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鹃却迟迟睡不着,她开始后悔结婚了。早知道婚后这样,她一定不会结婚的。婆婆逼她吃饭,她不吃,婆婆就拉长脸不高兴,她只能硬着头皮吃,吃完躲进洗手间,把手指头捅进嗓子眼,再把吃的东西吐出来。常年节食让舞蹈演员的胃已经变小了,多吃一口都难受。况且,杜鹃不会让身体长胖的,她要舞蹈,舞蹈才是她的梦想。
一个周末,白部长没下部队也在家,吴主任张罗着要包饺子,杜鹃的任务是剁饺子馅。吴主任交代完杜鹃就去客厅嗑瓜子聊天去了。
杜鹃一边剁饺子馅,一边把一只腿放到灶台上,她在压腿,手里并没停止剁饺子馅。不知什么时候,吴主任出现在她身后,大喝一声:杜鹃,有你这么干活的么?
杜鹃忙把脚收回来,笑着道:妈,我没耽误干活。
吴主任把杜鹃挤开,手握菜刀一边剁馅一边数落着:你们这些跳舞的,从小离开父母,就是缺少家教,干什么都没个样儿。
杜鹃站在婆婆身后,任凭婆婆数落着。
吴主任又说:这个破舞有什么好跳的。你看人家王大梅,说不跳就不跳了,到后勤当了助理,一天八小时上班,家里的事什么都不耽误。你可倒好,今天演出,明天汇演的,你说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生孩子?
杜鹃眼泪下来了,她忍不住,跑回自己的房间,一头扎在床上,趴在床上轻声地哭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婆婆又站到了她的门前,推开门:杜鹃,你也老大不小了,我像你这么大,老大都生出来了。说你几句还委屈了,真是的!起来,包饺子。
婆婆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又回厨房去了,杜鹃只能用枕巾擦了泪,爬起来,一百个不情愿地走进厨房。
这会儿,她多么希望白杨能在自己的身旁呀,即便不站在自己这边,哪怕安慰自己几句,她心里也会好受,可白杨这会儿正跟人下棋呢。
杜鹃更不明白,恋爱中的白杨怎么和婚后的白杨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说话的语气、腔调,以及对她的关心,完全就是两个人。杜鹃有时会突发奇想,以前的白杨是不是被人调包了,而现实中的这个白杨究竟是哪个白杨。
杜鹃打心里开始厌恶婚姻,后悔自己轻信了白杨的甜言蜜语。
更糟糕的是,不久,杜鹃发现自己怀孕了,大清早,她开始呕吐,却吐不出什么东西来。
婆婆吴主任却高兴得要死要活,她拉着杜鹃来到门诊部,亲自为杜鹃做了一次孕检。结果得到了验证。
吴主任当即又写了一张假条:怀孕八周,建议休息。
她把假条递给杜鹃并吩咐道:把假条交给你们文工团领导,你马上回家休息。想吃什么跟妈说。
杜鹃从没见婆婆如此的热情亲切。
杜鹃一离开门诊部,就把假条撕碎,扔到垃圾桶里。文工团马上要参加全军汇演,她的一个独舞已经被军区选中,她正全力以赴地准备汇演,怎么能因为怀孕而放弃这次汇演呢。她们汇演是在北京的总政礼堂,这是全军最高规格的汇报演出。各军区都在全力以赴准备自己拿手的节目。
杜鹃不想要这个孩子,她不能因为怀孕而错过这次汇演。
检查结果出来的第二天,她自己偷偷去了一趟军区总院,把孩子做掉了。
回到家里,她在床上躺了三天。被蒙在鼓里的婆婆,以为杜鹃在保胎,极尽温柔热情地为杜鹃煲汤做菜地忙碌了三天。就连整日不着家的白杨,在那几天,都很早就回来了,望着躺在床上的杜鹃问:老婆,我帮你削个苹果吧。
白杨不仅为她削了苹果,还为她朗诵了一回诗。那三天,杜鹃是幸福的。
第四天,她又回到了训练场。为了让自己能够顺利演出,她瞒着婆婆,可却无法瞒过白杨。
当文工团确定汇演篇目时,杜鹃的节目赫然在列。当即,白杨向文工团长和政委反映:杜鹃不能参加汇演,她怀孕了。
白杨的话,让团长和政委也感到吃惊,当即找来杜鹃。杜鹃知道戏演不下去了。她只能实话实说:我的孩子已经做掉了,我要参加汇演。
文工团的领导感动于杜鹃的执着。可这对白杨一家来说,不亚于发生了一场不大不小的地震。
婆婆吴主任不再和杜鹃说话,一张脸拉得恨不能去砸脚面。杜鹃怀孕时,悉心照料、嘘寒问暖的婆婆早已不见了踪影。
白杨更是早出晚归,即便回到家里,躺在床上也只留给她一个后背。一家人用无声的力量表达着对杜鹃的不满。
杜鹃只能在这压抑的气氛中沉默着。
一天晚饭,一家人都聚齐了,婆婆吴主任突然说:杜鹃,你要是还想要这个家,汇演完就把工作换了吧。趁你爸和我还没退休,求求领导还有这个面子。
杜鹃低着头,她不知自己如何表态,但心里的念头是坚定的,自己无论如何也要把舞蹈跳下去,舞蹈是她的梦,也是她的命。
白杨夹了菜放到杜鹃碟子里道:吃饭吧,我赞成妈的意见,跳舞又不能跳一辈子。
那天晚上,她冲白杨说:我要住到团里去。
白杨吃惊地望着杜鹃。
杜鹃:还有一个多月就要进京汇演了,我要加班训练,你告诉妈一声。
白杨没有说话,伸手关了灯,自己一个人躺在床上。杜鹃在暗处默立了一会儿,也悄无声息地躺在了床上。
第二天早晨,杜鹃简单收拾了东西,就去了团里。她又住回了以前的宿舍,和郑小西同住在一起。她不用再每天回白杨的家了,吃住在团里,她又恢复了单身生活的状态。除了练功厅就是宿舍,那一阵子,杜鹃的生活充实而又美好。
大梅怀孕了,每天她腆着隆起的肚子,上班下班。她脸色红润精神饱满,冲认识的人打招呼,冲不认识的人点头微笑。
每天下班,林斌总会站在机关大楼门前的台阶上,等着大梅。大梅从电梯上下来,用手托着腰,夸张地挺着肚子一步步挪到林斌面前。林斌拉过她的手,两人向家属区小白楼方向走去。
大梅去门诊部做孕检,见到了杜鹃的婆婆吴主任。吴主任羡慕地望着大梅的肚子就感叹:王大梅,还是你聪明,知道自己要干什么!
大梅把幸福挂在脸上,杜鹃怀孕又做掉的事她听说了,也知道杜鹃因为汇演又住进了单身宿舍。大梅见吴主任这么说,忙替杜鹃打圆场:吴主任,我和杜鹃不一样,她的专业比我好,我是跳不出来了,生孩子这是没出息。
吴主任拉过大梅的手:你不是没出息,是知道女人该做什么。
大梅笑一笑。
吴主任就感叹:当初要是我们家白杨不娶杜鹃,娶你该多好。
大梅从吴主任手里抽回自己的手,满足地笑着说:吴主任,你快别这么说,我可没法和杜鹃比。
杜鹃终于参加了全军汇演,她的独舞获得了舞蹈比赛的一等奖,受到了总政治部领导的接见。
杜鹃回到团里,白杨骑着跨斗摩托把杜鹃接回到了家里。她已经阔别这个家有一段时间了。
吴主任做了一桌子很丰盛的菜,热气腾腾地摆放在杜鹃的面前。吴主任还破例为白部长和白杨各自倒了一杯酒。
吴主任满面笑容地冲杜鹃道:今天全家都高兴!
杜鹃以为婆婆说这话是要庆祝自己获了奖。
吴主任却话锋一转道:祝贺杜鹃调离文工团,到文化部上班。
杜鹃愣住了,她没想到,自己去北京汇演这段时间里,公公和婆婆竟运作自己工作的调动。她吃惊地瞪大眼睛。
婆婆又说:以后杜鹃就到军区机关工作了,也不算改行,干的还是文化工作。你爸为了你的工作可没少求人。杜鹃,今天,你要敬你爸一杯酒。
白杨把自己眼前的酒端到杜鹃面前。
杜鹃眼里突然有了泪,她小声地说:我不想换工作。
杜鹃说完,全家人都惊愕地望着杜鹃。
杜鹃小声但坚定地又补充了一句:我要跳舞。说完她站起身,跑回到自己的房间。
饭桌上的气氛凝固了。
像花也像草
杜鹃和白杨离婚了。
杜鹃还做舞蹈演员,并没有去文化部。白杨从文工团调到了军区文化部当了一名干事。
杜鹃离婚之后,大梅抱着满月的孩子回到文工团看望了一次杜鹃。
杜鹃正把腿放到窗台上压着,手里看着一本关于舞蹈理论的书。大梅抱着孩子走了进来,杜鹃惊呼一声奔过去,把大梅的孩子接过来,抱在自己的怀里,冲孩子:叫阿姨。
大梅说:还不会说话呢。
大梅小心翼翼地把孩子从杜鹃怀里接过来,望着杜鹃道:杜鹃,你干吗这么犯傻。
杜鹃平静地微笑着:大梅,我真的挺好的。现在我很快乐。
大梅坐在床旁,怀里抱着孩子:做女人就得结婚生孩子,你还能跳几年舞?白杨家里条件那么好,在军区打着灯笼也难找。
杜鹃笑着,像个小女孩似的:大梅,我结过婚才知道,其实我还是喜欢单身生活,想干什么干什么,没人管。我现在可以一门心思跳舞了。
大梅不再说什么了,打量着自己和杜鹃曾经住过的宿舍,一切都还是老样子。只不过自己睡过的床被郑小西住上了。窗台上,多了两盆杜鹃养的花,此时,花正滋润地盛开着。
大梅的目光从花上移开,又落到杜鹃的脸上:女人就像这花一样,早晚有一天会开败的。
杜鹃依旧笑着,她的面庞就像盛开的花儿,她淡淡地说:花败了我就做草好了。冬天枯了,来年春天又绿了。
说完她咯咯地笑了起来。
楼下传来汽车的喇叭声。
大梅站起来:林斌催我回去了,他担心孩子受凉,这么近的路,还把他父亲的车派出来了。
大梅说完抱着孩子走了。
杜鹃站在窗前,目送大梅离去。林斌为大梅和孩子打开车门,大梅坐进去。林斌坐到副驾驶的位置上。车便离去,一直驶出文工团院子。
杜鹃目送着渐远的车影,她想:大梅也是幸福的。
她收回目光,看到窗台上摆放的两盆花,想起了刚才对大梅说过的话:花败了,我就去做草……
她的话像一首诗。杜鹃心想:自己还会作诗呢。想到这儿,她呵呵地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