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小说月报·原创版(2017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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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当梦想成真(8)

张秀说那女的看上去挺正经的。张秀是大嘴的徒弟,也是大嘴的表弟。大嘴说别人眼窝里有水,你眼窝里有屎啊,你当是个好东西,说是跟好几个领导不干净哩,笑话多哩。张秀说胡谝哩,她跟你说的?大嘴说进去一审,啥都交代了。李成说那狗日的领导不仗义,跟人家好了,还把人家咬进去,不说谁知道?大嘴说你知道啥,把她交代了是计谋,作风问题判刑轻,再说把她供出来就是希望那些跟她有关系的大官保她哩。张秀说能保得了?大嘴说以前保得了,现在保不了了,都像龟孙一样往后缩,形势还看不出来,一个都跑不了,一窝子端了好几个。

我说电视报纸咋没报道?大嘴说还正查哩,缠的事多,一时半会儿能弄清楚?又说在里面自杀过一回,没得逞。弄了不少钱,怕有几百万哩。我说那男的呢?也进去了?大嘴说男的倒没进去,玩失踪哩。张秀说不玩失踪,还有脸待?

这消息于别人也就当个新闻,说过了听过了,继续喝酒,可于我却不一般,就像肩负重担长途跋涉,一下子卸了,身子一下轻松了,这顿酒喝得舒畅啊,我站起来说且等我直直腰,撒泡尿,好好打一关。大嘴说换个酒吧,这酒不禁喝,太费钱。我说屁话,就这酒,今儿谁不喝醉不准回家。大嘴说借酒浇愁呀,你们是不是有事,对门最容易搞到一起了。

出了门,我给张小妮打了个电话,把事情详说一遍,让张小妮也轻松轻松。张小妮说我早就说过那狐狸精一看就是闷骚型的。我说那男的也不是好东西,说在外面包二奶养小三哩。张小妮说那当然了,自己的田让人家都种了,不包不亏得慌。我说就是,就是,秃头络腮胡,一亏的有一补,这世界也公平哩。挂了电话,撒了尿,继续喝酒。雨下得很大,满世界都是水,真是好雨啊。

张秀说要说那女人长得漂亮哩。大嘴说屁话,不漂亮领导能看上?你以为领导像你,揭起尾巴是个母的就行?张秀说你比我也强不到哪里。大嘴说不是她进去了咱说她的不是,给她家干活儿受的那气,不懂装懂,指手画脚,整天掉着一张脸子,给比她大的领导干活儿,也没她那么难伺候的,装乎劲儿大哩,把咱们没当人看过,就像是个多大的人物。李成嘻嘻一笑说人家能把大领导放倒在床上,可不就成了大人物了。

酒正喝到好处,艾老师打来电话,要我立马到学校去。我心里咯噔一沉,肯定是小虎又打架了。才上了一个多月,小虎已经打了两回架了。小虎从老家领出来,完全是个土猴子,一口土腔土调。湖景水郡的房子买下后,我们也想到了,身上的土能洗掉,可土腔土调土习惯不是一日两天能改掉的,二小这样学校的学生非富即贵,一起上学,会遭人家学舌耻笑。因此一住进湖景水郡,我们就把小虎接来,本打算是让小虎上幼儿园的,可报不上幼儿园,好不容易找到一家收的,一月要三千块,而且一交一年。表妹说花那钱做啥,放到我那里我带着。表妹在万达广场“乐乐乐”打工,“乐乐乐”就是为方便带着孩子购物的家长而建的儿童游乐园。张小妮说那能行吗?表妹说你当幼儿园给娃教啥哩,就是让娃耍,只要娃不哭不闹不受伤就行了,耍还没我这里耍得好,不就是把土腔土调土习惯改掉吗,我普通话说得不行?参加培训考试拿了优秀哩。表妹上了个专科学校,一直考幼师就是考不上。表妹不能说不尽心,但小虎在乡下长到七岁,不到一年的时间,口音哪能彻底改变,而且他就喜欢说老家话,普通话说得疙疙瘩瘩,就像个老外,土习惯当然也没改掉多少。这就引起同学的嘲笑,小虎哪里受得了嘲笑,就以拳头说话。

小虎第一次打了同学,我去后,艾老师说小虎是不是在乡下长大的?我说是跟着爷爷奶奶长大的。老师说怪不得。听得这话我很不高兴,但脸上依旧赔着笑。艾老师看出我不高兴,告诉我她也是农村出身,去年才考上老师的。我说艾老师,你跟我说这做啥。艾老师笑笑说我的意思是我没有偏见,我很同情小虎。我差点就落泪了。

小虎打这个同学是因为这个同学鼓动一帮孩子嘲笑小虎,叫小虎野种、黑卵、臭虫、土鳖、屎壳郎、土八路,小虎给逼急了,大打出手。小虎把那同学摁住骑在身上打,好在艾老师及时出现。那家长打闹到了学校,是艾老师连说带劝拦了回去。我回家教训小虎,小虎却说我爷爷说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我说别听你爷爷的,打人是不对的,是犯法的。小虎说爷爷说了,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到了城里你不厉害,鸟都往你头上拉屎哩。说是说不通的,打也打不下了,才抽了一巴掌,小虎就撒泼打滚,背了包往车站跑,要回家去找爷爷,小虎牛劲大,把衣服都撕扯了。

第二回小虎打了朱豪。起因是朱豪对小虎说对不起。小虎没理,朱豪说我都说了对不起,你为啥不说没关系。小虎说我为啥要说没关系?朱豪说我说了对不起,你就得说没关系。小虎说我不说你能把我咋样。朱豪说土鳖,屎壳郎。小虎说这阵子你该给我说对不起。朱豪不说,小虎一拳就把朱豪的鼻子打烂了,说这阵子我跟你说对不起,你跟我说没关系。艾老师说起小虎打架的经过都笑得不行了。艾老师说家长来了,我把过程说了,他们也笑了。我说城里人咋都这样,娃打个架也找学校,娃娃不打架让大人打架,再说一年级娃能打个啥?艾老师说城里人把孩子叫啥,小皇帝、小公主、格格、少爷,惯得了得,我们当老师的都小心翼翼的。

有学生在学校,老师的话就是圣旨,我不敢耽误,说喝着等我,打的往学校而去。见到艾老师,我鞠了个躬。我每次这样,艾老师就会笑,可这次艾老师没笑,满面愁云说小虎这次闯下大祸了。我忙问闯下啥大祸了?但心里并不以为然,一个才上小学的娃娃能闯多大的祸,觉得小学老师一直和娃娃打交道,自己的胆子也小了,说起事来总是上纲上线的。艾老师说小虎把李光明的鼻子打得喷血,眼圈都打青了。我说我回去就收拾他,老师你别生气。艾老师叹口气说不是我生气不生气的问题,是家长很生气,校长很生气。我说我……艾老师摇摇头说这李光明是李局的儿子,你得有个心理准备……那家人难缠。我说孩子打个架嘛,李局多大的人物,不至于……艾老师说别把他看得那么有素质,他跟我们校长发过火的,他老婆更没素质,不讲理,一切都是别人的错,去年就来学校大闹过一回。我说去年?他儿子去年就上学了。艾老师说李光明三年级了。我说小虎才一年级,咋就跟他打起来了?艾老师说小虎上次打的朱豪是李光明的邻居,马仔嘛,随从嘛,李光明是老大嘛。我呃了一声说屁大点孩子就知道拉帮结派的。艾老师说你当像咱们乡下,我给你透个实话你千万别乱说,我们校长丈夫的处长就是李局长给提拔的。

正说着校长进来了,脸阴得要下雨,校长说你就是王小虎的家长?我忙点点头说校长……校长一挥手打断我的话,说你儿子怎么这么粗鲁野蛮。这话我不爱听,一个校长怎么能这么说学生,他们一起嘲弄小虎,就是文明的?再说打架的事一个巴掌拍不响,小虎打人,可他们也打小虎了。可我怎么敢跟校长犟嘴,赔着笑脸说校长我一定……校长又一挥手说你考虑给儿子转学吧。我几乎要哭了,说校长……校长说什么也别说,转学吧。说完调头就走,我掏出手机给老朱打电话,校长回头说老朱不会接你的电话的,我跟他说过了,他的意思也是让你给儿子转学。

老朱果然不接电话,我一阵眩晕,只觉酒往头上直涌,我说校长……校长一挥手说什么也别说,明天就办转学手续,说个实话,你儿子不适合我们这个学校。我大大地打个酒嗝,说就是因为我儿子打了李局的儿子你让我儿子转学?你是……校长又一挥手,我一拍桌子爆发了,吼一声说把你的手放下,别打断我的话。校长惊诧地看着我,她脸都扭曲了。我说你只看见我儿子打了李局的儿子?我儿子头上的疙瘩、满身的青块难道是他自己打的?再说孩子不打架,难道让大人打架?为这逼我儿子转学,你至于吗?校长脸色铁青,手指颤抖地冲我点着。我说,我儿子不适合你们这个学校,咋个不适合,你给我讲个子丑寅卯出来。校长被气坏了,哆嗦着说你、你……我说我咋了?不要说打了李局的儿子,就是打了李局、张厅又咋样?妈的。我的酒劲发挥出来了。

校长大概是心脏不好,她捂着心口坐在一把椅子上,口里只叫着你……你……你……这当口一个婆娘裹挟一股香风扑进来,手指直剁着校长说这么野蛮的坏?怎么收进来的?也不审查符合不符合入学条件?啥素质的人都往里收,你们二小成了啥?想必这就是李局长的老婆了。要在平时,“坏?”这个词会让我有亲切感,这是老家的话。关系好这个词就是褒义词,表示亲密,关系不好这个词就是贬义词,是恶毒的骂人话。她应该也是老家一代人,网络上说追踪三代,谁的故乡不在农村?

不等校长说话,李局老婆大概看出来了,她的手指又剁着我的额头说,说,你儿子是怎么入的学?我的酒劲彻底发作了,“啪”打开李局老婆的手吼道把你的臭手给我拿开。这太出乎李局老婆意料,她短暂呆愣,忽然爆发,吼道:楚春晓,这个野?是咋入的学?校长站了起来,说孙处长……我一挥手打断校长的话,手指直指李局老婆说一个三年级学生伙上几个同学到一年级班里来打人,你还有理不成了?为了孩子打架你跑到学校里来指手画脚?你咋就这么文明?我儿子是野?、坏?,你儿子也不是好?!李局老婆浑身颤抖,嘴唇乌青说你……楚春晓,给我开除他。我说到学校发号施令,开除我儿子,你算个什么玩意儿?李局老婆歇斯底里地说查他的底细,怎么进来的,妈的,腐败到这程度了。

我说查我的底细?还是把自己的底细兜紧了,小心被人家查出问题。李局老婆嘴唇哆嗦着说我、我要告你诽谤。我说告我诽谤,去告吧,你男人官大,把我抓起来判了杀了,这么大的孩子就知道拉帮结派,跟谁学的?李局老婆转身要走了,我吼道:站住,我告诉你,我儿子要在二小上不了学,我就把事情的经过贴到网上去,让人们评论评论,我他妈的就不信了!老子就是个平头百姓,光脚的怕你个穿皮鞋的。

李局老婆走了,我撵上去说告诉你儿子,我儿子野蛮人,你们是文明人,打不过就别惹野蛮人,少叫我儿子野种、黑卵、臭虫、土鳖、屎壳郎、土八路,毛主席说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我就是这么教我儿子的。李局老婆走远了,我还吼道妈的,还口口声声文明野蛮,骂我儿子坏?、野?,你他妈的什么素质?两个孩子打架,大人出来争狠耍歪?

我骂了个痛快淋漓,回到酒场,他们说我们还当你忙得日理万机不来了。我说再提几瓶酒来,继续喝,今儿不醉,谁他妈也不能回家。他们说就是不一样了,这口气。这一折腾,酒醒了不少,心里便不安起来,又喝了一阵,正要给艾老师打电话,艾老师电话来了,说你到没人处说话。我忙到外面,艾老师说校长说了,不开除小虎,那家长也说了,不再追究。我说谢谢你。艾老师说他们的意思你别往网上发帖子,就当这事没发生过。我听得艾老师身边有人,知道是校长,就故作愤怒地大声说我看在你面子上,不跟他们计较,要不是你,我豁出去了,小虎不在你们学校念,我也要让人们说说这个理,有这么欺负人的?艾老师说那谢谢你。

痛快,真是痛快,这是几年间最痛快的一天。雨越下越大,天地让雨丝联系起来,好好下吧,好好清洗清洗这个世界。

酒场散了,我给艾老师打电话问说话方便吗?她说她已经回到宿舍里了。我说艾老师,咱们也算半个老乡,跟你说实话,我哪敢跟他们起事,我咋敢拿小虎的前途赌气,逼得我没办法了,也是喝了点酒,你放心。

然而,痛快是那么短暂。小虎不愿去学校了,只能连哄带吼地送到学校,在校门口小虎无精打采,磨磨蹭蹭地不愿进校门。小虎有心事了,问咋了,不说,再问,还是不说,我只能去找艾老师。艾老师长叹一口气,说他很孤独。停顿了一会儿艾老师又说同学都孤立小虎,取笑小虎,小虎就像个笑话,就是他啥话不说,啥事不干,同学都笑他,一进教室他们就笑,他前头走同学就跟在后面笑。我明白了,小虎现在的处境跟我们的处境一样,甚至比我们更糟糕,大人来得还会含蓄些,孩子来得则更直接。我说学校就、就一点法子没有?艾老师说能有啥法子,你念过书吧,学生要孤立一个人,老师能有啥法子?我在班里讲过多少次了,也罚站了不少人,起不了多大作用,管得住课堂,管不了课外,他们串通几个班的学生孤立他取笑他。

我长吁一口气,艾老师说这么下去对孩子不好,换个学校吧,所谓名校,是为那些有准备的孩子开设的,你看看这学校的学生,非富即贵。我盯着艾老师,艾老师说你千万别想多了,没有人说过要小虎转学,这只是我的想法,供你参考。不久的一天,我正在一家工地干活儿,又接到艾老师电话,艾老师说小虎怎么没来上学,你是不是把孩子转走了?

小虎就是这么失踪了。

责任编辑 刘升盈

【作者简介】季栋梁,出版《奔命》《上庄记》《野麦垛的春好》《海原书》《苍声》《黑夜长于白天》《我与世界的距离》《吼夜》《人口手》等作品。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宁夏作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