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年间,苏北海州府内,有一衙役,姓孙,名恩科,此人四十有几,只因不通文墨,仍然在布政手下当差。
布政,属于衙门里的闲差,除了海上丝绸在此地登岸收取为数不多的官税外,常年没有什么事情可做。而孙恩科虽为布政官员,可他是当差的,属于布政里头的小三子,整天忙忙碌碌地做些不长脸面的事,可此人胸怀大志,做梦都想得到知州大人提携,可惜他没有机会接触到知州。
一日,孙恩科在酒桌上听说新来的知州蔡大人的夫人喜食乡间的野荠菜,当地人土称过寒菜。顾名思义,此种野菜,能熬过寒冷的冬季,既便是在滴水成冰的日子里,只要你不畏严寒,有耐心到乡间野地或是老城墙根下的树丛乱石窝里寻找,都可以找到那种冬季里根深叶瘦的野菜。
一心想巴结知州大人的孙恩科,得到这条消息,如同在官场的苦海中寻觅到一根救命的稻草。于次日午后,带着妻子,顶着凛冽的寒风,到城墙外寻觅那种野菜,并于晚间,与夫人一道,如同饭后散步一样,路过知州大人家门口,顺便将篮中的野菜递与蔡大人家中。
蔡大人初到海州,原本是不收下官礼物的,可孙恩科夫妻俩送来的不是什么金银财宝,无非是夫人爱吃的乡间野菜,家仆们便代大人收下了。
如此数次,颇得蔡夫人的喜欢,知州大人枕边听夫人说到衙门里有位当差的常送些野菜到府上,知州大人虽然没当回事情,可他有意无意间便留意起那位孙恩科。并由最初的见面时点点头,到给他一个笑脸,以至孙恩科成了知州大人家中的常客也不过就是两三个月的时间。
孙恩科天生就是个做奴才的料,他每次到蔡大人家里去,眼尖手快,见仆役们煮茶、扫地、洗衣、喂鸟,他都抢着做帮手。以至知州大人四岁的小儿子屙屎、撒尿的事他都争着去打扫。天长日久,知州大人家的宝贝儿子还真离不开他孙恩科了,见面就向他张开小手,让孙恩科抱他、亲他,领着他到院子里捉迷藏。
至此,孙恩科对自己的本职——布政公差,便敷衍了事,而以效劳知州蔡大人的家务琐事为要职。布政主管看在眼里,但碍于知州大人的显赫地位,也不敢多说半个“不”字,忍气吞声,还要按月发给他俸银,由他孙恩科在知州蔡大人家中做私事罢了。
很快,孙恩科成了蔡大人的心腹,他甘愿由衙门公差降为知州蔡大人家的仆役。而且,很讨蔡大人一家人的喜欢。尤其是蔡大人,被孙恩科侍侯得无微不至,几乎是达到白天黑夜离不开孙恩科的地步。
孙恩科服侍蔡大人十分用心。蔡大人只要在家,除去上床睡觉,其余时间,孙恩科一刻不离守在蔡大人身边,无论泡茶、打扇、均让蔡大人感到恰到好处。
蔡大人在书房中,只要一拿起书籍或文本,孙恩科立刻便会跑过去拉动窗帘,调节适中的光亮;蔡大人若是轻轻地咳嗽一声,既是口中没有可吐之物,孙恩科也要迅速跑过去把痰盂端到蔡大人的脚下;说得更仔细一点,就连知州大人在外面花街柳巷的“风流韵事”,也都是孙恩科暗中帮助蔡大人撮合的。私下里,蔡大人常常对孙恩科赞道:“你实在比我的妻子、儿女都靠心!”
孙恩科得到蔡大人的夸奖,嘴上虽谦逊,可他内心里早已经沾沾自喜了,他知道:此刻,他该在老爷手下谋个一官半职了。否则,一旦哪一天老爷高就了,或离开此地,他孙恩科侍候老爷这几年可就白忙活了!
可巧,那年秋天,海州盐政主管犯事,被上面革职查办了!空下个“肥缺”,一时间成了衙门内大小官员的“抢手宝座”。
孙恩科抓住时机,选在一天晚饭后,给蔡大人捧茶时提到这个问题。
孙恩科说:“大人,奴才追随您老人家鞍前马后,从来不敢懈怠,能否看在奴才劳碌的份上,将现缺的盐政职务赏给奴才应付?”
蔡大人听了,沉默片刻,他心里想:眼前这个孙恩科做事倒是勤谨,对主子也忠诚,只可惜他胸无点墨,怎么能胜任盐政一职呢,蔡大人敷衍了一句,说:“这差使,需要一定的学问,以后再说吧!”
一向善于察言观色的孙恩科,看出了蔡大人嫌他没有文化,“扑嗵”一下跪在蔡大人脚下,苦苦哀求说,当年雍正皇帝起用家奴李卫做两江总督时,李卫同样是大字不识几个,可他凭着对雍正皇帝的一片忠心,不是照样把江浙两地治理得国泰民安吗。
言外之意,他孙恩科对蔡大人是万般忠诚的,一旦起用他出任海州盐政一职,他会像当年李卫孝敬雍正爷一样孝敬蔡大人。
蔡大人轻捋着胡须,自然高兴!尤其是想到孙恩科这几年对他的孝敬,确实值得信赖。
再说盐政一职,虽然隶属海州府官辖,可此职,可大可小,他上可通京城,下与苏北沿海各州县的盐政司、盐务所都有瓜葛,若将此职务放给他人做,有朝一日,对方的翅膀硬了,或许就不听他蔡大人拨弄了。干脆,送个人情,就让孙恩科出任盐政主管。但,有一条,让这样一个目不识丁的人担当如此重任,其手下,必须配有几个喜文弄墨的帮手。
于是,蔡大人把孙恩科叫到跟前,告诉他:“州府里,等缺的秀才、贡生中,你可挑选一二,留在身边帮你。”
孙恩科明白蔡大人的苦心,可蔡大人没料到,孙恩科此时提出了教政主管赵千秋家的女儿——秋棠儿。
那个小女子,自小在教政大人赵千秋的调教下,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孙恩科不知从哪一天起,看上秋棠儿娇柔美丽。此时,自己升迁了,竟然想借知州蔡大人的金口,收那小女子为妾。
蔡大人笑笑,说:“好你个孙恩科,艳福不浅呐!”
但,蔡大人并不反对孙恩科那样做,原因是教政大人赵千秋为争得盐政主管一职,也曾向知州蔡大人送了大额的银票。而今,虽然没有让他赵千秋担当盐政一职,可转过头来,让他未来的女婿出任,也算是肥水没流外人田。
接下来,尽管在说合秋棠儿嫁给孙恩科的事情上,知州夫妇俩如同为自家儿子选亲一样,颇费了一番口舌。可最终,赵千秋还是碍于知州大人的情面,将女儿许配给孙恩科了。
可谁又料到,那个孙恩科在衙门里以至在大人手下苦熬了数年,上任之初,如同麻雀钻入谷仓,野狼落入羊群,大肆贪财贪色!有贿必纳,见美女就动心思。一有机会,就敲诈当地盐商的竹杠。前后不到两三年的工夫,孙恩科便在苏北淮海地区有了个人的绸庄、钱庄、药堂、酒店,先前的“盐大头”,一下子成了盐百万。
俗语讲,“贪财不易必自毙!”。那个孙恩科只因贪得无厌,劣迹昭彰,尽管海州府的蔡大人处处保他。可苏北沿海各知州、县对孙恩科的所作所为,都有所耳闻,私下里,有人向皇上告了孙恩科的御状。刑部接此奏本后,一看是处治地方上一个小盐政,没有惊动诸位大臣,只是派来一位叫郑裕彪的翰林,出任钦差,前来查办此案。
这个郑裕彪,考取功名后,窝在刑部多年不被重用,可谓两袖清风。此番让他到苏北盐区来查“盐案”,总算拣到一个“肥差”。
郑大人到达海州后,听说孙恩科在当地被称之“盐百万”,心里便痒痒起来,心中暗想,若将此案妥善了结,没准还能发上一笔横财。
接下来,郑大人传来孙恩科问事时,神态怡然,先告诉他:“有人向圣上呈递奏章,告你的御状,经御批,已列入要案。”
孙恩科一听,吓得额头冒汗,当场,扑嗵一下,就跪在郑大人跟前,磕头如捣蒜,连呼:“冤枉!郑大人,这实在是冤枉呀!”
郑大人看孙恩科那副束手就擒的狼狈样子,轻捋着为数不多的几根山羊胡子,卖着官腔,说:“好啦,此案可大可小,你起来吧。”
孙恩科跪在地上不敢起,他颤颤惊惊地问郑大人:“大,可大到什么程度?小,又能小到哪里?”
郑大人一脸严肃地伸出一个指头,点着孙恩科的脑门子,说:“大则,可以杀头,小则,可以烟灰飞云散。”
孙恩科一听钦差话中有话,赖皮狗一样往郑大人跟前爬了两步,苦苦地哀求郑大人为他指路。
郑大人看左右有“耳目”,不好明说他想要银子,推脱旅途劳累,今日不谈公事,起身要到院子里走走。
孙恩科尾随其后,一路想得到郑大人的恩点。可走到院中小花园处,郑大人忽而被前面树丛间一张大大的蜘蛛网拦住。刹那间,诗兴大发,他指着前面的蜘蛛网,高声吟道:蜘蛛结网,运丝漫天舞蔽。
郑大人让孙恩科对下联。孙恩科庸才一个,他哪能对得上来呢?一时间,只见他面红耳赤,百般尴尬。
但,孙恩科似乎明白,钦差郑大人对他贪赃枉法事,形象得说成是蜘蛛结网一样在徇私舞蔽。当然,最根本的还是暗示他孙恩科,要想了结此案,必须出银子。
这种,以“打哑谜”的手法吐露龌龊心意,是大清官场文人们惯用的手法。只可惜,眼前这位孙恩科是个不通文墨的蠢家伙,尽管他也明白对方有帮助他的意思,可此时此刻,他却张口结舌,好半天,也对不上郑大人的“蜘蛛结网”。
郑大人轻“嗯”了一声,认为他孙恩科不表态,就是不想感谢他的大恩大德,脸上顿时露出了不高兴的神态。
孙恩科呢,一看钦差大人不高兴,如实向郑大人亮出老底,说他才学过浅,一时答不上来。但,孙恩科表示:郑大人诗中的意思,他已经明白了,请郑大人务必宽限几日,他一定想出下联来。
郑大人想,也罢!只要你孙恩科明白我的意思,诗不诗的也就无所谓了。你能把大额的银票塞进我的腰包,也就罢了!
当天晚上,孙恩科虽然为郑大人备下上万两的银票,可他身为黄海边的盐政官员,身上穿着顶戴花翎,不想在京城来的钦差面前显得没有文化,他牢牢地记下郑大人的诗句,叫来小妾秋棠儿,为他想出下联。
秋棠儿拿到钦差郑大人“蜘蛛结网,运丝漫天舞蔽”的诗句,小声读了两遍,忽而,豁然开朗,提笔在纸上出了下联:壳螂滚蛋,遇屎遍地摊脏。
写完了,秋棠儿又与上联连合在一起,念了一遍,:蜘蛛结网,运丝漫天舞蔽,对下联:壳螂滚蛋,遇屎遍地摊脏。
秋棠儿解释道:上联的“蜘蛛结网”,对下联的“壳螂滚蛋”,这两者,都是虫子的各自本能;而“运丝漫天舞蔽”,与下联的:“遇屎遍地摊脏”。既押韵,又合乎情理。
孙恩科一听,击掌称好!随将银票和那绝妙的诗句放在一起,去拜见钦差郑大人。
郑大人得了银票,并没有追其所对的诗句。
可那个孙恩科为显示自己的才能,竟然指着装银票的封套,说:“郑大人,你让我想的诗句,下官写在后面了!”
“噢!”郑大人一个“噢”咽回去半截,忽而大发雷霆,当场将手中的银票摔到孙恩科的脸上,骂道:“混账,我热心救你,你却如此辱骂我?来人呀,给我拿下!”
原本是私下里交易,一下子喊来左右衙役们,上来就把孙恩科拿下了。地上的银票与那两句歪诗,也随之公布于众了。
被按在地上的孙恩科,顿时屎尿都屙在裤裆里了!他苦苦声声地言辩:“大人息怒,大人息怒呀,我孙恩科可是一遍真心呀!小人若有辱骂大人之意,天打五雷轰!”
郑大人当着众人的面儿,用脚尖点着地上封套上的诗句,暴跳如雷地训斥道:“你把大人看成什么人了,嗯?你说你不是辱骂本官,为何把我这个堂堂的御史,比喻成壳螂遇屎,又辱骂我遍地摊脏(赃),难道你想让我和你同流合污不成?”
孙恩科这时才调过向来,连忙叩头,道出实情,说他本人实属庸才,斗大的字,识不了几个,压根儿就没有作诗对联的才能。
郑大人问他:“那这辱骂本官的歪诗,又是出自何人?”
孙恩科如实道来,那是他的小妾秋棠儿弄巧成拙。
郑大人冷静地思考了一番,那样的歪诗,对得如此巧妙,骂得如此到位,那可不是一般人能想出来。一定是眼前这位贪官太贪得无厌,连他自己的家人都看不下去了。
事后,郑大人私下里约见秋棠儿,问她为何要为夫君孙恩科出此下联?秋棠儿丝毫没有隐瞒自己的心迹,她告诉钦差大人:一则是盐政一职,原本该由他的家父赵千秋担当,只因为孙恩科会投机钻营,溜须拍马,让他占了上风不说,他还强迫她秋棠儿嫁给他个庸才为妾,她与家父始终没有咽下这口恶气;再者,孙恩科担当盐政以来,小人得志,贪赃枉法,无恶不作,给大清的官员丢尽了脸面。她一个弱女子,之所以冒死出此下联,就是要为大清的官员除此隐患。
秋棠儿的一席话,尽管没有说透钦差大人前者的诗意是想来盐区捞取钱财的私欲,可那位翰林出身的郑裕彪、郑大人,早已听得脸红耳赤。回京以后,他良心发现,向吏部述职,提拔了秋棠儿的父亲赵千秋,并立志,从今以后,自己要清廉为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