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七月烤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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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土匪黄泥头黄泥头

黄泥头,顾名思义,黄泥巴抹出来的头颅。此处所说的黄泥头,却是民国年间,活跃在苏北、鲁东南一带的匪首。

据说,黄泥头十二岁那年夏天,头上生癞疮。

刚开始,他只感到头皮发痒,没当回事情。后期,头发根上就冒出了一层亮晶晶的小疙瘩,不几天,那些小疙瘩壮大成一个个豆粒大的“白眼疮”,里面鼓涨起脓水,奇痒难耐,还不能挠,一挠出黄水来,流到哪里,那里就是新生的疮口。

家里人无钱给他医治头上的癞疮,抓把草灰捂在他头上,想止住流脓水就算了事。

可他头上的癞疮,得了草木灰的滋润,更加茁壮成长,先是脓水大面积破裂,将他一头浓密的乌发,凝结成一个苍蝇叮、蚊虫咬的大饼子;再就是癞疮的范围不断扩大,以至耳根、眉毛、鼻孔里都是。

这期间,他在村前的小河里洗澡,无意间,有同伴将沟边的黄泥巴挆在他的癞疮上,那原本是孩子们的恶作剧,没料到他头上的癞疮就此受益,立马止痛止痒不说,还给他一种凉爽舒适的美好感觉!

当下,他不顾一切地将满头的脓疮都抹上黄泥巴,只贪图那一时的舒坦。

可他没料到,待那黄泥巴在他的头上干裂后,形成一块块硬壳,再想往下揭,难了!头发凝结在泥巴中了,牵一动百,稍一翻弄,其痛无比;再就是泥巴下的脓疮与干裂的泥巴溶入一体,掀动泥巴块时,底下的癞疮跟着往上翻动,如同猫咬狗啃一般钻心窝似的疼痛。

可那小子注定就是做土匪的料,野性十足,偏偏与那泥巴块较上劲儿,揪住头上的泥巴片子,眼睛一闭,牙一咬,一声不吭地就将一块血肉模糊的泥巴片子拽下来了。

在场的孩子,只见看他疼痛得泪流满面。但,谁也听不到他半声哭唤。

转天,同伴们都不敢再往他癞疮上抹泥巴。可他,头上癞疮犯痒时,自己却主动去村前的小河边,找那湿润而凉爽的黄泥巴。

说来也怪,就那么反复几次,他头上的癞疮,竟然奇迹般地被那黄泥巴治好了。

至于说,那黄泥巴,是否真有治秃头癞疮的良效,后人无从考究,自黄泥头之后,再也没有第二人去试过。

但是,黄泥头的外号,就此传开。

以至后来,那小子入了匪道,黄泥头的名声,越叫越响。

叫板

黄泥头初入匪道时,如同一个温文尔雅的小“书童”,颠前跑后地给人家端茶水、捧烟袋、递擦脚布,很讨匪首和弟兄们的喜欢。

民国后期,苏北、鲁东南一带活跃最猖獗的一股土匪,当数岚山头、海州湾黑风谷里的钱三爷。

黄泥头投奔到钱三爷门下,以他的机敏和胆识,很快被钱三爷看中,收在身边,专做“送票”的差使。

黄泥头呢,打着钱三爷的旗号,大白天他都敢拿着书信,大模大样地走下山来,一路打听着,将书信送到被“绑票”的亲人家中。并以“两军作战,不杀来使”为护身,诉说他一路长途跋涉的艰难。目的,是想额外地捞主家一点散金碎银而中饱私囊。赶上饭时,他还磨磨蹭蹭地不走了,正襟危坐在那家主人的饭桌前,吃着喝着,观赏着人家丫环、小姐的美貌哩!

但,这其间,他骨子里的匪性,便不由自主地滋生出来:不是丢个媚眼儿,试探人家的丫环、小姐,或是年轻的姨太们,是否有红杏出墙之意:就是相中主家客厅里或是卧室里某一件值钱的物件儿,左思右想着如何才能弄到手。最不地道的是,那家主人刚刚好酒好菜地款待过他,他却居心叵测地琢磨出对付人家的歪主意来。既便是他的主子钱三爷,他都敢“太岁爷”头上动土。

钱三爷威震一方的时候,压根儿没把他个秃头赖脸的黄泥头当回事,只认为他是个跑腿的,好使唤,肯听话。平日里,钱三爷下馆子、听戏、泡妞,甚至到山寨里他的小妾七喜家过夜,都把黄泥头带在身边。

黄泥头呢,天生是个不安份的主儿,说不准是哪一回,他与那个风情万种的七喜对上眼儿,便选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独自下山来与七喜偷情。

不能作美的是,钱三爷为七喜购置的那套深宅大院,内有家丁把守,外有高墙拦挡,虫鸟都难以飞进。

可早有预谋的黄泥头,以抛“猫爪”的方法,从墙外一棵大槐树上滑进七喜独居的后院,原认为那样摸进七喜的绣楼,俩人美事过后,他再神不知、鬼不觉地原路返回。

岂料,当晚那“猫爪”所钩住的是一段枯树枝,黄泥头攀上绳索,行至半空时,只听“咔嚓”一声脆响,人随枯枝一同落入黑洞洞的后院。守院的家丁听到响动,当即警觉起来!

“三更贼,四更勤”。那时间,刚好是午夜时分,忠于职守的家丁,摸着一把铁钗迎出来,远远地大喝一声:“什么人?”

那响彻夜空的喝斥声,原本是守院的家丁们惯用的怔唬之语,既便是院子里狗咬猫叫,他们也是那样叫喊。

可做贼心虚的黄泥头,误为人家发现了他,选准院内一堵雕梁画栋的花墙,只想借此攀上房檐,逃之夭夭。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他攀上花墙,想翻身逃跑时,训练有素的家丁们,一个撒手钗投掷过来,就听“扑——嚓!”一声响,那钗尖直丁丁地扎进花墙上,钗柄儿还随之上下弹跳。

掷钗的家丁料定:那一钗,一准儿是正中其贼人的下肢。

岂不知,骑在花墙上的黄泥头却“哈哈”大笑,蔑视墙下那个家丁,说:“伙计,钗尖再往上一点,大爷我今夜就走不了!”

墙下的家丁一听,没钗住这歹徒!当即用力拔下铁钗,想再补上一钗。可就在那一刹那,骑在花墙上的黄泥头,一个驴儿打滚,不见其身影了。

当下,那家丁再握钗柄,只感到满手都是粘乎乎的鲜血。

贼人,带着钗伤,跑了。

装相

黄泥头腿上有伤,而且是很重的硬伤。你想。一股食指样粗的铁钗,活生生地扎穿了他左边的小腿肚子。按理说,他本该好好卧床休息。但,那小子,为掩人耳目,竟然强打起精神,装作没事人一样。尤其是在钱三爷面前,他行走自如,扮成好人一个。以至七喜那边护院的家丁来报,说昨夜有飞贼跳进七喜的后院时,黄泥头还把一碗热茶,稳当当地端到钱三爷跟前。

但,那时间黄泥头腿上的伤口恰如刀割一样地疼痛。他每迈出一步,那怕是一小步,都痛不欲生!

那一钗,扎得太深了!

当时的情景,如同板上钉钉子,正巧选中他黄泥头的一条小腿做了“肉垫”儿,“扑嚓”一家伙,就把他钉在木墙上了。要不是他两腿夹得紧,敢于叫板,误导人家拔下铁钗,只怕这会儿他还被人钉在木墙上。

护院的家丁,持带血的铁钗,来与钱三爷禀报,细说昨夜那贼人,带着重伤跑了!

说这话的时候,对方还把带血的铁钗亮给钱三爷看。

钱三爷轻抚着胡须,紧皱着眉头,思忖了半天,好像是受到莫大委屈似的,恶狠狠地咬出一个字:“查!”

黄泥头一边帮腔,说:“跑不了,好查!”

黄泥头没好说,那小子腿上有伤,他还能跑到哪里去。

黄泥头给钱三爷出主意,无需打草惊蛇,暗查山下大大小小的药房、药铺,保准那小子会自投罗网。

钱三爷微微地眯着眼睛,轻“嗯”了一声,忽而,两眼放光,定格在黄泥头的脸上,吩咐说:“好,这事情就交给你去办!”

黄泥头表面上装作欲辞不敢的忠诚样子,心中却喜出望外,借机逃到山下休养数日。

事后,待黄泥头返回山寨时,浩浩荡荡地捆绑来上百号缺胳膊、断腿的男男女女。

怒气未消的钱三爷,亲自一一过堂!当场打死、冤死无数怀疑对象,惟独没有想到他真正要捉拿的凶手,竟是他眼皮底下的黄泥头。

入匪

黄泥头感悟到做土匪好,真好。尤其是坐上土匪的头领,就像钱三爷那样,能呼风唤雨,更好!

这样的想法,很快促使黄泥头不甘心跟着钱三爷“打下手”了,他做梦都在蓄谋自成一派,另立山头。

还好,那时间钱三爷没拿他当个人物,对他没有丝毫的提防。他便瞒着钱三爷,借助为钱三爷下山送信的时机,以“钱三爷”的威名,做起“独匪”的勾当,敲大户,窝“回扣”,等他把劫持的钱财积蓄丰厚的时候,他便借一次“公差”机会,一去不复返了。

三爷看那小东西久去不归,派人找、下山寻,皆无结果,误认为那小家伙下山走迷了路,被人家“黑吃黑”给搞掉了。

岂不知,黄泥头携他钱三爷的一笔钱财,一口气跑到黄海边一个小渔村里窝下来。

那里,是他的老娘舅家。

那一年,黄泥头刚好十七岁。

舅家的大表哥比他大两岁,虽是个海边的小混混,可人家是正当的门户。头一年春上,大表哥娶了新媳。黄泥头从匪窝里逃来时,大表嫂正在“月子”里。

可,大表哥一家,并不知道黄泥头是从土匪那边来。

当日傍晚,大表哥要去海边船上搞点鱼虾,一来是给“月子”里的女人催奶下饭;再者,也想让异乡而来的老表尝尝海鲜。

黄泥头也很大方,摸出身上的散金碎银,要去西庄打酒、割肉去。

天黑后,黄泥头与大表哥一同进家,只见院子里一片狼籍,大表哥的第一感觉是“家中遭了强盗!”连声呼唤屋里的女人,没听到答应,就知道大事不好了,扔下手中鲜活的鱼虾,冲到屋里一看,顿时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他的女人和新月里的婴儿,双双倒在血泊中。

大表哥双手抱起血淋淋的女人和新生儿,冲着一旁打酒归来的黄泥头,怒吼道:“这是怎么回事?”

黄泥头二话没说,扑嗵一声,就给大表哥跪下了。

黄泥头痛哭流涕地向大表哥道出实情,说他是山东岚山头那边钱三爷手下的土匪。原认为逃离了钱三爷的魔掌,从此改邪归正。没料到“三爷”不饶他,竟然把毒手伸到了他的窝藏地。

“你——!”

大表哥一脚踢在黄泥头的胸口上,还想找根棍子,揍那个小子。黄泥头却指着桌上的一把切菜刀,告诉大表哥,说:“现在,你就是把我砍了!也换不回大表嫂和小表侄了。”黄泥头说,何不听我一言,咱们一起去找钱三爷报仇去!

大表哥想想也是这个理儿,攥紧了的拳头慢慢松开,再次抱紧了他的妻子、儿子,放声大哭起来。

黄泥头则不声不响地摸过大表哥家的那把切菜刀,跪在当院的磨刀石上,“唏哗、唏哗”地用力磨起来。

大表哥问他想干什么?

黄泥头两眼闪出凶光,告诉大表哥,他要给大表哥一家报仇去!

黄泥头说,他掌握钱三爷的行踪,他有办法找到那只老狐狸。

大表哥二话没说,摸过门后的一根推磨棍,要与表弟同行。

但,大表哥压根不知道,他的妻子和儿子,就是他眼前的这个看似要为他报仇的表弟黄泥头所亲手杀害。

黄泥头看中了大表哥是做土匪的料,便杀其妻子、儿子,栽赃给钱三爷,让他带着仇恨,随他入了匪道。

走火

土匪黄泥头揭竿而起。

刚开始,黄泥头手下没有几个兄弟。可,要“灭”他的人却很多!先是钱三爷容不下他,多年来被三爷视为心腹的小土匪羔子黄泥头,突然间背信弃义,要与三爷为敌,那还得了吗?钱三爷表面上装作无所谓,“哈哈”一笑!可背地里早已派去杀手,要断送他的小命。

再者,那时间正值军阀混战,国民党和共产党,都不允许土匪横行。所以,黄泥头另立山头之后,八面受敌!

但,那家伙仗着天时地利人和,以杀富济贫为幌子,坐地生根,招兵买马,“夹缝”中求生存,慢慢地壮大自己队伍。

好在黄泥头对家乡人不坏;反过来,家乡人对他也不薄。

黄泥头盘据红龙庙河两岸东躲西藏的日子里,吃的,用的,皆有人援助他。包括他队伍中使用的大刀、长矛,以及他腰间斜挎的“盒子”,龙庙河两岸的铁匠、银匠们都曾帮他锻打、修理过。

一天,黄泥头腰间的“盒子”,又没了准头,撞针秃了,十枪有八枪,打不到弹孔的火药处,放空枪。

黄泥头找到龙庙河口姚二家的银匠铺。

姚二家世代都是生意人,姚二家的银匠铺,在龙庙河两岸是叫得响的。

黄泥头来找姚二修枪,一是姚二的手艺好;再者,黄泥头过去曾找过姚二,信得过姚二。

有所不同是,黄泥头前几次来修枪,大都是夜间,或晚上街上行人稀少的时候。黄泥头很担心有人暗算他。

可今天,事情来得急,太阳还没有下山,黄泥头就礼帽长衫地摸进姚二的银匠铺。

姚二呢,如同摆弄他的古玩、银饰一样,就那么坐地在门口的亮光里,把黄泥头的盒子,从里到外,大件小件地一一卸开,等他找出毛病,拿出钢锉,一下一下,用力打磨“盒子”里面的撞针时,姚二的大哥,一个不会说话的老哑,从姚二门口路过时,看到二弟家来了一个长衫的陌生人,出于好奇,走过去之后,又返回来向姚二这边望了两眼。

不料,这一来引起了黄泥头的怀疑!惊呼一声:“探子!”黄泥头随即拔出腰间的另一“盒子”,就听“哗啦“一声拉动枪栓,紧接着就是“咣!”的一声枪响。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黄泥头拉动枪栓的一刹那,正在埋头打磨枪上撞针的姚二,忽而看到黄泥头的另一只枪瞄向了他的大哥,姚二知道大事不好了,口中大喊一声:“他是我哥!”随之,猛起身去推黄泥头手中的盒子。

也就在那一瞬间,黄泥头的手脖子一歪,枪膛中那颗子弹不偏不依,正中姚二的脑门上了。

黄泥头怀疑姚二与门外的来人是一伙的。

可枪响过后,黄泥头才知道外面的那个男人,是姚二的大哥,而且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巴。

可此刻,一切都既成事实了,黄泥头看着倒在血泊中的姚二,自言自语地冒出一句:“枪膛里还有子弹?!”

言外之意,姚二帮他修枪时,不慎,走火了。

除患

驼九证实他侄子黄泥头入了匪道,是在一天晚饭桌上。

在这之前,村里早有谣传,说驼九的侄子做了土匪。

驼九不信,驼九说,他侄子跟人家到山东烟台贩苹果去了。驼九的侄子离开驼九时,就是那样告诉驼九的。

但,村里人都说黄泥头做了土匪。

驼九的心里很不好受!他觉得事情发展到那一步,他驼九在村里人眼中,很没有脸面。

黄泥头从小没了爹娘,他是驼背叔一手把他拉扯大的。但,驼九怎么就没把他教化出个堂堂正正的人来呢?偏偏让他跟着“胡子”跑了?那可是个千人恨、万人骂的勾当。

驼九在没有证实他侄子做了土匪之前,他矢口否认他侄子做了土匪。

驼九很盼望某一天日照极好的时候,他侄子从山东贩苹果回来。而且是很风光地走进村来。

那样,外面的所有谣传,都会随之烟消云散。

但是,驼九万万没有料到,他黄泥并没有回来的时候,恰恰证实了村里人的谣传。

当时,驼九正蹲在灶堂前,燃一把“噼叭”作响的黄豆桔,锅里煮的是玉米与小米熬成的粥。驼九打算把锅里的粥熬得稠一点、更香。反正是下雨天,没有事情干。

可,黄泥头偏偏在这个时候回来了。

驼九先是听到院子里一片嘈杂的脚步,随着地上的泥水“唏哗唏哗”走近他的小草屋,扭头一看,先是看到黄泥头站在他身后,唤他:“叔”,再就是家院里,布满了一个个穿蓑衣、戴斗篷的“胡子”。

那时间,黄泥头的队伍已经形成气候。他此番回村,是想带他的驼背叔,到他的山寨去给他看家护院;再者,若是驼背叔不想跟他走,就送些金银,让他在此地过上好日子。

驼九呢,可能看出侄子的行为不轨,尤其是看到他腰间的“盒子”。驼九知道:完啦,那小子果真是入了匪道。

驼九埋头燃着灶堂里的火,好半天都没有搭理他。

黄泥头站在驼背叔的身后,又叫一声:“叔!”

驼九还是没有搭理他。

但,那时间锅里的粥已经煮出香味。

驼九起身找来一只大黑碗和一小包红沙糖,装上满满的一碗粥,与黄泥头对桌坐下。

驼九说:“吃!吃了你上路。”

驼九一刻也不想让那个逆子在家中久留。尤其是看到院子里那些“胡子”,一个个贼眉鼠眼的样子,这不明明白白地告诉左邻右舍,他驼九的侄子引来“胡子”、做了土匪吗。

也就在那一刻,黄泥头看出他跟前的那碗热粥有诈。尤其是看到他驼背叔神情恍惚地催他吃粥,黄泥头起了疑心!他静静地冷下脸来,直盯盯地看着他眼前那碗热粥,猛不丁地推到驼背叔那边,说:“你吃!”

驼九愣了!他知道那粥里放进了什么,但他二话没说,端起那碗粥,头都没抬得吃了。

黄泥头眼睁睁地看着他驼背叔扔掉粥碗,倒在地上,起身帮他合上房门,招呼院子里的弟兄,如同没事人一样,走了。

那时刻,雨还在下着。

撕票

黄泥头六亲不认。谁想与他为敌,他先除掉你再说。谁让他心里不舒坦,他先让你不舒坦。他在龙庙河流域,敲大户,杀无辜,横行霸道,为所欲为。这一天,黄泥头盯上了他的远房的舅舅——刘大康。

刘大康在龙庙河两岸,算不上个真正的财主。三、五十亩薄地,两、三头牛驴,夏秋两季农忙时,才雇几个伙计打短。冬闲的时候,家里就养一个护院兼喂牛驴的长工照看着。

说到底,刘大康是个小财主。

而今,做上匪首的黄泥头,不知怎么突发奇想,要掂量掂量他这个视财如命的舅舅。

方法还是老一套,把他的小表弟——刘大康与小婆子养的宝贝儿子小刘根给绑票了。

赎票是五百块大洋。

赎票上虽然没说是那路土匪。但刘大康意识到就是他那个混账外甥。一时间,刘大康心里虽有些发毛!但他料定黄泥头那小子不会对他的表弟下毒手。

哪知,第二天送票人给刘大康带来一个红布包。

当时,刘大康吓出一身冷汗,打开一看,是一只耳朵。并有书信相告——看在我与小表弟的情份上,暂不割其阳物。但,我要送一只耳朵表明我催款心切!并扬言,再不及时交上五百大洋,还会有新的东西送来。

刘家一看到书信和那个血乎乎的小耳朵,一片嚎啕大哭!都骂黄泥头个畜牲不如的坏东西!刘大康的小婆子只顾心疼儿子,双手捧着那个血肉模糊的小耳朵,当场就昏死过去了。

这时候,刘大康才意识到,他这个做舅舅的,这些年来,有愧于他的外甥。

但此刻,他更恨的,还是黄泥头。那个小杂种,怎么就下得了手,把他小表弟的耳朵给割下一只呢?土匪呀,真是土匪。那小子失去人性了!再这么跟他拖延下去,没准那小刘根的阳物就保不住了。但刘大康还真舍不得将那五百块大洋白白地送给那个畜牲。

万般无奈中,刘大康想出了一个两者兼顾的招儿,他让那送票的人捎过话去,说家中只有二百块大洋,算是这些年他这个做舅舅的有薄于外甥了……他觉得他这样做,会感化黄泥头。也就是说,黄泥头得到他舅舅给他的这个结论,该知足了。

哪知,第二天,黄泥头又送来一个红布包。

当时,刘大康一看第二个红包送来,当时就吓瘫了!

刘大康抖抖索索地打开包一看,还好,不是小儿的阳物。但,是小孩的两个细嫩的手指头。并有书信相告——再拖延下去,还会有更新奇的东西送来。

这一来,刘大康的小婆子疯了一样揪住刘大康,哭嚎道:“你想让我儿子,被那个畜牲千刀万剐吗?!”

小婆子逼刘大康,快些凑足洋钱,去赎儿子。要不,再推迟下去,只怕是连小刘根的四肢都不齐全了!

无奈何,刘大康只好把这些年的积蓄,拿去赎儿子。

但他万没料到,五百块大洋交上以后,领回来的儿子安然无恙,一个耳朵、一根手指都没少。小家伙反而长白、长胖了。

原来,那黄泥头只想敲诈他舅舅的钱财,丝毫没有想伤害他小表弟的意思。所送来的“耳朵”与“手指”,都是他黄泥头派人从乱葬岗小死孩身上割来的。

吃客

黄泥头起家之后,领着队伍盘居到太阳山。

太阳山,顾名思义,太阳升起的地方。它远离海岸线三十多里,四面黑风白浪环抱,悬崖峭壁林立,周边暗礁怪石,击浪滔天。来往船只,稍有不慎,触礁,即刻船毁人亡。

土匪黄泥头领着一伙亡命徒,盘据此山,打劫来往船只。其理由,说来正大光明——南来北往东去西靠的商船、渔船、花船、小帆板船,等等,要想打此处水面通过,黄泥头的小火轮,忽而迎上来,假么假事地给你导航,确保你的船只,顺利地绕过暗礁,通过那片事故多发水域。

这原本是件好事,可这事情弄到黄泥头手上,变成了明目张胆地卡、拿、抢要、夺!怎么说,他帮你导航了,给点报酬吧?给多少?给少了,显然不行。给多了,船家又不情愿。可不情愿也得给。遇上土匪海盗了,该你倒霉,船上有什么吃的用的玩的值钱的物件儿,一样一样拿出来让大爷们挑吧。否则,拳脚相加,那是便宜你了,谁敢顶嘴,或抬手反抗,立马把你推下大海喂鲨鱼。明白吗?这叫海盗土匪,没什么道理可讲。

就这样,黄泥头仍不满足,他时刻掂量着盐区那些富得流油的大盐商们。隔三差五,总要派几个弟兄到盐区去骚扰一番,不是指名道姓、明码标价地要吃要喝,就是暗中绑票打劫,抢粮、抢盐、抢银子、抢人。

黄泥头抢人,一是抢年轻漂亮的女人,再就是抢大户人家的公子哥,或是抢那些娇宠至爱的阔少爷们。前者,抢去就不放回来了,留在岛上做些年轻女人力所能及的事情,最终,岛上派人给她的家人送来“红包”,那一准是做了黄泥头的某一任压寨夫人;后者,虽说能放回来,那是要拿重金赎的。

黄泥头做事蛮仗义的。抢上太阳山的女子,事先大都与她本人通过气。起码是有人在那女子的耳边,不止一次地说过黄泥头个头多么高大,身板是多么的硬朗,对女人又是多么疼爱,直至说得那些风情女人的心里犯痒痒。所以,凡是被黄泥头抢上太阳山的女人,都有心理准备,都不讨厌黄泥头。好些深藏在闺中的大小姐,或是被冷落的小姨太们,私下里,还盼着黄泥头来抢哩。

但,黄泥头抢得更多的,还是盐区大户人家的公子哥、阔少爷们。那玩意非同抢个漂亮女人,弄到山上,看她哭,哄她笑,挺麻烦的,抢到公子哥、阔少爷们才是玩钱的真家伙!

这样说吧,黄泥头每抢到一个富家的公子哥,如同渔家人一年的好收成,成筐成箱的金元宝、现大洋,以及五彩缤纷的苏丝杭绸,全都要乖乖地给他送到太阳山来。美不?

问题是,那些有钱人家的公子哥、阔少爷们很难抢到。但凡是有钱人家,无不垒起高门大院,且戒备森严,昼夜都有家丁巡逻,暗中还有“毛狗”等你跳墙入院。

“毛狗”,是指火炮和枪支。

当地,大户人家的小姐、姨太们都会玩那种磕头“盒子”。黄泥头的队伍中也有那些洋玩意。但是,真刀实枪地干起来,黄泥头还是惹不起那些商贾大户们,他的武器没有大户人家的先进。所以,黄泥头一伙,只能靠暗中绑票打劫,给你来个防不胜防。一旦他黄泥头把你的家人绑架到他的太阳山,那就由他摆布了!一句话,拿银子来赎人吧。太阳山上易守难攻,上下靠一只吊篮滑行,外来人想登上此山,比登天还难。

黄泥头有言在先,某天某日,限你带多少布匹、多少现大洋,划船到太阳山下的一处避风港,由一只上下滑行的吊篮,逼你一篮交货,一篮赎人。

但,有一条,黄泥头所索要的财物,不能打折扣。否则,心狠手辣的黄泥头,宁可当着你的面儿毁票——将人质推至大海喂鲨鱼,也不让你玷污他说一不二的海盗名声。

黄泥头绑票,量力而行!他所开出的赎金,尽量让对方能接受。如果抓到的是一个小财主,也就是三五百两银子了事。可遇上大盐商,他可就狮子大开口了,没有个千儿八百的银子,他是不会与你了结的。所以,黄泥头做梦都想绑架盐区的“盐大头”们。他曾不惜重金,买通盐区的探子,以此,来摸清大盐东家人的行踪。

一年正月,大盐商沈万吉过七十大寿,家中请来淮海戏班子,昼夜不停地唱大戏。黄泥头得知这个消息,派人化妆成码头上扛大包的盐工汉子,混入沈府看戏的人群中。夜晚,戏至中场,上面戏楼里下来一个白胖胖的年轻人去茅房,匪徒们一看此人不凡,盯梢至黑暗处,捂上嘴巴,装进麻袋,翻墙而逃。

当夜,匪徒们劫票到太阳山。

黄泥头一看,抓来一个白胖子,大喜!心想:有戏。一面叮嘱弟兄们给他蒙上眼睛,关进地窖,不让他知道山上的暗道机关;一面派人给沈万吉家送去赎金三千大洋的书信。

原认为沈万吉丢了儿孙,心如刀绞!见到书信,立马就会带钱带物来赎人。没料到,两天过去,仍不见沈家的船只来太阳山。这时,被关在地窑里的白胖子,早已饿得“嗷嗷”惨叫!黄泥头让弟兄们把他从地窑里拖出来,赏些小鱼烂虾给他吃。

不料,这一吃,可让黄泥头看出了学问。

那白胖子吃小鱼时,显出天大的能耐!只见他左边嘴角进鱼头,右边嘴角出鱼刺。而且,不停地进小鱼,不停地出刺,始终不见他嘴动、舌挑、牙齿嚼,只见吐出的鱼刺,一根不断,一丝不乱,鱼头的骨架、眼珠子还活脱脱地挂在上面,一条条鲜亮亮的两面针鱼刺儿,如同一把把银梳子、金篦子,循序渐进地被他吐到桌角上。一家伙把在场的匪徒们看傻了!

黄泥头不动声色地思忖了半天,猛揪过那白胖子的衣领,瞪圆了两眼,问:“你是沈万吉家的什么人?”

那白胖子颤颤惊惊地回话:“厨子。”

黄泥头心中轻“噢”了一声,暗自骂道:“奶奶个熊,敢情抓来一个厨师,难怪沈府里不痛不痒呢!”转而又想,也罢,既然他会做饭,那就留下来,伺候老子吧。

岂不知,等黄泥头把那个白胖子送进厨房,让他动刀剖鱼、炒肉、做馒头时,那家伙装疯卖傻,愣说他啥都不会。黄泥头急了,上来“叭叭叭”掴了他几个耳光,厉声呵斥道:“奶奶个熊,沈老太爷你能伺候,我黄泥头你就不能伺候?”说话间,黄泥头掏出“盒子”,要干掉那个白胖子。

白胖子见状,“扑通”跪下,磕头如捣蒜,苦苦哀求,说沈府里的厨子,上上下下几十个,剖鱼的,剁肉的,捣蒜的,拣米的,和面的,各负其责。而他,仅仅是个吃客。

那白胖子没好说,他是沈府餐桌上一个马前卒——专职冒死试吃河豚的主儿。

匪师

土匪,贼寇也。何师之有?不然,行有行规,匪有匪道。土匪,自有其为匪的学问。但是,土匪好做,匪师难求。穷极了眼的爷儿们,抄起家伙,打家劫舍,一夜之间,便可称匪。可匪师何来?匪师,要有文化、有涵养,要注重为人师表,还要甘愿在土匪窝里教匪。这样的人选,哪里找?

民国十几年,匪首黄泥头偏偏就请来那样一位温文尔雅的匪师。

此人姓赵,名广德,白净净、矮胖胖的一个小老头,挂一副绣琅镜,留几根稀如冬草似的山羊胡子。他原为一家私塾学堂里的先生,睡梦中被人捆绑到太阳山,打开眼罩后,赵先生第一眼看到一双鹰一样阴郁的眼睛,正直丁丁地盯住他。当下,他知道被土匪绑架了!并意识到眼前这位鹰一样眼神的大胡子匪首,就是那个恶贯满盈的黄泥头。

“干什么的?”黄泥头冷冷地问。

“教书的。”

黄泥头眉头一拧,半天无话。想毕,盐区,连年战乱,民贫如洗!有数的几家大户,如同秃子头上蓖虱子,全被他手下的弟兄们一而再、再而三袭击过了。否则,今夜怎么会弄个教书的穷先生来呢。

可此时,旁边一间耳房里,忽而传来一阵娃娃的哭泣声!黄泥头高吼一声:“什么人?”

有人禀报,说是赵先生的学生。

此刻,赵广德才知道,土匪们绑架他的同时,连他教的几个学生娃也一起带上山了。赵广德想,这下完了,他无法向那几个学生家长交待了。

可,黄泥头听到娃声后,如获至宝,当即让人领出那几个学生娃。他随之装出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蹲到那几个孩子跟前,指着赵广德,问孩子们:“他可是你们的先生?”

孩子们抹着泪水,齐声回答:“是!”

黄泥头点点头,默默地站起身,走到赵广德身边,上下打量了两眼,说:“你可以回去了!”略顿,黄泥头又说:“你回去报信吧,每家拿五十块现大洋来赎孩子。否则,就别怪我黄泥头不讲情面了!”说完,黄泥头转身欲走,赵广德却大声哀求:“三爷留步,我有话要说。”

黄泥头背后扔过一个字:“讲!”

赵广德说:“三爷,你把孩子放了。”

黄泥头问:“为什么?”

赵广德说:“我教的都是穷人家的孩子!”言外之意,他们中,谁家也拿不出五十块现大洋。

黄泥头转身一记耳光,“叭”的一声,打在赵广德的脸上,骂道:“奶奶的,你懂不懂山寨的规矩?”

赵广德捂着脸,吱吱唔唔地说:“我,虽然不懂得你们山寨的规矩,但我,不想坏了你们的规矩。”赵广德说,这样吧三爷,你把孩子们放了,我留下。

赵广德告诉黄泥头,说他不是什么正规的教书先生。仅仅是个没有功名的教书匠。赵广德说,盐区真正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全都送到城里大学堂里读书去了。他所教的那几个学生娃,个个都是穷人家的孩子。

黄泥头冷冷地盯住赵广德,问:“这么说,弟兄们今夜请你来,是白忙乎一趟喽?”

赵广德说:“不,你们把我留下。”

黄泥头冷脸一板,鹰一样阴郁的眼睛,直丁丁地盯着赵广德,问:“留下你,能有现大洋吗?”

赵广德脖子一挺,说:“有!”

赵广德告诉黄泥头,说他多年来教学生攒下的洋钱,分文没动,他可以写封家书,让孩子们带回去,叫他儿子把钱送上太阳山。

黄泥头大拇指一伸,说:“有种,就按你说得办!”随后,黄泥头吩咐左右:“纸墨伺候!”

赵广德挥笔写下了一封声声泪、字字血的家书,让他的儿子见信后,务必把家中现存的洋钱,送上太阳山。

之后,黄泥头陪赵先生静候山下送钱来。

可,数日过后,仍不见赵先生的儿子送钱赎父。黄泥头怀疑有诈,拿刀抵住赵先生的脖子,问道:“你儿子送来的钱呢?”

赵广德可能也意识到事与愿违了!他含泪告诉黄泥头,说:“我儿不孝!那王八羔子,一定是见钱忘父了,你杀了我吧!”

黄泥头说:“我杀你,不如杀条狗!”随之,一脚把赵广德踢开,大声吼道:“老子要的是钱,不要你的狗命。拿钱来!”

赵广德“扑嗵”一下,给黄泥头跪下,声泪俱下地说:“三爷不想杀我,我儿又不孝顺,那就肯请收我入伙吧!”赵广德向黄泥头自荐说:“把我留在山上,我可以教弟兄们认些常见的字儿,将来他们下山打家劫舍时,没准还能用得上。”

黄泥头想想,这主意倒也不坏。否则,事到如今,又能把他一个穷书生怎样呢?于是,就把赵广德留在山上,做起了土匪们的老师。

赵广德教书认真,教起土匪来同样认真!他从“天、地、人、和”开始教,慢慢地教土匪们背诵《百家姓》、《三字经》。等到赵广德跟土匪们讲解“人之初,性本善……”的含意时,他已经开始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告诉土匪们一些简单的为人之道了。土匪们,大都是穷苦人家出身,听到动情处,常常是一片雅雀无声……忽一夜,雷电交加。天亮后,山寨里的土匪所剩无及,土匪们听了赵广德的说教,全都趁雨夜逃跑了。

遗憾的是,解放后,盐区人民政府镇压匪首黄泥头时,把赵广德的脑袋也给砍了。原因是,他跟着黄泥头当过土匪。而且是土匪的老师!

探子

探子,俗称:扒沟子的。

说白了,就是给坏人通风报信的主儿。

旧时,好吃懒做的无赖们,大都干过那种勾当。他们整日游手好闲,热衷于花街柳巷,给两个肉包子,让他喊爷叫娘钻人家裤裆,都不在话下,更别说是塞两块钢洋,让他给你带个“路”儿,传个“话”儿。

一般人家,不去招惹那些无赖们。

当然,一般人家也没放在他们眼里。

那帮刺头儿,看似穷得叮当响,可他们整天吃香的,喝辣的,一旦手头紧缺,或是口中无味了,奔哪家高门大院去了,见到东家的老爷、太太、少爷、大小姐们,磕两个响头,要几个赏钱,或是讨一顿带肉菜的饱饭吃,就眉笑颜开,得意洋洋了。

这类讨吃要喝的主儿,一般不会坏你的大事情,大不了,讨不到你的赏钱,黑更半夜,跑到你府上大门口屙泡屎,窝囊窝囊你,也就罢了。

难以提防的是那种城府较深的真探子。表面上看,他们好人一样,让你很难识破他与城外的土匪、毛贼有勾当。这种人,大都是图钱财、甘愿做那种缺德的勾当;再者,是因为他知道的事情太多,被逼无奈,不得不给人家做探子。

城西十字街口,有一个掌鞋的宋瘸子,就曾做过一回探子。

原因是,他的鞋摊儿,正守着对面大盐商吴三才家的深宅大院儿,想进吴家打劫的土匪们主动找到他。

前来接应的土匪,选在一天午后,一手拎一只旧棉鞋,来到宋瘸子的修鞋摊前,“哗铃”一声,扔过一只带响的,让宋瘸子看看鞋子里什么东西硌脚。

宋瘸子伸手往鞋坑里一摸,木呆呆地抓出一把钢洋。

“再看看这一只!”说话间,来匪把另一只鞋子递过来,宋瘸子往鞋坑里一看,额头上顿时冒出了一层冷汗!鞋坑里,一把雪亮的尖刀,正扎着一只血淋淋的舌头,是人舌头,还是狗舌头、猫舌头,一时间分不清。这是那个时期,土匪们惯用的威逼手法,让你去打听某一件事情,打听不到,割你的舌头;打听不实,也要割你的舌头。赏钱嘛,就是鞋坑里那把哗啦啦响的钢洋。

宋瘸子知道遇上“大爷”了,停下手中的活计,问:“哪里来的好汉?”

来人伏下身,摸了摸自己的脑门儿,暗示宋瘸子,他是黄泥头的人。

宋瘸子问:“什么事?”

来匪问对面吴家有几只狗?

“狗”是黑话,暗指枪和护院的家丁数目。宋瘸子摇摇头,表示不知道。来匪没有为难他。但,对方伸过三个指头,横在宋瘸子眼前,轻轻地晃了晃,恶狠狠地告诉宋瘸子:给他三天期限。三天内,若是再说不清对面吴家大院的底细,鞋坑里的那只血淋淋的舌头,就是他的下场。说完,对方起身走了。

宋瘸子却陷入了痛苦中。但,土匪们说话算话。三天后,如期而至。宋瘸子没用对方开口,好像是无意间抬高手中正在削鞋子的月牙刀,就听“啊——”地一声惨叫,宋瘸子自己把自己舌头血淋淋地割下来了。来匪在惊诧中,木呆呆地骂了一句:“娘的,有种!”随后,起身离去。

事后,吴家老太爷知道宋瘸子为他而自残,让他收了鞋摊,到他府上以享晚年。宋瘸子没去,宋瘸子仍旧在盐区掌鞋。有所不同的是,宋瘸子就此又多了一个雅号——宋哑巴。

抢亲

黄泥头起家以后,朝思暮想地要收拾他的主子——钱三爷。

当然,后期的钱三爷,折兵伤将,没有当年的威风,早已不是黄泥头的对手,他只是苟延残喘地躲在山寨,与他的小妾七喜窝居在一起,偶尔窜下山寨,抢些粮草,混混日月罢了。

但,黄泥头盯上他了,准确地说,黄泥头是盯上了钱三爷身边那个千娇百媚的小妾七喜。

这天后半夜,正在睡梦中的钱三爷,忽而听到院子里有响动,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晃醒了身边睡姿迷人的七喜,轻声急促地唤道:“快起来!院子里进贼了!”遂摸过门后的猎枪,冲窗口“咣!”地就是一枪!

钱三爷认为,盗贼闻枪声就会抱头逃窜。

岂不知,枪响以后,原本躲在墙角、蹲在檐口下的贼匪们,忽啦一下围攻上来,杠顶棍橇,破门而入。

原来,这股贼寇早已摸清钱三爷的底细,懂得钱三爷身边只有一支猎枪,而且,枪筒里始终装有一筒火药,一旦是这筒火药放出后,再重新装药、捻枪,那是需要一段时间的。

匪徒们大模大样地进了房子。

钱三爷没想到会是这样。钱三爷躲在里间门后,正准备往火枪里装药呢,被四处乱翻腾的匪徒们发现后,被蒙上眼睛,反拧着胳膊擒出来。

黄泥头二话没说,上来就“叭!叭!”扇了他两个耳光,问他:“你,开枪打谁的?”

昔日里的钱三爷,这会儿被蒙上双眼,按在地上,赖皮狗一样没了当初的威风。

黄泥头把手中“盒子”抵在他的脑门上,问他:“你知道这是什么?我没给你还手,是给面子了,懂吗?”

钱三爷不晓得眼前的土匪,就是昔日里为他提茶倒水的黄泥头,他误认为是某一方更厉害的对手找上门来,连声问:“哪路来的‘财神’?有话好商量!”

黄泥头说:“少废话!知道我今夜登门,是来干什么的?”

钱三爷说:“有所不知!”

这时刻,有人在里屋划亮火柴,告诉黄泥头:“大哥,七喜在这!”

那时间,七喜已经披衣下床,正坐在床沿上系内衣上的小花扣儿,睬都没睬眼前张牙舞爪的匪徒们。

黄泥头闻声往里屋张望了一眼,没有吱声。

钱三爷怕他们遭蹋七喜。

钱三爷说:“自家弟兄,有话好说!有话好说……”钱三爷想问他们要多少银子。

黄泥头没有睬他,打了个手势,让把七喜带出来。

七喜嘴里咬着一根红头绳,梳着蓬松的头发,斜披件小花袄,从容不迫地从屋里出来了。可能是因为一时慌乱,她没来得及穿袜子,趿一双紫花的红绣鞋,面团一样的脚面,迎着灯光走来时,一闪、一闪,很惹眼!

七喜一边扎头,一边上一眼、下一眼地打量眼前那位一身威武的黄泥头。

黄泥头也下一眼、上一眼地打量着眼前这位风姿迷人的七喜。但他很快又把目光转向了钱三爷,问钱三爷:“我们那边有点针线活,想请七喜辛苦一趟,你看怎样?”

钱三爷一听这话,口中念念有词地说:“使不得!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呀……黄泥头上来就给他一个耳光,重重地打在他钱三爷的脸上,骂道:“好你个老东西,这些年来,碗里端着,盆里放着,锅里还煮着……该让一让了!”

黄泥头打个手势,让把七喜带走。

七喜呢,让匪徒们闪开,自个进屋,点亮一盏更为光亮的油灯。先对着镜子把眉眼描了又描。接下来,里一件、外一件的穿戴整齐后,随找出夏天的裙子、春秋的风衣,还有冬日里她喜欢围的那几条粉的、白的、蓝底白花儿的围巾……她都一件一件叠展整齐,打进包袱。还像主人一样,吩咐左右的匪徒,一样一件给她提上。末了,临出门时,她把床头的手饰箱提上后,还把墙上一张她喜欢的画儿也揭下来,轻轻地卷了卷带走了。

钱三爷不知道这些,钱三爷被一块黑布蒙上眼睛,绑在院外的树上。七喜从屋里出来时,脚步很轻。钱三爷根本没有察觉出七喜从他身边走过。

后来,钱三爷听院外吠声又急了!这才知道土匪们已经“绑”走了七喜。

一时间,钱三爷那个急哟!不等家人们把他的绳索完全解开,他便猛跑着追出庄园。

黄泥头发现钱三爷从后面追上来,“咣!咣!”对天放了两枪!

土匪出身的钱三爷,自然知道那是给他的警告!再追,就要有小命的危险了。

钱三爷不敢再追了。

钱三爷呆呆地望着远去的土匪们,似乎看出七喜与他们有勾结,恶狠狠地骂了一句:“他娘的,骚货!”

打热粥

黄泥头抢来七喜,如同得了宝似的,整天变着法儿哄着七喜高兴,带着七喜四处游玩。

这天傍黑,黄泥头划一叶小舟,领着七喜,去龙庙河上游观看风景。小船划着划着,进入了一片茂密的芦苇,此时的黄泥头正想趁夜色和芦围的掩护,与七喜在小船上做一番“野合”,忽听河岸上一声高唤:“船家,过河!”

很显然,对方把他们当作龙庙河里摆渡的夫妻了。

黄泥头没有搭理他。一旁的七喜看此时天色已晚,便涌起一股怜悯之心,提醒黄泥头,说:天色这么晚了,还有人喊“过河”。那人一定是有什么急事情,还是把他带上吧!

正想与七喜做美事的黄泥头顿时有些不快,但他碍于七喜的一片美意,犹豫了一番,爱搭不理地往河岸上望了一眼,没看清是什么人,只见一个高大的黑影,站在河岸边的芦苇丛里。土匪出身的黄泥头向来多疑!这荒郊野外的,别在遇上坏人。

可,那时间,小船已慢慢靠近了那个汉。

岂料,那汉子一跳上船,就掏出了“大烧鸡”——盒子枪,威逼着正在划船的黄泥头,大声吼道:“把船划往芦苇里面去!”

黄泥头知道遇上劫道了。但他,阴沉着脸,压低了嗓音问他:“你知道我是谁?”

黄泥头想说出他名字,怔住对方。

哪知,对方“盒子“一晃,恶狠狠地抵住他的脑壳,说:“我管你是谁!”

黄泥头问他:“你要干什么?”

那好汉晃动着“盒子”,说:“要钱,要船,要船上的妹子!”听话音,那好汉早已经盯上船上花朵一般娇艳的七喜。

黄泥头心想:奶奶的,也不看看大爷我是干什么,敢跟我来这一套。黄泥头想伺机还手。可对方的“盒子”直抵他的脑门子,且,步步威逼,说:“爷们,要想活命,你就自个滚下龙庙河吧。否则,我手中的家伙可不是吃素的。”说话间,那好汉还“哗啦!”一下,搬动了枪栓。

这时刻,七喜忽而发话:“慢着!——”

七喜不慌不忙地从船舱里出来,看着眼前的好汉,叫一声大哥,说:“既然你要赶我男人下水,请允许我一件事情?”

那汉子晃动着“盒子”说:“讲!”

七喜说:“船上的粥,已经煮熟了,我想装一碗粥给他吃下。那样,既是他死在这波涛滚滚的龙庙河里,也让他做个饱死鬼?”

那好汉看七喜一眼,又看看眼前的黄泥头,鼻子“哼”一声,默认了。但他手中的“盒子”,始终冲着黄泥头的脑瓜子,稍有闪失,他就扣动板机!

这时间,只见七喜不慌不忙地装满一碗热粥走过来。甲板上,七喜与那好汉侧身让道时,忽而一个急转身,说时迟,那时快,就听“咣”得一声,七喜把她手中的那碗热粥,不偏不倚地正扣在那好汉的脸上。

刹那间,那好汉双手捂住脸,杀猪一般地嚎,七喜顺势一脚,踢飞了他手中的“盒子”,黄泥头腾空一跃,上来死死地掐住了那好汉的脖子,直至那好汉一命呜呼,才将其掀进深不见底的龙庙河。

事后,黄泥头问七喜:“那男人,手中持着‘盒子’,你哪来那么大的胆量,敢把一碗热粥,扣在他的脸上?”

七喜轻咬着粉唇,静静地望着黄泥头,说:“我虽是你抢来的,可我已经是你的媳妇了,我想跟你过一辈子。”

选匪

黄泥头领着队伍打过龙庙河,盘居到赣马县城时,他手下的人马已经发展成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

黄泥头自封为伪团长。手下还有一帮跟着他出生入死的营长、连长、伪队长之类。

那帮家伙,个个都是黄泥头的“铁杆”兄弟,个个都是黄泥头亲自挑选出来的帮凶,随便拉出一个来,都有一套拿人的招数:要么不怕死,能打硬仗,敢于冲锋陷阵,别人攻不下来的堡垒,他上去就能拿下来;要么点子多,主意怪!大伙都没想到的事,他能足智多谋、化险为夷。黄泥头很赏识后者!

一日,黄泥头让他手下的副官,从队伍中给他挑选一个勤务兵。

副官深入基层,从各班、排中,层层挑选出一批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而后,比武功,试刀法,打靶子,等送给黄泥头来亲自圈定时,那已经是“过五关、斩六将”,百里挑一了。但,副官还不能自作主张指定哪个,他只能选出其中他认为满意的,送来给黄泥头定夺。

因为,勤务兵,也就是警卫兵。他兼有提茶倒水和保卫黄泥头人身安全的双重任务。有谋无勇,不行;有勇无谋,更不行!必须智勇双全。

黄泥头看看副官给他挑来的那几个虎背熊腰的棒小伙,说:“好呀,让他们先吃饭吧!”

想必,副官领着他们比武弄枪,折腾了大半天,黄泥头站在一旁也都看到了。这会儿,天晌午了,食堂的大师傅正好煮开了一锅热气腾腾的面条子。

黄泥头摇晃着手中的芭蕉扇,说:“吃面,吃面,让他们先来吃面!”

说这话的时候,黄泥头还关照正在为他们装面条的大师傅:装满一点,每只碗里,都给他们装得满满的。

这下好啦,食堂门口的小石桌上,一流儿摆开了三、五碗热腾腾的面条子,黄泥头端坐在小院的槐树底下,让他们把面条端过来,到他跟前的饭桌上吃。以此,想看看他们都是怎样来端那碗滚烫的热面!

还好,第一个走过去的兵,面对那碗上尖下流的热面,脸不变色,心不跳,弯下腰,双手捧起碗帮,如同捧着炭火一般,将那碗热面,稳稳当当地端到黄泥头跟前的饭桌上。

黄泥头夸了一句:“有种!下一个。”

第二个也不示弱,学着前者的样子,大义凛然地走过去,弯腰捧起热面。有所不同的是,第二个脚下的步子迈得飞快!汤汁虽然撒了一些,但他少受了不少皮肉之苦。

黄泥头也夸了一句:“好!下一个。”

第三个走过来,顺手摸过石桌上的一双筷子,将碗中的热面一拧,高挑在筷子上。而后,一手端着碗,一手挑着面,大步流星地走到黄泥头跟前。

黄泥头一拍大腿,竖起大拇指,说:“好啦,就是他。其他人吃过面,都回去吧!”

多嘴

黄泥头驻守赣马城时,城里每隔五天,逢一次大集。

每到集日,黄泥头总要武装整齐,骑高头大马,两边跑着卫队,耀武扬威地到集市上转上一圈,以显他县太爷的威风!

这可把北乡人给美坏了!怎么的?那骑在高头大马上的伪团长,或称之为县太爷,是咱们北乡的人。

那时间所说的北乡人,就是指赣马城北面的人。赣马城北的人,说话声音侉,统称为北侉子。

黄泥头的老家,在赣马城北约三十里的一个很不起眼的小村。但,那边的“夸子”们都到赣马城里来赶大集。

赣马县城的集市上,不论男女老幼,一听北面的夸侉子来的,都不收招惹。那还了得吗,县太爷的家乡人!看人家手中牵有骡马的,赶快为其让道儿;瞧是挑担、提篮子,前来摆摊的,立马就得给人家让出地方来。否则,一旦是发生争执,别说让县太爷听到不让你,就是他身边的随从看出不妥来,上来就给对方揭了摊子,踢了篮子,碰上个没有眼色的,敢与顶嘴,那好啦,押走。县衙里,先饿上你三天,让你吃尽皮肉之苦,再通知你的家人送现大洋来,赎人。

那段时间,黄泥头的家乡人——北侉子,牛啦!走亲访友,一听口音,是北面的侉子,那就得上座,上上座。下馆子、看大戏,甚至是花街柳巷逛窑子,只要你说一口北面的“侉语”,吓死对方,都不敢板起脸来跟你较真儿。

黄泥头有言在先:“不得欺负咱北侉子!”

这话,是对他的部下说的,也是正告方圆那些达官显贵们:对他县太爷的家人,要放尊重点。否则,小心他手中的那挂“盒子”,那可是翻眼不认人的真家伙哟!

黄泥头的家乡人,受到如此保护和厚待,当然高兴喽!不少人都视黄泥头为骄傲。

黄泥头呢,隔三差五地还要骑着高头大马,到他的家乡走一走。一则,是想看看乡亲们;再就是显显他县太爷的威风与荣耀。

这年夏天,正值瓜熟杏黄的时节,黄泥头没有兴师动众,只带了两个随从,骑一匹油光发亮的枣红马,斜挎一把“盒子”,耀武扬威地回到故乡。

时值正午,路过一片瓜地,黄泥头和他的两个卫兵,老远都闻到那瓜熟飘香的诱人美味。

但,马背上的黄泥头目不斜视,马下的两个卫兵整齐地颠着碎步,挥汗如雨地跑在两边。

忽而,黄泥头感觉左边那个卫兵的脚步声没了,回头一瞥,那小子正在弯腰摘瓜,黄泥头气不打一处来,心想:这可是他的家乡呀,那小子怎么如此没有规矩!随之,手起枪响,那卫兵一头栽进瓜地里了。

当下,黄泥头勒住缰绳,从兜里摸出两块大洋,头都没回地扔给右边那个卫兵,说:“去,把瓜钱付了!”

右边那个卫兵一边弯腰拣地上的大洋,一边含着泪花,回黄泥头,说:“他没有摘瓜,是鞋带开了!”

那个卫兵是想告诉黄泥头,他的同伴,死得冤枉了。

黄泥头轻哼一声,说:“是吗!”

话音未落,就看他枪口往肩膀上一搭,右边那个卫兵也应声倒下了。显然,黄泥头不想把他误杀无辜的事传出去。

杀侄

黄泥头乱中夺权,做上了伪县的令宝座。但他仍不改土匪本性,整天斜挎一把盒子耍他的威风。县衙里的内务,全交给一个外号叫红鼻子的本家侄子掌管。他本人识字。

夏秋两季,向当地财主收租子,红鼻子大笔一划拉,盖上黄泥头的印章,无论送到哪家,要五十斗谷子,不会给五十斗红高粮。

一时间,红鼻子就是淮河县的二当家的。个个都怕他,尤其是财主们!

这年夏天,苏北流行红眼病。

一天,黄泥头的老姑夫,捂着一只红眼找到县衙,想让他做了县太爷的外甥给找个先生医治医治。

可巧,当天黄泥头外出。红鼻子出面接待,一听是老爷的老姑夫,岂敢怠慢!酒饭款待后,开出一张“贴子”,盖上黄泥头的印章,责成本县“玉善堂”药房的钱麻子,备足药水,让其带回老家,慢慢医治。

这事情,红鼻子办过以后,很快就忘了!他事情太多。

可事隔不久,黄泥头也染上红眼病。

一个口令传到“玉善堂”,眨眼功夫,钱麻子就屁颠颠地抱着药箱跑来。

黄泥头半躺在里屋的小床上,似睡非睡的样子,钱麻子连净了三遍手,这才敢去上眼药。

也就在这功夫,钱麻子想起那天的“贴子”,讨好说:“上天老爷安排的事,我分文没收!……”

黄泥头轻嗯了一声,认为是说上天三姨太害眼的事。

半月前,黄泥头的三姨太也害红眼病,钱麻子来上过几回药,很快就好了。

黄泥头心里话,这钱麻子不识抬举!让你来府上看病,就算是眼里有你了,还他还娘的拐着弯来要钱不是?真他娘的不是东西。

当下,黄泥头就不高兴了,脸往里墙一歪,说:

“好啦,过了这一阵,我请你吃酒。”

随摸了下腰间的盒子,说:“你下去吧!”

钱麻子连忙点头说:“不敢当,不敢当!”忙拎着药箱退下。

一旁的红鼻子心里一兜数,他知道钱麻子说得是那张“贴子”是怎么回事。可当着钱麻子在场,他没好说那件事老爷还不知道。他想等会儿钱麻子走了,再把那件事跟老爷说说,省得以后钱麻子再提起来,引起老爷误会。

哪知,钱麻子还没走出庭院,黄泥头手起枪响,钱麻子一头栽倒在当院的小槐树底下了。

黄泥头看着他那支冒着缕缕青烟的盒子,冷板着面孔,恶狠狠地骂了一句:“他娘的,我没算计他,他到算计上我了!”

红鼻子打了个寒颤,一旁插话……把那天开“贴子”的事说了。那意思,这钱麻子,死得有些委屈了黄泥头紧皱了下眉头,说:

“是吗?!”

随转身,枪头往肩上一搭,就听“叭!”地一声,红鼻子也随之倒地。

随后,黄泥头看着血泊中的红鼻子,瞥了他一眼,说:“我早看你不是个东西!”随喊人,把两具尸体一起抬去埋了。

画像

黄泥头做上伪县令的交椅不久,也想学学县太爷的做派,想弄张标准像,悬挂在他办公审案的地方。

可,前后找来几个画师为他画像,不是被骂走了,就是被他中途轰开了。有两个,还被他背后放了冷枪。

这一天,正午的时候,两个伪兵挥着热汗,又给他带来一位画师。快进后院时,其中一个指着廊檐下一处荫凉,让画师等候,他们前后列队奔后院去报告黄泥头。

画师有四十多岁,留分洋头,很瘦,背还有一点点驼。他独自在廊檐下等候的时候,显得有些焦躁不安。画师来回甩着分洋头,就像冬日里往身后甩围巾一样洒脱、用力。甩过,还不放心发型的样式,总要叉开五指前后梳理。

西墙根的马棚边上,正在喝茶乘凉的一位老马夫,甩着他光背上的一条灰手巾,瞄一眼那廊檐下的人,猜到:黄泥头那个坏东西,又请来画师了。

黄泥头是什么人?土匪呀!杀人不见血的坏东西。

这阵子,他做上伪县令了。为把自己的尊容能世代留传,前后找来多位画师为他画像,都遭到他的冷脸不说,有两位还被他“搁”在当院的小槐树底下了。

黄泥头看不好人家给他画的像,一边撕着画像,一边阴沉着脸,指派他手下的人,再去给他找最好的画师来。可找来的都是龙庙河两岸有名的画师,哪里再去找他黄泥头满意地画师哟!

一时间,在小小的龙庙河县衙里,可谓是谈画色变了。

再说那马夫,人家已在龙庙河县衙伴过四朝县令了,从没见过黄泥头脑这样的暴君。他默默地在石桌底下,又摸出一个蓝花的粗瓷碗,小狗尿泡一样,“哗哗哗”地倒出了一碗黄泡泡,示意廊檐下那新来的画师,过来喝口茶吧。画师看衙门口四个武装整齐的卫兵,欲动又止。

马夫向他招手。

这一回,画师过来了。马夫把一碗茶放在石桌边。画师抹一把脸上的汗水,端起来,响响地喝。

马夫递一小板凳,说:“坐。”

画师端茶坐下。

马夫问:“从何处来?”

画师说:“龙庙河北。”

马夫沉默了一阵子,猛不丁地说:“半个月前,就有一位龙庙河北来的画师,已死在后院那棵小槐树底下了。”

画师打了一寒颤,问为何?

马夫拧头不语。

“他不画?”

马夫摇头。

“没画好?”

马夫又摇头。

“那是为何?”

马夫不说。

画师问那死去的画师长相?

马夫说:“长发,大个儿,左耳上还有一颗黄豆粒大的黑痣。”

马夫说,是他去埋的尸体。

画师端茶的手,不由地抖动起来,黄的茶水与漂浮的焦糊的茶杆,一同溅到了他的手臂和衣裤。

马夫看出了他的惊慌。问画师:“你们认识?”

画师含泪,说:“是我的师兄。”

画师说他师兄的画技比他好,怎么能过今天这一关?!马夫沉默片刻,说:“那就看你的机智了!”

画师不解。

马夫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画师还是不明白。

马夫指着画师碗中的茶水,问:“茶可鲜嫩?”

画师端祥茶水中漂浮的粗梗老叶,实说:“粗茶。”

马夫一拧头,说:“差矣!你看这茶盒上的画……”

马夫说着,随拿过茶盒上的茶画给他看,那是一丛鲜嫩的茶尖泡在青瓷的小花碗里,缕缕升腾的茶雾,让人顿生望梅止渴之感。

马夫没再深说。

画师也没再多问。

待画师被喊去后院作画时,马夫还是不由自主地长叹一声:

“哎!——”

哪知,画毕,黄泥头喜不自禁。

画中的黄泥头,有其形,无真容,其五官和容颜,恰似历代皇帝的画像,含笑中蕴藏着极度的威严。

黄泥头高兴呀,连连说:“好,好!像。”

可真正的黄泥头又是一幅什么尊容……葫芦头,癞瓜脸,方口大嘴,能生吞下一个成年的癞蛤蟆

前者请来的画师之所以被他毙了,就怪他们画得太像了!

小白楼

黄泥头的队伍驻扎赣马城。

当地有钱人纷纷捐献银,为他与他的家眷们建起了一栋漂漂亮亮的小白楼。

此楼,白墙、红瓦,非常气派。

竣工之日,黄泥头给当地的大户人家下了请柬。目的,就是想敲大伙的“竹杠”。

接到“请柬”的商贾大户们,明知这顿饭吃不得。可还不敢不去!那时的黄泥头,手中握着“枪把子”。他打着维护一方平安的旗号,这在当时军阀混战的岁月里,他就是地方的最高长官,你敢得罪他?反了你了。

所以,接到黄泥头“请柬”的人,全都乖乖地揣上“红包”,捏着鼻子,强装笑脸,前来庆贺。

当天,黄泥头大摆宴席,宴请八方来客。

酒至三巡,菜过八道,黄泥头领着他的小姨太,假模假样地给大伙敬酒。一阵寒暄之后,黄泥头笑哈哈地问大家:“诸位,看我给太太盖的小白楼怎么样?”

回答,自然是一片喝彩!而且是异口同声地说:“好!”

黄泥头很高兴,举杯要与大家同饮。可些时,坐在墙角的一个小财主,外号——曹大瓜,忽而端着酒杯站起来,叫一声,说:“张团长,你这小白楼,确实不错,当数第一。就是门前的这条路,太差了!”

说这话的时候,那个曹大瓜,还下意识地抬了下脚,示意他来时,脚上沾了很多海泥巴。

黄泥头笑容僵在脸上!很显然,那个曹大瓜不识相,如此热闹、喜庆的场面,让你来跟着喝彩、喊好,就可以了啦,何必要在人家的“绫罗绸缎”上去挑刺呢?这不让他当面出丑吗。刹那间,就看黄泥头转身把手中的酒杯,放进一旁小姐的托盘中,一个人“叭叽,叭叽”鼓起掌来。

在场的人,不明白黄泥头鼓掌的意思,先是仨仨俩俩地跟着拍巴掌,紧接着,又有人跟着鼓掌,直至全场欢声雷动,黄泥头才示意大家停下掌声。

黄泥头满脸笑容地走到曹大瓜跟前,轻拍着曹大瓜的肩膀,伸出大拇指,说:“曹掌柜,你可真是我的兄弟!既然你看出我这门前的路不好,那就劳您大驾,给我铺铺吧?”

曹大瓜一愣!尚未回话,就看黄泥头冷脸一板,说:“给你半个月的时间……”后面的话,黄泥头没有细说,曹大瓜的额头头立马冒出了一层细密密的冷汗!

而今,黄泥头的那栋小白楼早已毁于战火。可曹大瓜为黄泥头铺的那段通往小白楼的大道,仍旧在。

而且,大道两边,早已经发展成繁华的都市了。

画圈

黄泥头是一介武夫,打起仗来,英勇无畏,干净利落!可他催要军饷时,也简单明了,直截了当。一纸文书送下去,不交军饷,那就提头来见!

当时,黄泥头驻扎赣马城时,手下有一小文官,外号“四眼狼”,此人戴一幅锈琅镜,满腹诗文,黄泥头让他掌管私印。黄泥头催要军饷时,四眼狼根据黄泥头的口述,形成一个板板正正的“帖子”,叩上黄泥头的印章之后,再由黄泥头亲自圈定一下,所要的军饷,就算是拍板定案了。

“贴子”上,原本该写上他黄泥头的大名,可黄泥头不识字,每逢让他签名时,他就摸过笔,随手画个圈,完事。

可那个“圈”儿,一旦出现在“帖子”上,就证明是黄泥头亲自圈定过的,是合理合法的,谁敢违背,他黄泥头可就翻脸不认人了。

当时,民间很流行的一句话,那就是黄泥头的“帖子”——带响(饷)的。言外之意,他黄泥头向谁催要军饷,谁敢不从,他手中的“盒子”可就没了章法了。

当然,自封为一方父母官的黄泥头,也很注重自己的名分和形象。他手中的“帖子”虽然落地有声,可他很少乱来。只在每年的夏秋两季,地里的庄稼成熟了,他根据当年的年景好坏,以及各豪门大户所拥有的地亩数,很公平地把当年所需的军饷摊派下去。特殊情况,比如前方战事吃紧,急需要增补钱粮,黄泥头再临时点派几家大户。必要时,他还会设宴款待当地有钱的大户们。

这一年,正值春荒不接的时候,赣马城战事吃紧,黄泥头急召当地有钱的商贾大户们,商定守城的对策。原则上:有钱的出钱,没有钱的要多出粮草。轮到具体某个人头上时,黄泥头也容不得大家争辩了,干脆以他的“帖子”为准。

接到黄泥头的“帖子”的主儿,都不敢有丝毫的迟缓,如数将“帖子”上所列的钱粮送达指定地方。否则,在那种刀光剑影的危难关头,土匪出身的黄泥头,可真要大开杀戒了。可偏偏就在这时刻,赣马城宋家银铺里的老板娘,接到“帖子”后,竟敢来找黄泥头找说法。

原因是,宋家银铺接连收到两份“帖子”,店老板感到蹊跷,来找黄泥头论断。

黄泥头看过那两份“帖子”,忽而高唤一声:“汪四,你给我过来!”

那个被唤作汪四的“四眼狼”,颤颤惊惊地从一旁的书房中跑出来,黄泥头恶狠狠地瞪一眼,猛将手中的“帖子”甩到他的脸上,质问他:“你看看,这是怎么回事?”

“四眼狼”两手抖颤地拣起飘落到地上的两份“帖子”,额头上立马滚下了豆粒大的汗珠子,四眼狼连声辩解,说:“重了,写重了!”

黄泥头两手反剪在背上,来回走动着,忽而,他一把夺过“四眼狼”手中的“帖子”,“叭”地一下拍在桌子上,指着其中的一张,问四眼狼:“你看看这个圈,是我画的吗?”

四眼狼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但他猜到黄泥头看出他做假的破绽,一时间,四眼狼只感到两腿发软,“扑嗵”一下,就倒在地上了。

原来,黄泥头画圈时,看似简单,就那么一比划,可这其中的学问,无人知晓!正常行文时,他顺时针画圈;可,一旦向下面催要军饷时,他是反着画的。

黄泥头当着一旁卫兵在场,他没有捅破这个秘密,但他容不下四眼狼在他的眼皮底下玩奸计,怒吼一声:“来人,给我拉出去!”

黄泥头还没说怎样处置他呢,四眼狼就吓得屎尿屙在裤裆里了。

杀驴

黄泥头有午睡的习惯。

这天午后,黄泥头正在睡午觉,又有人来衙门里评理了。

黄泥头心里非常烦躁,告诉一旁守候的勤务兵:“去看看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闹得老爷睡个午觉都不得安生。”说完,把脸别向里墙,睡去。

时候不大,勤务兵回来禀报黄泥头,说:“是两个农夫。”

黄泥头轻“哼”了一声,不知听到了,还是没听到,迷迷糊糊地不吱声了。

勤务兵候在一旁,想听老爷回话,老爷却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后来,外面的吵闹声越来越大,勤务兵怕闹到后堂来,伏在老爷耳边轻声地说:“老爷,门口的两个农夫打起来了!”

土匪出身的黄泥头,一听说“打起来”,顿时来了精神,一骨碌从床上爬来,问勤务兵:“为什么事?打起来!”

勤务兵说:“听说是毛驴偷吃麦苗。”

“他娘的!”黄泥头两眼一瞪,说:“这点屁事,也值得来吵吵闹闹,是不是成心给我添乱!”随摸了摸腰间的盒子,喊呼勤务兵:“走,门口看看去!”

县衙门口,两个农夫果然是撕打成一团了。

周围有上百口子人在围观。

近一段时期,黄泥头做县令,好多案子都处理得滑稽可笑!至于,今天这桩驴吃麦苗案,他又会怎样裁决?百姓们都想看个热闹!

好啦,黄泥头要当众明断了。

他先问那个牵驴的农夫:“这是你的驴?”

牵驴的农夫说:“是!”

“你为什么让它吃人家的麦苗?”

牵驴的农夫说:“回老爷,根本没有这事。”

“是吗?!”黄泥头摸了下腰间的盒子,脸色一沉,问旁那个手拿麦苗的农夫:“怎么回事呀?”

另一农夫出示手中的证据“这就是那驴刚刚啃过的麦子!”

牵驴的农夫说:“那是他自己揪断的!想赖俺家十斗谷子。”

“你胡说!”

“你才胡说呢?!”

“……”

正当俩个农夫跟斗鸡一样,争扯不清时,黄泥头极不耐地说:“好啦,好啦!这事情好解决。”随拔出腰间的盒子,冲那驴头“叭!”地就是一枪,告诉一旁的勤务兵和两个农夫:

“把驴肚子划开,仔细看看就知道了。”

说完,转身回府,又去午睡了。

听螺

听螺,海边孩子们听涛的一种游戏。方法也简单,拣一只大一点的海螺壳儿,轻轻地罩在耳边,立刻就能听到螺壳里面传出“嗡沙沙”的声音,如同大海的涛声一样,且,扣得越紧,“涛声”越大,怪有趣!

黄泥头家的四姑娘,偏爱玩弄那种孩童的把戏。

四姑娘本该是黄泥头的四姨太。可那个洋学生一样的小闺女,初到黄泥头身边时,说是让她养猫、溜狗、伺弄院子里的花草。谁知,没过几天,黄泥头却让她陪夜。四姑娘这才知道受人骗了!

那晚,黄泥头支走了他身边几房花朵一样娇艳的姨太们,留下四姑娘一个人陪他观灯、喝茶,猛然间,黄泥头扯过四姑娘细白的手,让她上床寻乐儿。

四姑娘顿时吓傻了,再看黄泥头那宽衣解带的架势,四姑娘知道事情不好了!她“扑通”一下,给黄泥头跪下,苦苦地哀求黄泥头,说:“张团长张大人,你饶了我吧,我还是个姑娘家。”

黄泥头笑着说:“我知道你是个姑娘家,否则,我还不要哩!”说话间,黄泥头上来就去扯四姑娘的衣衫。

四姑娘一看,在劫难逃。可她,压根儿不情愿!慌乱中,四姑娘忽而抓过茶几上一把水果刀,直抵自己的心窝窝,两眼含泪,说:“张大人,你要是硬逼我,我这就死给你看!”

黄泥头没料到,眼前这个看似水柔面捏的小女子如此刚烈,顿时愣怔住了!可他冷冷地板下脸儿,静静地看着四姑娘,问:“当初,卫兵们领你来,是怎么跟你讲的?”

四姑娘跪在黄泥头脚下,声泪俱下地说:“卫兵们叫我来时,只说张团长张大人身边需要个抱猫、溜狗、挠痒痒的小丫头。没说,还要让我陪床。”

黄泥头轻叹一声,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噢!——,是这么回事。”略顿,黄泥头又自言自语地说:“这事儿,都怪卫兵们没有把话跟你说清楚。”说话间,黄泥头忽而变了个人似的搀起四姑娘,说:“起来吧,让你受惊了!”之后,黄泥头告诉四姑娘,本来,我是想收你为四姨太的,现在看来,你没有那个意思,那就罢啦,以后,你就按卫兵们说的那样,留在我身边,帮我抱猫、溜狗、挠挠痒痒吧!

四姑娘躲过一劫。

但,通过这件事情,四姑娘看出张团长、黄泥头是个好人。他手中虽然握着不可一世的枪把子,可他,也有男人温情的一面。尤其是在后来的日子里,黄泥头再没有对四姑娘产生过什么越轨的念头,反而对四姑娘爱怜有加,家里人吃什么,也让四姑娘跟着吃什么;姨太们穿绫罗绸缎,也给四姑娘穿得花枝招展。在黄泥头看来,四姑娘守身如玉,很值得他敬重!

当时,黄泥头是驻扎盐区的最高行政长官,他家里戒备森严,院内院外,处处都有卫兵把守。四姑娘深居在黄泥头家的深宅大院里。白天,黄泥头忙于公务,四姑娘就伺候在太太们身边,陪太太们下棋打牌,有时,也在院子里捉青蜓、扑蚂蚱玩。四时八节的新鲜瓜果下来了,听到小商贩们在高墙外叫喊,四姑娘也陪姨太们到院门口去张望。但,那样的时候,卫兵们就紧张了,几乎不让她们迈出张团长的官邸。夜晚,黄泥头由姨太们轮流陪着过夜。四姑娘则睡在脚门边的耳房里。黄泥头那边有事,尤其是姨太们有事,隔窗子喊一声,四姑娘披上衣服,就过来了。

所以,一般情况下,黄泥头那边没有入睡,四姑娘这边不能关灯。黄泥头那边随时都会喊她。

这样以来,可难为四姑娘了。黄泥头与他的姨太们夜夜欢歌,且,缠绵无度。四姑娘如何能听得下去呢!

那时间,黄泥头也不过四十几岁,顿顿吃酒席,精力极其旺盛,再加上他那几房风情万种的姨太们,整天山珍海味地滋润着,一旦是滚到床上,个个骚劲十足。她们轮番来陪黄泥头过夜,挨到哪一房姨太过来,如同饥饿了数日的豺狼虎豹终于见到肉食一般,上来就想把黄泥头给生撕了、整吞掉!而此刻,睡在耳房里的四姑娘,对黄泥头那边的每一声床响,每一声男欢女爱的“浪声”,她都听得真真切切。好多时候,四姑娘扯起被子,闷上头,都无济于事!隔壁床上,翻江倒海,潮起潮涌,让她一个正值青春期的大姑娘家如何能不心乱?

无奈之下,四姑娘找来两个大海螺壳。入夜,每当黄泥头那边浪声四起时,她就把那两个海螺壳儿,紧贴在自己的耳边听“涛”响。原认为这样,可以阻挡住隔壁的欢爱之声。孰知,听过几回床第之欢的四姑娘,对那种声音产生了妙不可言的诱惑感!

所以,接下来的事儿,并非黄泥头欲行不轨,而是四姑娘主动在黄泥头面前献媚。好多个夜晚,四姑娘的耳房门都是敞开的。有几次,黄泥头夜里起来小解,四姑娘还故意在耳房里弄出异样的声响。对此,黄泥头早就看出四姑娘的心思,可他,偏不搭理她。相反,当黄泥头察觉到四姑娘在用海螺壳阻挡他隔壁的声音时,他还帮助四姑娘去找海螺壳儿。

一天半夜,黄泥头酒后归来。四姑娘起床给他开门时,故意穿得很透,想引诱黄泥头到她耳房里去。没想到,黄泥头顺手递给她一个事先准备好的大海螺,让她到耳房里堵耳朵去。

四姑娘当时就愣了!她木呆呆地看着黄泥头甩袖而去,忽而,欲火中烧,“叭”地一声脆响,将那个海螺壳儿甩个粉碎。

黄泥头闻而不问,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径直回到卧室后,愈发奏响他与太太的床第之欢。

次日清晨,黄泥头依旧像往常那样,喊四姑娘过来帮他寻找内裤,这才发现,昨夜,四姑娘握一块锋利的螺壳片儿,割腕而死。

突围

赣马城沦陷的那年夏天,天气异常炎热。伪军与龙庙河口的小鬼子们串通一气,偏偏选在一个酷热难耐的午后,攻打县城。

县城里驻守着黄泥头的队伍。

黄泥头与国军、八路、小鬼子们,一概不打交道。日本兵开进赣马城以后,决心要拿下黄泥头。

黄泥头虽为一介武夫,可他打起仗来极为有种!每逢紧急关头,他身先士卒,冲锋在前,势不可当。可他有个弱点,过于肥胖,行动不便,每逢行军打仗,必须有马匹伺候着。而且,要两匹战马同时为他服务。一则,有备无患,一匹战马倒下了,另一匹战马立刻跟上来。再者,黄泥头体重过人,两匹战马轮换着驮他,也好给战马一个歇息的空间。

日本人抓住黄泥头肥胖、怕热这一弱点,专门挑选了一个炎热的午后,偷袭县城。

小鬼子们把第一枚炮弹打进县城之后,城内顿时乱作一团!

而此刻,黄泥头与他的小妾七喜正躺在后花园的水塘里避暑。副官马中一脸惊恐地跑来,向黄泥头报告军情,说敌人已经把县城包围了!黄泥头误认为又是龙庙河口那帮日伪军的“二鬼子”们瞎闹腾,压根儿没当回事情。反而觉得王副官那样冒冒失失地闯进他的内宅,很不成体统。

王副官焦虑不安地站在水塘边,等候黄泥头指示。

黄泥头却下意识地把水中的七喜往自个怀里揽了揽,挥了挥手,示意王副官退下。

回头,等黄泥头全副武装地领着他的小妾七喜从后院里出来时,王副官已经带领弟兄们冲出县衙,与攻城的伪军、鬼子兵们展开了浴血奋战。此时,黄泥头才真正意识到大祸临头了!他从城外渐渐平息的炮火声中判断:小鬼子们,已经攻破城门。

果然,时候不大,大街小巷,短兵相接,不时地传来鬼哭狼嚎的厮杀声。也就在这同时,王副官领着一帮溃败下来的弟兄们退回县衙,向黄泥头报告,说城池已经失守,必须马上冲出突围!

黄泥头抹着头上、脸上热热辣辣的汗水,拧眉沉思片刻,从嘴角咬出了两个字:“备马。”

随后,两匹早已备好的战马,牵至黄泥头跟前。

按照常规,在这紧急关头,黄泥头两匹战马,匀一匹给他的爱妾七喜即可。否则,七喜那样一个美人儿,一旦落入敌人的手中,下场可想而知。可,七喜生性柔弱,不会棍棒,不善刀枪,更不会骑马。要想带上那样一个水水柔柔的弱女子冲出敌人的包围圈,必须有人骑马把她揽在马背上。而黄泥头本人体重将近三百斤,他自己骑一匹马,就已经把马压得气喘吁吁,他无法再带上七喜了。

危难之时,整天伺候在黄泥头身边的一个勤务兵当机立断,主动向黄泥头请缨,说他可以骑马带上七喜。黄泥头眉头一拧,想必,也只好如此了,大手随之一挥,说一声:“好!”随指挥弟兄们,掩护他的爱妾七喜,向城外冲杀。可此时,天空中飞舞的子弹,如同热锅里爆豆子一样,“噼噼叭叭”作响。跑在前面的弟兄们,一个个应声倒下。一时间,城内到处火光冲天,马嘶声喧嚣声人们的哭喊声,把个原本不大的小县城,搅成了一锅沸腾的热粥!勤务兵带着七喜,在黄泥头的掩护下,凭借地形熟悉的优势,冲过几道街巷。但,很快又被敌人强大的攻势顶了回来。大批的日伪军、小鬼子们,已经把县城围堵得水泄不通。黄泥头一看,敌人来势凶猛!只有豁出命去,与敌人决以死战。于是,黄泥头当即扒掉上衣,露出肥胖的光背,冲着天空“咔咔”两声枪响,大吼一声:“弟兄们,要想活命,请跟我冲!”随后,就看黄泥头一手持枪,一手舞刀,两腿坚挺地夹紧马肚,晃动着他白胖胖的光背,如一道闪电,冲向了前面的一片火海,勤务兵护卫着七喜,紧随其后。火光中,黄泥头冲杀在前,挥刀夺路,势如破竹!马到之处,杀敌劈骨之声“喳喳”作响,死伤在黄泥头刀下的敌人,如推倒的一排排篱笆,其鲜血直溅到黄泥头那白胖胖的腰肢上,如一团团盛开的鲜花。那一刻,黄泥头杀红了眼,以至,勤务兵带着七喜,匍匐于马背上,从他身后冲出突围,黄泥头丝毫都没有察觉。

后来,黄泥头意识到胯下战马奔驰的速度加快了,他这才看到众弟兄们跟着他,已经杀出一条血路。可此时,勤务兵带着七喜,已经跑到前头,正扬鞭催马,向着城外更远处的一片小树林里飞奔。

黄泥头率残余部下,奋力从后面追上来。就在大家惊魂未定时,黄泥头突然手起枪响,把跟随他多的勤务兵从马背上打下来。

顷刻间,大家一片惊骇!

黄泥头却满脸怒色地吼道:“奶奶的,就是这个家伙,把敌人引来的!”说话间,黄泥头看勤务兵尚未咽气,绕马走至跟前,又补了一枪!这一枪,正打在勤务兵的脑瓜子上。

勤务兵至死,都不明白,他是怎样把敌人引来的。

但,有一点,王副官意识到了:刚才,勤务兵在掩护七喜突围时,与七喜挨得太近了,枪声急促的时候,勤务兵还搂抱七喜了。

幌子

日本兵占赣马城以后,没像电影上演得那样,见人就杀,见好看的大姑娘、小媳妇就抢去奸淫。他们也有一套安扶民心的办法,四处张贴些小广告,宣传他们大日本帝国的诸多好处,很有诚意地要与中国老百姓交朋友。这期间,日本人广为推广一种名丹良药——仁丹。

仁丹,中国民间传为妙药,可医治百病。日本人信以为真,满大街地刷上“仁丹”的小广告。极大热情地想为中国人做好服务。日本兵刷的那种“仁丹”的小广告特别简单,先用白色涂料或蓝色涂料往墙上涂一块一人多高,两丈来宽的底色,然后,在白底色上写上蓝色的“仁丹”,或是在蓝底色上写上白色的“仁丹”,就算完事了,尤其是十字路口、三叉路口,行人比较密集的地方,他们几乎都涂抹到了。

日本兵似乎把他们经营“仁丹”,当作对中国老百姓最大仁慈的一种象征,想以此来取信他们大日本帝国对中国老百姓的好处。那些日本兵,为充分显示他们的诚意,还专门在他们据点门口的药店上方,扯起了一块长三丈、宽两丈有余的白布,上书两个蓝色的“仁丹”作幌子,让县城的老百姓们都知道,那是他们新开的天成在药房,让县城的老百姓们,看病拿药,只管到那里去。

刚开始,县城的老百姓们,对日本兵的那种做法,很不理解,总觉得日本人都是些杀人不眨眼的坏家伙,他们是不会有那种善心,去关心中国老百姓死活的。也就是说,他们所卖出去的“仁丹”,没准都是些能治残中国人的毒药,没有谁敢轻易去购买他们的“仁丹”。可时隔不久,有人拿快要病死的人当无所指望的病人去救治,买了他们的“仁丹”和经日本人特许的一些药物后,还真的为病人看好了病。这就让县城的老百姓们对日本人的大药房产生了信任感,再加上有我们自己人在里面当“汉奸”,可信任的程度就更大了一些。慢慢的,老百姓认可了那种仁丹药。

这期间,丢掉县城老窝的黄泥头,反复琢磨日本人为什么占据盐区之后,公开出售“仁丹”妙药呢?那种“仁丹”药,说到底,只起个清热解毒的作用,尤其是襁褓中的婴儿生了口疮、长多了眼屎,做娘的把那蚕虫屎一样大小的“仁丹”,捂几粒粘在奶头上,让婴儿趁吃奶时裹下去,是最有效的。可日本兵怎么就盯上那种药物了呢?向来多疑的黄泥头,百思不得其解。

但,黄泥头想早日赶走日本兵,重返县城做他的伪县令。

这天夜里,大雨滂沱。据点里,为数不多的几个日本兵,睡梦中被黄泥头的队伍捂了窝子!刀光见影中,“呜哇呜哇”乱叫的日本兵,只有招架之势,没有还手之功了。

眨眼之间,日本兵就被砍杀大半。可夺路而逃的少数日本兵,跳出据点高墙,与黄泥头的队伍展开巷战,三转两转,不是把黄泥头的队伍逼进死胡同里干掉,就是转过几个巷道,便逃之夭夭。黄泥头领着弟兄们左右冲杀与日本兵干到天亮,终因死伤惨重,又一次带着他的残兵败将逃离了。

日本兵侥幸取胜以后,又在城内盘踞了一段时间,可能是感觉小小的赣马城没啥油水可捞,不久,悄悄地离开了。

日本兵前脚刚走,黄泥头领着队伍耀武扬威地回来了。这时,黄泥头再次看到满街日本兵留下的“仁丹”的小广告时,想到前不久的那次“巷战”失利,忽而一拍大腿,惊呼一声,说:

“国人痴矣!”

旁边的卫士官们吓了一大跳。

黄泥头指着大街上“仁丹”的小广告,告诉身边的人说,那些小广告诉我们,看似是日本人的慈善之举,实则是日本人进城以后的导向牌——蓝底白字的小广告,表明前方畅通无阻;白底蓝字的,说明前方是个死胡同。

笑刑

笑,为快乐之举,何刑之有?不然,黄泥头在盐区执政期间,偏偏创造出此种怪异的惩罚方式。它让人在欢乐声中,去感受痛苦,接受制裁。乍一听,误认为是今天引以争议的安乐死。其实不然,安乐死是结束生命的一种非痛苦手段,而黄泥头使用的笑刑,则是违背个人意志的一种强迫欢笑,它比正常受刑更为残酷!

黄泥头原本是一介武夫,领兵打仗,极为有种!可,盐区实行军政统一,让他来掌管百里盐区的地方事务,那家伙忽而没了章法。凡事,仍然由着他个人的性情来,遇到棘手的案件,他也懒得升堂问罪,手中的“盒子”咔咔咔地一比划,轻者,打板子,重之,剜眼睛、割鼻子,滥用酷刑。赶上他心情不好时,几句话说得不对路子,拉出去一枪崩掉,也是常事。

一时间,黄泥头误判了不少案件,错杀了不少好人!上头追查下来,差点毁掉他的前程。由此,黄泥头意识到自己以往的过错,再抓来人犯时,干脆,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一不动刑,二不骂娘,而是想法子引逗对方欢笑。这在黄泥头看来,是善意之举,不会再出差错了。

于是,黄泥头创造出了笑刑。

笑,有微笑、欢笑、开怀大笑等多种笑法。而黄泥头的笑刑,也分三六九等。最简单,也是最为快乐的一种,是帮助你去找乐子——领你看戏去。

黄泥头是个戏迷。

抓来人犯,黄泥头上下打量一番,先不问其是否有罪,而是笑哈哈地拍其肩膀,如同见到自家兄弟一样,领你到剧院看戏去。期间,一场大戏看下来,对方若能随着戏中的剧情欢笑而欢笑,散场之后,他问都不再问你,手一挥,放你走人。

黄泥头的这种做派,类似于今天公安机关广泛应运的测谎仪。在黄泥头看来,所抓来的人犯,能陪他煞有介事的看戏,压根儿就没啥心理障碍,自然不会是本案的真凶,无需跟他多费口舌。

反之,倘若对方面对一场欢乐的大戏,仍然心事重重,愁眉不展,那就要带到大堂上问个明白了。其方法,同样是逗你欢笑。但,此时的欢笑,陡然升格!由二当家的,官称王副官,外号二坏水,给你动用各种难以忍受的笑刑。

二坏水是当地人,掌管黄泥头的内务事宜,深得黄泥头的信任。此番,黄泥头推行笑刑,二坏水首当其冲,他从民间讨来很多取笑良方。比如,选用茅草尖儿,戳弄人的鼻孔、耳眼;找来坚韧的动物鬃毛,抓挠人的腋窝、掌心儿,让你在“哈哈”大笑声中,去品尝那种浑身抖颤、抽搐、钻心之痒的滋味。最为刁钻的是,牵来小狗、小猫、或老山羊来舔食你的痒痛之处。那种怪异之痒,能让人痒得死去活来。

黄泥头这种做法,谁能说它是一种刑罚?明明是逗你欢笑嘛。可,领略过黄泥头笑刑的人,无不感叹,那是一种能让你乐疯、笑死的酷刑。

黄泥头如此缺德,用盐区人诅咒他的话说:此人,必得报应!他家中养着七八房丰乳肥臀、花枝招展的姨太太,竟然没有一个给他生下一儿半女。黄泥头曾为此苦不堪言!

一年的一天,小妾七喜,突然爱酸爱辣,恶心呕吐。请来郎中一把脉,居然奇迹般的有喜了。这让年过半百的黄泥头喜出望外。当即,杀猪宰羊,大摆酒宴,犒劳他身边的弟兄们。

喜宴高潮时,醉意滔滔的黄泥头,突发奇想,连连招手,把二当家的招呼到身边,说:“王副官,来点乐子,助助兴!”

王副官猛一愣怔,心想,此时大家划拳喝酒,本身就是高兴的事,还找什么乐子呢。

黄泥头说:“找个人,乐和乐和!”

王副官明白了,黄泥头是想找个人,挠其痒,从中取乐。往日,王副官经常这样逗弄他手下的士兵。可今天,黄泥头好像就盯上王副官了,他笑哈哈地晃动着一只白胖胖的大手,指着王副官的鼻尖儿,说:“就是你吧,王副官,平时,都是你逗人家乐,今天,你也来乐一回给弟兄们看看。”说话间,黄泥头一挥手,几个卫兵就围过来了。

王副官连声呼喊:“不能呀,团座,不能!”

那几个平时吃过王副官苦头的卫兵,不由分说,上来就把王副官给架到院外,绑到一条宽宽的长凳上了。随后,扒去他的鞋袜,将脚心里涂上浓浓的盐水,牵来一只老山羊,让他接受舔足之痒。

舔足之痒,是笑刑中最顶级的一种,也是最为残酷的一种!老山羊的舌头,看似粉粉嫩嫩,可它舔食到人的脚心时,如同千万只小毛虫在脚心里蠕动,奇痒难耐!可,嗜盐如命的老山羊,一尝到脚掌上的盐味,便会更加拼命地舔食,舔到最后,能把脚心舔破,直至流出汩汩鲜血,仍然奇痒无比。

如此笑刑,一般人等不到山羊舔破脚心,便会疯笑狂嚎,“乐”不欲生!

可,那一天,王副官被绑到凳上以后,大家很快又回屋里喝酒去了,任他一个人在窗外声嘶力竭地笑嚎,无人问津。

回头,大家酒足饭饱,再来看王副官,只见他鼻口流血,歪在凳子上一动不动了。

黄泥头见状,一脸严肃地扳过王副官血糊糊的头颅看了看,自言自语地说:“奶奶的,笑话闹大了,这家伙气管笑破了,乐死了!”可黄泥头内心里的话,对谁都没有讲,他觉得小妾七喜之所以意外地有了身孕,十之八九,是这个家伙作的孽。今儿,不让你这龟孙乐死,才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