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有运无命。例如贾元春,她虽然“才选凤藻宫”,又衣锦荣归地回贾府省亲,“运气”真似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然而好景不长,没有多久就“虎兔相逢大梦归”了。凡虽能一时显赫荣耀但不能长寿久享者都属此类。
四、有命有运。《红楼梦》中竟难找出最恰当的例子,探春勉强可以充数,她虽“生于末世运偏消”,但到底运来消尽,总比众姐妹或情死、或病逝、或守寡、或被蹂躏、或遁入空门等悲惨的“运”要好一些,所以她的心境比较豁达:“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凡命较长、运较好或虽有厄运向群体袭来而个体却能有所躲闪的都属此类。
这种分析或许不能入“红学”之正门,但颇有趣。不是吗?
那么,你会问,贾宝玉算哪一种呢?
真是的。搁在哪一种里都“不伦不类”。
贾宝玉有“憎命”的一面。他对自己的性别不满意。他对自己生于富贵之家不仅不感到自豪反而感到自卑。他对自己“胎里带来”的那块“通灵宝玉”不以为然。他对自己所处的由“国贼禄蠹”所把持的社会现实反感。他对“仕途经济”的主流文化深恶痛绝。他与生他的父亲对立,与生他的母亲貌合神离。旁人或者会认为他“命好”乃至于艳羡、嫉妒,他却常常陷入深深的痛苦,他有时的心境恐怕万人都难理解,如第十五回写到,他和秦钟随凤姐坐车去铁槛寺,路经一个小村,见到一位穷苦的二丫头,宝玉竟舍不得这偶然邂逅的农村和村姑,以致“一时上车,……只见二丫头怀里抱着她小兄弟……宝玉恨不得下车跟了她去”。
贾宝玉对“运”却往往“随运而安”,说他是有叛逆性格,似乎过奖,这里不去详论。
贾宝玉的“命”如何“运”如何难以评说。他给我们的最深刻印象是:享受生活。
他把生活当作一首诗,一首乐曲,一个画卷来细细品味,他是生活的审美者。
贾宝玉也许并没有教会我们叛逆,教会我们抗争,教会我们判断是非、辨别善恶,但贾宝玉启发了我们,即使在最污浊的地方也能找到纯洁的花朵,在最腥臭的角落也能寻到温馨的芬芳,他教会我们发现并把握生活中最实在最琐屑的美,并催赶我们细细品味及时受用。
“使命”。“使命感”。
这是两个很大的词语。
“命”虽属于我们自己,但我们又都不可能脱离群体。因此,群体的“命”也关联着我们的“命”。这样个体就得为群体承担义务,当然,在这承担中也应享有一定的权力。个体对群体承担义务,这就是“使命”吧。对“使命”的自觉意识,便是“使命感”吧。
我们应当接受“使命”。应当有“使命感”。
当然,对同一时代、同一民族、同一阶段、同一现实中的“使命”,人们有时并不能形成共识,因而“使命感”便会形成分歧,酿成冲突,在那样一种情况下,个人对“使命”的抉择,个人“使命感”所产生的冲动,便可能构成个体生命史上最惊心动魄的一幕,个体的生命也就完全可能在那一刻落幕。
也许悲壮。也许悲哀。
也许流芳百世。也许遗臭万年。
人的生命意识完全由“使命感”所主宰,那也许会成为一个大政治家。
然而,世上绝大多数人都很平凡,他们懂得“使命”,对群体对社会有一定的“使命感”,却并不由“使命感”主宰全部生命意识。他们有自己一份既为社会做出贡献也为自己挣出花销的正当工作,他们诚实劳动,他们安心休息,他们布置自己的私人空间,他们有个人的隐私,他们享有并不一定惊人的爱情和友情,他们或有天伦之乐,或有独身之好,他们把过分沉重深邃的思考让给哲学家,把过分突进奥妙的发明创造让给科学家和发明家,把过分伟大而神圣的公务让给政治家,他们对过分新潮的超前艺术绝不起绊脚石作用,却令大艺术家们失望地以一些凡庸的艺术品作为经常的精神食粮,他们构成着“芸芸众生”。你是超乎他们之上的,还是他们当中的一员?
忽然想到有一回去北京紫禁城内参观,在饱览了那黄瓦红墙、汉白玉雕栏御道的宏伟建筑群后,出得景运门,朝箭亭往南漫步,不曾想有大片盛开的野花,从墙根、阶沿缝隙和露地上蹿长出来,一片淡紫,随风摇曳,清香缕缕,招蜂引蝶;俯身细看,呀,是二月兰!又称紫罗兰!那显然不是特意栽种的,倘在当皇帝仍居住宫内时,想必是要指派粗使太监芟除掉的,就是今天开辟为故宫博物院后,它们也并非享有“生的权利”,我去问在那边打扫甬道的清洁工:“这些花,许我拔下来带走些吗?”她笑着说:“你都拔了去才好哩!我们是因为人手不够,光游客扔下的东西就打扫不尽,所以没能顾上拔掉它们!”我高兴极了,拔了好大一束,握在手中,凑拢鼻际,心里想:怎样的风,把最初的一批紫罗兰种子,吹落到这地方的啊!在这以雄伟瑰丽的砖木玉石建筑群取胜的皇宫中,只允许刻意栽种的花草树木存在,本是没有它们开放的资格的,然而,它们却在这个早春,烂漫地开出了那么大的一片!那紫罗兰在清洁工的眼中心中,只是应予拔除的野草,而在我的眼中心中,却是难得邂逅的一派春机!
这也是一种命运。
我便谨以这一束思考,作为献给命运的紫罗兰。
生活赐予的白丁香
——关于生活的随想
生活。
生,意味着非死亡。活,意味着非死亡的个体在世界的时空中活动着——既在大自然的怀抱中,也在社会的网络中。
生活……
看到我写下以上几行,妻说:“怎么,你又要像谈命运那样,一味地严肃,一路地沉重么?”
我停下笔,微笑了。
是的,我要微笑地看待生活。
我微笑地看待生活,于是,生活也对我呈现出一个微笑。
去年春天,宗璞大姐从北京大学燕南园打电话来,约我和妻去看丁香花。
其实这邀请发出两三年了,但以往的春天,不知怎么搞的,心向往之,却总未成行。去年春天,我们去践约了。
宗璞大姐他们居住的“三松堂”外,临着后门后窗,就有好大几株白丁香。但宗璞大姐说先不忙赏近处的,她带着我们,闲闲漫步于未名湖畔,寻觅丁香花盛处。宗璞大姐写过在燕园寻石、寻墓的散文,那天宗璞大姐领着我们寻丁香,却不是用笔,而是用她的一颗爱心,抒写着最优美的人生散文。
看过紫得耀目的大株丁香,嗅过淡紫浓香的小丛丁香,也赏过成片的白缎剪出、绣出般的丁香,宗璞大姐引领我们来到一栋教学楼后,在松墙围起的一片隙地中,我们发现了一株生命力尤其旺健的紫丁香,不仅枝上的花穗繁密,而且,从它隐伏在地皮下的根系中,竟也蹿出了许多的嫩枝,有一根枝条,把我们的眼睛都照亮了,因为它蹿出地面后,不及一尺高,却径自举起了一串花穗,且爆裂般盛开着!我们的眼,把那一小株从地皮中拱出的丁香花,热烈地送进我们的心房,我们的心房因而倏地袭来一股勃勃暖流——啊!生命!啊!生活!
那天回到宗璞大姐家的书房,我们从那株径直蹿出地皮、径直烂漫开放的丁香花谈开去,谈得好亲切,好深远,谈出好大一个“橄榄”,够我们在今后的人生途程中品味个够!
捧着一大把从宗璞家窗外剪下的白丁香,同妻一起返回城中家里,立即取出家中最大的瓷瓶,灌上清水,将那一大捧丁香插了进去。那一夜,丁香的气息充溢着我们居室,也浸润着我们的灵魂。
热爱生命。热爱生活。
这应是一个命题的两种表述方式。
20世纪初,美国小说家杰克·伦敦那篇《热爱生命》,打动过多少人的心。
连忙于组织社会革命的列宁,读了这篇小说后也深受感染,以致他的夫人克鲁普斯卡娅在晚年撰写的回忆录中,专门记下了这一桩事。冰天雪地中,一只饿狼固执地追随着一个断粮断水、最后只好匍匐前进的淘金者,他只要松懈半分,那饿狼就会用最后一点力气扑上来,喝他的血,吃他的肉,从而结束一只兽追赶一个人的故事,然而那人凭着热爱生命、渴望继续生活的顽强信念和超人毅力,终于爬到海边,遇上了路过的海船,从而以兽的失败和人的胜利,结束了那个紧张得令人喘不过气来的故事。
在兽的追逐中,且是对方略占优势的角逐中,人咬着牙奋斗过来了,保住了生命,因而从此又可以展开丰富多彩、蓬蓬勃勃的生活,这故事具有普遍的象征意义。相信这世界上有许多读者同列宁一样,喜欢这篇小说。
宗璞大姐带着我们在燕园寻觅丁香时,所见到的那株直接从地皮中蹿出,并径直开出一穗花朵的紫丁香,该也是一个能同《热爱生命》媲美的故事。
要同那株丁香一样,喜欢自己这独特的生命,并自豪地开放出自己的花朵。也许,它太急了一点,太莽了一点,然而,那也是一种消耗生命的方式,也是一种拥抱生活的手段。
那株小小的丁香,在宗璞大姐和我们心中永不凋零。
在谈命说运的过程中,我谈来谈去,最后把落点放在了“享受生活”上。
是的,要能够,并善于享受生活。
“什么?享受生活?”有人听了或许会耸起双眉。
一种是由于误会。认为我主张人生不必奉献,只图一味享受。或者能够领会我意,但担心我会招致这样的訾议——你是不是主张一味追求吃、喝、玩、乐呢?
一种是由于不屑。生活的意义应即事业,而对事业的执着追求,常会导致牺牲生活,而这种牺牲是高尚的、辉煌的、伟大的,你提出享受生活,岂不太庸俗、太猥琐、太渺小?
我想,误会应当消除,鄙夷、不屑似也不必。人是个体,然而人不能单独存在,我们常说:“人不是活在真空里。”然也!人是社会动物,因而人必有社会义务,也必有社会责任。人需为社会、为世人做出贡献。不为社会、他人做出贡献的人,或是剥削者,或是凭借坐享遗产、倚仗权势、突发横财等等因素存活于世的角色,都不在我议及的范畴之内。当然,世上过去有过,现在亦不少,将来想必也仍会有,那样一种百分之一百将自己奉献给社会,或百分之一百将自己奉献于事业(这事业或许暂被社会所不解不容)的人物,如谭嗣同式的革命家(他在“戊戌政变”失败后有充裕的时间和充分的条件逃走,然而他“我自横刀向天笑”,不惜坐等被捕和砍头,以自我的牺牲警醒世人);又如某些一生不恋爱、不结婚、粗茶淡饭、布衣素鞋,完全扑到研究课题上的科学家……他们的高尚、辉煌、伟大自不待言,然而关于他们那样的人物的生命和生活,应作专门的研究,我自知于那样伟大的人格只有崇敬而不能透视,所以,只来谈平凡的人物的平凡生活。
就凡人而言,我仍认为,一定要懂得并善于享受生活。
妻是一所印刷厂的装订工人。她技术娴熟,掌握全套精装书的工艺流程,经她手装订出的书,我想已足可绕地球赤道一周。妻生下我们唯一的爱子不到一年,便去参加当时“深挖洞”的“战备劳动”,结果身体受损,至今仍显瘦弱。但妻有一个特点,就是极少失眠,我因系“爬格子的动物”,又属“夜猫子”型,所以妻入睡后,我常仍在灯下伏案疾书,这时妻平稳的鼻息,便成为我心灵流注中的一种无形伴奏。我很羡慕妻的不受失眠折磨,她说:“我一天为书累,为你和孩子累,上床的时候心里坦坦然,为什么要失眠?”我想这世上无数平凡的“上班族”,无数的普通劳动者,都同她一样,诚实劳动,默默奉献,他们带着一颗无愧的心上床,上帝也确实不该罚他们失眠。当然,这并不等于说失眠者便都是为上帝所罚,即如我,因选择了作家这一职业,又养成了昼夜不分、随兴而动的习惯,所以夜间失眠是常有的事,但我自知并非做了什么亏心事,清夜扪心,于失眠中还是很坦然的。
在诚实劳动、竭诚奉献的前提下,自自然然地享受单属于自己的那一份生活,这启示还是来自于妻的。
妻爱逛商店,穗港人称之为“行公司”。我原来最惧怕的,便是妻要我陪她“行公司”,我常常惊异于她的兴致何以那么浓厚——比如对我们家根本不需要的货物,或以我们的消费水平根本不能问津的货物,她也能细细检阅、观览一番,似乎当中有许多的乐趣;倘若她决定购买某种物品,那么,好,售货员是必得接受“服务公约”上那“百问不烦,百拿不厌”的考验了,我就常在柜台外为售货员鸣不平,催她快下决心,直到很久之后,我才略能领会她那认真挑选中的乐趣——那是一种于女性特别有诱惑力的、琐屑的人生乐趣,是的,琐屑,然而绝对无害甚至有益的人生乐趣。我现在懂得,妻那样认真地用纤纤十指装订了无数的书,奉献于社会,那么,她用纤纤十指细心地在商品交换场所里挑选洗面奶或羊毛衫,并以为快乐,实在是顺理成章的事。
妻喜欢弄菜。在饭馆吃过某种菜,觉得味道不错,妻就常回家凭着印象试验起来,倒并不依仗菜谱。妻一方面常对我毫不留余地倾泻她的牢骚:“你就知道吃现成饭!你哪里知道从采购原料到洗刷碗盘这当中有多少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