炼金术由来久矣,那是人类最深层、最古老愿望的一个表现:想发现这个世界终有意义。此术的工作理念是,大地上所有东西必定都是由某一种元物质组成的。这一理念,导致了数百年艰苦的工作,旨在将现成物质分离还原,再根据炼金术士的喜好重新安排之。若能找到那一元物质,那就没有什么能逃得出人的掌心。将贱金属变成金银,直小可之术耳,与这一宏伟前景相比何足道哉。如若懂得了那一基本物质,你可以做的,比获得金钱要多得多。你炼得成包治百病的灵药,你能为天地祛除邪恶,在此过程中,你做得成一种万能溶剂,想溶解什么就溶解什么。这是个使人陶醉的意念,一代又一代的炼金术士劳作终生,试图将物质还到最终之原。
做炼金术士可是个严肃的行当,需要长年的学徒和大量夤夜的钻研。从这一职业最早的年月,就已有大量的材料要读。文献可追溯到古代世界的阿拉伯文、拉丁文和希腊文作者,再往上追溯,尚有早至公元前10世纪的印度早期梵文。所有这些古老文件都包含多得可怕的整套知识,大多表现为咒语的形式。那些咒语乃是年轻炼金术士必修的学问,按其设计,就是让门外汉无法破解。有人认为,“tibberish”(急促不清的话)这个词,源出于8世纪炼金术士扎比·伊本·海晏,他因施行巫魇,怕遭杀头,就把自己的法术编写成隐晦的咒符,几乎谁也听不懂他说的啥。
实在的,大多数人认为,炼金术士在他们的丹室里舞弄的那一套,就是巫魇。满屋子乌烟瘴气,又是砒霜,又是水银,又是硫黄,还有煮着浸着咕嘟咕嘟冒着泡的各色各样稀见的植物。我们往往会站在今天科学的高处回看,认为那些人不过是可笑的角色,是乖张孤僻不合群的人,头戴小丑的高帽,从事些毫无意义的研究,一条死胡同走到头,换条死胡同再走下去。然而实际未必如此。他们的工作自是艰辛而充满挫败的,但却是实验化学和物理学的起步功夫。他们执迷于中的那个中心理念,认为有一个基本元素或粒子,世上万物都是由它组成的这个想法,直到今天不是依然令物理学家着迷吗?
他们从没有成功地从贱金属炼成金银,也没有从那些植物浸出液做成长生不老药,当然更没有使这个世界摆脱邪恶。然而他们也有所成就。这个成就非同小可:他们把事儿舞了起来。他们在实验室里鼓捣来鼓捣去,不停地彼此说着话,设置一个又一个试验,写下一摞又一摞笔记,这些笔记从阿拉伯文翻译到希腊文再到拉丁文再翻译回来,事业就做了起来。更多的人员发生兴趣,卷入工作,于是,就像此后的科学研究中一直发生的那样,一件事情引向另一件事情。随着时序的推移,工作的进展,经过一个错误又一个错误,新的、确切的东西开始出现。关于金属和合金的性状行为的坚实的知识学到了,酸碱盐的性质认识了,热力学的数学表达也整出来了,就这样,只消几个世纪,来那么几次跳跃,DNA分子的双螺旋结构及其所有奥秘就给揭示出来了。
关于科学可能给人类社会带来什么后果,近来颇有一些忧虑,这些忧虑,包括对于技术的担忧,其实不是什么新东西。3世纪罗马皇帝戴克里先就曾下诏焚毁有关炼金术的所有手稿,理由是这个行业是反自然的。在他治下,炼金工作从此转入地下,损失了一些资料,但仍有大量翻译成其他文字,流传开来,并得以保存。
自古以来,在民众的心目中,炼金术一直是跟巫魇相联系的。部分原因是此术的目标,也就是把一种物质转变成另一种,看起来就跟巫术差不多,因为按照定义,巫术也是把东西变来变去的。还有原因是那个杂合的名目:alchemy(炼金术)这个词,al这部分仅仅是阿拉伯语里的冠词,但chemy这部分,却是黑色土地的意思,来自希腊语khemia,指的是埃及。另一个发音相似的词khumeia,意思是浸出液或灵药,这一意思被融合进炼金术一词,成为它意义的一部分。其中埃及的意思起源非常古老,可一直上溯到透特,那是掌管魔法的神,后来转成赫尔墨斯,那就是炼金术里掌管封印的神,是炼金术士仰仗来封固据认为工作中必不可少的真空容器的。炼金术的想法大概跟语言一样古老,语言与法术相关联这一想法也是同样古老的。毕竟,trammar(语法)一词在中世纪曾经用来指高深的学问,但同时又隐含有熟习炼金术的意思。Grammar的前身是tramarye,意思是秘术和巫术之学。在苏格兰语里,trammar写成tlamour,意思恰恰就是咒语和施魔法。
医学也有个阴暗的起源:它起源于数千年前的古老萨满巫术,到中世纪乃与炼金术密不可分。炼金术士的当务之急是金属及其性质,于是导致一些试验,虽然如今看来这些试验大多徒劳无益,其内容却真是在试验各种金属的疗效的。16世纪名医帕拉切尔苏斯,他的大名就是来自对汞和砷的热情使用。他的理论基础,现在看来完全是神秘主义的,全心全意服膺炼金术哲学,认为它是贯通天人之理,是同时理解宇宙和人身的钥匙。受他的影响,三百年间患各种各样疾病的病人都被施与大剂量金属,主要是汞,剧烈的通便乃成了标准的医疗行为。
于今,物理学和化学已经成长为成熟的科学,医学则还在成长的途中。不管在物理学、化学还是医学,早先那种暗中摸索真正科学方法的努力,现在是哪儿也难以找到了。炼金术已成为博物馆的藏品、心智的化石,如此古老,以至于让我们回忆起来再也不用难为情了,但那份记忆还在。科学始于暗中摸索。这法子起作用,因为从事其中的人在工作,而且是一起工作。他们会兴奋、激怒,他们大声叫唤着交换着一点点信息,还有,最为叫绝的是,他们彼此纠缠不休。
今天或许仍有类似事情发生着,只是我们没有意识到而已。在科学的所有领域的最晚近、最辉煌的方面,就在发生这样的事。敝行内的一些人,还有像物理学和化学这些真正“硬”科学领域的同行们,往往会轻视甚至轻诋所谓社会科学工作者的努力。我们喜欢说,他们的资料是“软”资料。我们没有给予行为研究领域内诸多学科以应有的承认。谈论到精神分析、社会学、语言学、经济学以及人工智能等,就好像这种种探索是囫囵一块儿,有关人士都戴着同样的小丑高帽儿。事情当然不是这样的。时下这些学科主要的共同特征,是它们能吸引相当数目的学生,这些学生认为,探索人类行为,有着不可抵抗的前景,他们热切地希望能够找到某种强大有力的科学方法来从事那些探索。在这些学生看来,社会科学议程表上的所有事项,都比人类历史上任何时候更加迫不及待。今后的年月里,事情可能会证明,一个关于人类的坚实学科将会形成,像量子力学一样坚实,充满着深刻的洞见,虽然也像物理学迄今这样,困惑于各种模糊不清,但将有新规则、新方式把事做成,比如,摆脱热核武器,摆脱爱国辞藻,摆脱民族主义,一下子全都摆脱。如果出现任何这样的结果,我们将会回首今天的社会科学家,以及他们亲密的人文学科同事们,认为他们乃是启动了一门新科学,其成就完全可以跟旧时的炼金术士相提并论,而达到那种成就的路途,就是干脆去研究问题。只不过,这一回不再是物理世界的统一性,而是人心的基本、根本的统一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