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产建设兵团教导员那种严肃的,随时准备批评什么人和事,随时准备进行思想教育的职业性的气质,如今在她身上是半点也看不出来了。
看得出来的只是她内心的散淡,神态的慵懒,目光的怅然若失和迷惘。
她不知道,究竟哪一个形象,更是她自己的庐山真面目;哪一个形象,更符合自己,更对头一点。
她已习惯了那个身为女教导员的自我,尽管这个自我折磨过她,但毕竟是她习惯了的。她有点不甘于承认镜子里那个形象就是自己,有点排斥镜子里那个自我,就像蜗牛不愿缩进陌生的躯壳一样。
她心情复杂地转过身,离开镜子,一小步一小步地走到窗前。外面在下雪。雪,城市的雪,岁末的雪,在她心中唤起了一股温柔。妹妹唯恐黑色会使她联想起北大荒的土地。而这白色竟也促成万里翩思!这是瑞雪啊!瑞雪兆丰年。离开北大荒的时候,那里只下过一场小雪。但愿那里也开始下大雪了……她从衣架上取下件呢大衣披着,轻轻推开落地窗,迈着多少掌握了一点技巧的步子走到阳台上。雪花很大,洁白而蓬松,飘飘漫漫地,悄无声息地下着。阳台扶栏上,积了十几公分厚的雪。她攥了一把,觉得手心一阵沁入心肺的冰凉。
这一九七九年最后的一场大雪,下得那么从容,那么缱绻。从阳台上,可以看到那些低矮的屋顶,被雪覆盖得洁白。阳台左侧,有一棵大树,树冠齐阳台高。雪花在树枝上绣挂得厚重了,便悄然坠地,像无数紧紧拥抱在一起的小生灵,不能共存,但愿同死,连叹息也不发出。
飘漫的雪花阻挡了她的视线,使稍远一点的市容变得非常虚幻。她的目光聚视在一个固定的方向,穿透雪幔,瞩望朦胧的天际。
几天来,她第一次走出房间,直接呼吸到室外的空气。空气仿佛被大雪过滤了,净化了,那么新鲜,那么清冽,驱除了笼罩在她内心里的慵懒,使她精神为之一爽。
她用奇异的目光观看周围的环境。这是一个幽深而宁寂的大院,两米多高的水泥围墙上布满玻璃刺。在她家的这幢小楼左侧,是车库,右侧是勤杂人员住的一排砖房。铺雪的甬路上,除了两行被雪掩盖的车辙,再没有任何痕迹。甬路两旁,是剪修齐整的柏树女墙。银白压着苍翠,使人赏心悦目。
附近没有繁华的马路,听不到车辆过往之声和嘈杂的市声。高墙外,是一条僻静的小胡同,一个人影也没有。
她家原先并不住在这里,是在她返城前不久才搬来的。她对这个地方既感到陌生又感到新奇,总的印象很不坏。这里像所疗养院,她觉得自己的身心都很需要在这么一种良好的环境里进行疗养。本市的二十几万返城知识青年中,全部从北大荒返城的四十几万知识青年中,除她之外,谁能如此得天独厚?这么一想,她又不得不承认自己真是幸运!
这儿离江边不远。她可以望到冰封的松花江,望到江桥和防洪纪念塔的塔顶。一列火车正鸣叫着从江桥上通过,车头喷吐的烟雾,被漫天飞舞的大雪按捺着,不能上升,也难消散,经久地缭绕在桥栏之间。防洪纪念塔孤立地傲矗于一切建筑物之上,像一根熄灭了的大蜡烛。几只鸽子,绕着塔端盘旋。鸽哨声时而悠远时而贴近,虽然单调,却很悦耳,撩人思绪。
他们都在哪儿呢?她忽然想:城市真是强大,吞没二十几万返城知识青年,如同巨鲸吞没海面的泡沫一样!他们可能正在许多不同的屋顶下,像她一样,平息着返城后最初几天内的种种激动心情。北大荒有北大荒的严峻性,城市有城市的严峻性啊!很难说哪一种严峻性小些。她和他们,这一代人命中注定了,要从一种严峻的现实,进入另一种严峻的现实。而接着面临的,仍是现实的严峻性。
上山下乡——返城待业。
西西弗斯的石头。
这一代人又滚到了高山下。
她真想大喊一声:“紧急集合!”并且想象着,随自己一声高喊,会不会从那些大街小巷和胡同中,从那些楼房,那些院落,那些棚户住宅区,奔涌出一批批兵团战士,集结在她所伫立的这幢楼的阳台下,像在北大荒一样,听从她声音洪亮地颁发命令?
但她并没有喊。她明白,这种冲动是可笑的,这种想象是荒唐的。兵团不存在了。营不存在了。教导员也不存在了。好比一台车床,由于所谓机械疲劳而突然解体了,其中的一个部件,即使是很主要的一个部件,便也丧失了存在价值一样。北大荒今后需要的,将是具有丰富农业生产经验的实业者。
而在北大荒的十一年中,生活并未能够使她成为这样一个人。作为一名教导员,她心中那种隐隐的,仿佛有什么对不起北大荒的内疚,无疑比一般返城知识青年更深些。然而她并不因自己离开了北大荒感到后悔,正如那些留下的人,经过严肃的思考决定留下一样,她也是经过严肃的思考才决定离开的。
一个人,在丧失了存在价值的地方,是很难在短时期内重新寻找到真正有意义的位置的。
她忍受不了这个。
但自己在城市中的位置又究竟在哪儿呢?
西西弗斯的石头。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块,这种思想像恶毒的小人一样对她进行着嘲笑……
她摸了一下衣兜,很想吸一支烟。在北大荒,她学会了吸烟。但搭上返城列车之后,她就暗暗发誓,回到城市,绝不再吸一口烟。一个其貌不扬的老姑娘,还吸烟的话,可能更加使城市难以容忍!
却多么想吸一支烟,哪怕只吸几口。
一只大胆的麻雀不知何时落在阳台扶栏上,缩着颈子,歪着头,放肆地瞅着她。
从背后传来一阵旋律优美的音乐,是从弟弟的房间里传出来的,想必弟弟和倩倩一道从外面回来了。
突然响起一阵鞭炮声。她觅声望去,见高墙外的一个大杂院门口,有个老头用竹竿挑着一挂燃爆的鞭炮。几个孩子围住老头,饶有兴趣地观望。她这才发现,那大杂院的对开院门上,贴着两个金色的双喜字。
一辆黑色的、漆光多处剥落的小汽车,戴花披彩,像一只童话中的瓢虫,从街上笨拙地拐入胡同,缓缓行驶。
汽车在贴有(喜喜)字的大杂院门口停住,从院里涌出一群男女,其中一个打开车门,请出身着西服的新娘子来。于是两个手捧点心盒的小女孩就从盒里抓出一把把彩纸屑,向新娘子劈头盖脸乱抛乱撒,一时间满空散紫翻红,碎瓣飞舞。
人们乱乱哄哄热热闹闹地簇拥着新娘子进院去了,只将司机和他的车撇在院外。司机厌烦地拂去身上的细碎纸屑,从车头上一把扯下红花彩条,毫不惋惜地扔在地上,钻进汽车,开车走了。
她忽然想到,就要过新年了。这个日子,是个结婚的好日子。新婚燕尔加上新年快乐,那将会是一种什么体验什么心境呢?但愿自己也能选择一个好日子结婚……
这个想法使她不禁苦涩地笑了一下。
她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地站立着,默默地数着一二三四……想用这种自我催眠的办法,摆脱有关结婚的系列念头,却不能够。这念头像一只蜜蜂或蝴蝶,一嗅到思想花朵的芬芳,就围绕着不肯飞去了。她只有听凭欲望的风筝,将自己升上幻觉的高空。她心驰神往,仿佛自己悠悠地飘下了阳台,飘入了那个门上贴着金色“喜喜”字的大杂院。她恍然觉得自己变成了那个新娘。
而新郎是谁呢?怎么会是他呢?怎么会是那个北京小伙子王亚军呢?……
那是她当上教导员不久的事,全营连以上干部在干训队集训期间,她任集训队队长,五连副连长王亚军任集训队副队长。他和她互相配合得很好,他很尊重她。她生了几天病,他徒步来回走了一百多里,回连队为她取了两袋北京寄的麦乳精。
集训结束后,他单独找到她,对她说:“教导员,配合你工作这一个月里,我增加了不少工作经验和组织能力,现在就要分手了,我想和你谈谈,一块儿往山下走走好么?”
她以异常庄重的表情瞧着他,似乎对他的话进行了一番很严肃的思考,才点了一下头。她本愿放下一位女教导员的不苟言笑的架子,却放不下来。
她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自己那张脸当时在他看来是多么呆板多么冷峭。
她和他肩并肩沿着雪径信步走下山,走入了一片柞树林。说不清是他引导着她走到了那里,还是她引导着他走到了那里。柞树枝扯住了她的头巾,她差点摔倒,他急忙扶住了她。仿佛在那一时刻,他们才同时发觉走入了林中。他们离干训队的营房已经很远很远了,他们互相看了一眼,神态都有些不自然起来。女教导员和一位年轻的副连长,避开人们,来到柞树林中,若被谁发现了,会怎么想怎么说呢?柞树林显然不是谈工作的最好地方。当时她忽然想起了中学时代班里几个男同学编的下流的顺口溜:“一男一女,走在一起,旁边无人,钻进树林……”
“我们到公路上去吧!”她急促地说了一句,就撇下他,大步匆匆地朝林外走。走到公路上后,她四周瞭望,并没发现一个人影,怦怦跳动的心才渐渐安定。
他低着头,一声不响地跟到公路上来了。他站在她对面,默默地注视着她。他的胸膛在黄棉袄下起伏着,他的目光是火热的。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她要求自己低下了头去。
她感觉到他向自己伸出了一只手,猛地抬起头,后退了一步,声色俱厉地说:“不许这样!”
他却只不过是从她的头巾上摘下了一片枯叶。
“我觉得,你还是很有工作能力的,对任何工作都充满热忱,也很认真,只是,有时看问题不够全面,爱急躁,爱发火。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政治路线确定以后,干部就是决定的因素。毛主席还说:‘虚心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我听到有的同志背后反映,说你有点翘尾巴了。比如那一次,因为食堂晚饭开迟了,才耽误了许多同志的集合时间,可你……”
这番话她早已对他说过一次了,他也很诚恳地接受了她的批评。她明明知道他此时此刻希望听到的不是这样一番话,她明明知道他急切地激动地期待着她说的完全是另外一些话。她明明从他脸上看出来了,她说的话,他一句也不感兴趣,一句也没听进去。而她,却偏偏说的是那些话,说的是完全不必走出这么远,避开人们说的话!她当时真是暗暗恨透了自己啊!她摆脱不了政治思想工作者那种循循善诱,诲人不倦的口吻。仿佛不用这种口吻说话,她就不会说话了似的。她心里也明明知道,清清楚楚地知道,哪怕自己什么话都不说,只默默地望着他,哪怕也不必望着他,只默默地垂下头去,将倾吐内心话语的时机转让给他,对他都会意味着是一种平等的感情上的回报。可是她偏偏好像一个感情方面的吝啬鬼,一头冷血动物,什么也不给与,什么也不回报。她也明明白白地看了出来,他内心里当时是受了多么大的委屈,多么严重的伤害。
而她却仍要喋喋不休地继续说下去:“你是知青副连长,你们连是五好连队,你肩上的担子不轻。一个连队各方面的工作有无成绩,首先取决于这个连队的知青工作开展得如何。因此你更要积极主动地配合连长和指导员,在狠抓知识青年扎根边疆的政治思想工作方面……”
她的话在任何人听来都无比正确,但就不是她想说的话,他想听的话。
“谢谢你教导员同志,我将永记你的批评帮助!”他突然打断她的话,猛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一直望着他走上山顶……
以后,她到五连去过几次,每次见到他,他对她的态度,总比她还严肃。
并且总说这样一句话:“请教导员批评帮助!”每次她都伪装得非常镇定地咽下这种当面进行的,只有她和他内心里明白的报复。她也曾想寻找机会向他解释,但始终鼓不起勇气,也没有寻找到那样的机会。即使有机会,她又能主动对他如何解释呢?解释什么呢?误会?是他对她的误会?还是她对他的误会?他并没有明确向她表露过什么啊!
不久,五连和另外的两个连队,全体调到别的团去了。从此她再没见到过他,也再没听到过他的什么情况……
他如今怎样了呢?返城了?还是留在北大荒了?结婚了么?和一个什么样的姑娘结婚了呢?漂亮的还是不漂亮的?
时隔多年,她内心里竟还保留着对他的记忆,连她自己都感到惊奇。她忘不掉他步行一百多里地为她从连队取回两袋麦乳精这件事。至今回想起来,淡淡的感伤和惆怅之中,她的心灵还体会到一种消亡了的柔情,一种冷冽的缠绵,一种仿佛被捂盖着的馨香。她想:但愿人的头脑能够更长久地保留这样一些记忆,哪怕仅仅是一些记忆的碎片。它在人心灵空荡的时候,毕竟能给人带来一些小小的慰藉啊!
她觉得有点冷了,裹紧了一下大衣,并翻起了大衣领。
那朵被司机扔在雪地上的,完成了短暂的喜庆使命的红花,刮到了另一个院门外。恰巧有一个人端着盆站在院内,哗地一声,从院内泼出一盆脏水,泼在红花上。于是它顷刻就冻在路面上了。两条红纸,被风吹得飞扬起来,像它的两条手臂在舞动挣扎。
小汽车已经快开出胡同去了。她的目光追望着它,发现胡同的另一头,迎着汽车走来了一列行人,一列三个人组成的横队。其中两个,抬着一架花圈,一架全白的花圈。她一眼便看出,那三个人,都是北大荒返城知识青年。
抬花圈的两个穿着破旧的黄棉袄,另一个穿着同样破旧的黄大衣,一颗扣子也没扣。也可能那大衣一颗扣子也没有了。他们都戴着兵团发的那种羊剪绒的棉帽子。他们帽子上、肩上落了厚厚的雪花。可以判断,他们抬着这架花圈已经走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