎运交得大了。我买彩票中了奖,虽说不是几百万上千万上亿元的大奖,但除去税费和捐助后,净得五十八万。“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用中学背过的一首诗中的两句来形容我的转运那简直贴切。
彩民们有句话:知识不一定能改变命运,但彩票能!我深信。从进城的第一天起,我就一直把买彩票作为改变命运的抓手,十多年如一日地牢牢抓着。从开始买彩票的第一天起,日常生活中一切开支我都会首先考虑能否节省出一张彩票钱。抽烟我从五块一包的“黄山”抽成两块一包的“兰州”,这样两包烟就能省出三张彩票,为买彩票我曾戒过烟,但像我这样的人,生活中烦恼事多,哪能少了烟,我像离不开彩票一样离不开烟;去干活儿路途不超三公里,除非水漫金山,沙尘蔽天,我是不会坐公交更不会打的;买菜时我会因几毛钱而耗费许多唾沫,买衣服等物品,就更费唾沫了。结婚后,我的讨价还价连张小妮都觉得过分,说跟你上街真丢人。然而,幸运之神没有关爱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见不着回头钱,张小妮经常讥讽说全世界的数学家都不会去买彩票,你知道为啥吗?我说愿闻其详。她撇着嘴说因为他们知道,在买彩票的路上被汽车撞死的概率远高于中大奖的概率。我反唇说有几个数学家是世界500强企业的老总呢?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要实现了呢?张小妮说不要说是万一,就是一万要实现了,也不会是你,白日做梦。我就此把网名取了“白日做梦”。
十几年过去了,买彩票事实上连我也麻木了,已失去最初的激情,以致有时买了彩票,倘若那几日忙得没开电脑,连开奖信息都忘记查看了,哪像刚开始买彩票,每天守候着开奖,就像自己一定能中奖。虽然失去了激情,但彩票依旧天天买,就像抽烟买烟,被张小妮骂为恶习。
那个晚上,和以往的任何一天没什么不同,张小妮看韩剧,我上网,只要不出诊——我们把修水暖叫出诊,我们的生活基本上是这样的。以前为争电视我们没少怄气,自从购置了电脑,她电视,我电脑,和平共处,互不侵犯。关电脑前的最后一项永远是查询中奖信息,就像歌里唱的“从来不需要想起,但永远也不会忘记”,这已是置入我记忆的一个程序。一查询,妈呀,我中奖了。
我的胸膛里滚进了一个火球,火辣辣的憋闷,我感觉要休克了,忙连续做深呼吸,又点了一根烟,狠狠吸几口,平稳平稳心绪,拿着彩票盯着号码又对了几遍,这才大叫张小妮,张小妮。张小妮没应答,我又大叫张小妮,张小妮。张小妮很不耐烦地说叫魂呀,魂没丢。我说快来,快来。张小妮说咋了,又中奖了?张小妮这样的反应不奇怪,因为我常会这样一惊一乍地欺骗张小妮。我又叫了几声,张小妮才过来,我大叫中了,中了。后来当我回想当时的情景,我大叫“中了,中了”时,一定像《范进中举》中范进高喊“中了”时的情形,因为我当时真是手舞足蹈,就差疯疯癫癫地跑到街上去了。张小妮说那还不快去包二奶。张小妮显然不信,她拧了我一把要走,我一把扯住说真的中了,真的中了。张小妮一脸狐疑,她拿过彩票趴在桌上核实信息,核实完她一跃上了椅子骑在我的背上,宝贝宝贝地叫着,扭过我的脸狂亲,她真敢下口,把我嘴唇都咬烂了。我说你干啥,想吃人呀?她脸红了,给我擦着嘴唇的血说没把住,哇塞,这么大的事。
“万家墨面没蒿莱,敢有歌吟动地哀。心事浩茫连广宇,于无声处听惊雷。”我朗诵出了这首诗,这是高考前模拟试题里引用的鲁迅的诗,老师说极有可能考,我们背得滚瓜烂熟,结果没考。别人交了好运,我会感慨地说天上老不掉馅饼,好不容易掉了一次馅饼,咋还掉到狗嘴里了,没想到这回天上掉馅饼竟掉到我嘴里,而且这个馅饼大得劈头盖脸把我砸晕了。
我们很快清醒下来,赶紧查阅兑奖规则程序。电脑真是个好东西,它告诉我们首先到省福彩中心办理验票兑奖,验票无误,奖金在十个工作日内一次性划拨到市福彩中心,市中心在五个工作日内通知中奖者携带盖章的中奖彩票及本人有效身份证件到市中心领取奖金。我专门画了简明的程序用手机拍了下来。
我们担心验票会出问题,因为屡不中奖,彩票买到后就和零钱窝在一起,皱巴巴的。张小妮埋怨着我,要把彩票往展里弄弄,我说别弄,越弄越有问题。她说要不拿熨斗熨熨。我说千万别,它像处女一样娇气的,就让它这样着,别弄破了膜。我把它夹在书里。
我们像打了激素一样亢奋,喝酒,做爱,半夜我们就饿了,又做饭。张小妮简直有些神经了,卖萌,挑逗,按住我又要做爱,我说别高兴过头,钱拿到手才算真正中奖。她说这白纸黑字的难道他们会赖账?我说现在啥状况都会出。生活的经验让我们怀疑所有的事物,钱没拿到手,我们不敢肯定我们中奖了。我们一夜没睡,熬到天明。
第二日一早,我们就赶到省福彩中心验票兑奖。验票员是个姑娘,她接过彩票,皱着眉头说你看你把彩票揉成啥了。我们的心狂跳起来,跳得我们气短胸闷。我看到验票员脸上晃过难以捉摸的笑意,我想来兑奖的人大概像我们这样的人不少。随着验票员“哐”盖上公章,我立时觉得像虚脱了一样瘫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