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京“维新政府”做了汉奸的江怀南,到上海时,曾经两次到仁安里看望童霜威。这个战前做过吴江县县长的能干人,找门路投奔在海上闻人丁啸林的门下,正要同丁啸林最喜爱的三姨太的女儿丁芝兰结婚。他也许是从方立荪那里得到了童霜威回沪的消息,所以上门看望。但童霜威早已叮嘱过:只要江怀南来,一定不见,就说人在香港没有回来。方丽清自从知道江怀南同丁啸林的女儿丁芝兰订婚的消息后,对过去自己同江怀南之间发生过的那段幕后关系不愿想也不愿提,见童霜威拒绝见江怀南,她也正好不愿见江怀南,也顺水推舟。江怀南白跑了两趟,吃了闭门羹,以后也没再来过。童霜威反倒心安了。
童霜威在一般情况下总是蹲在房里少出去,怕的是遇到熟人惹出麻烦。冬天倒还出去逛逛,戴上礼帽和围巾,加上一副眼镜,不易被人认出面目。不外是到棋盘街和四马路上的文具店、书局和旧书店里转转,买些书回来看看,买些笔墨纸张写字,也到法国花园去散散心。但到了夏天,只能坐牢似的关在家里不出去了。他又没有什么打牌一类的嗜好,寂寞无聊与愁闷常常一起袭来,身体似乎逐渐坏了,血压常有波动。这当然是同心情有关的。
童霜威回上海并非心甘情愿,也审度出上海成为“孤岛”后形势的日渐严峻。自认为在上海居住,越秘密越好,既不能贻人以口实,也不会使安全发生问题,要少惹许多不必要的麻烦。中日之间的战争,打了两年,似乎不会很快结束。从去年下半年开始,山东、河南、江苏等省大片土地丧失,战事已转入腹地江西、湖北进行。欧洲方面,三月间,德国希特勒又以闪电战吞并了捷克,正准备向东欧进攻波兰。欧洲大战似乎有爆发的可能。希特勒咄咄逼人,日本的态度也同样凶顽。去年年底,汪精卫公开卖国,离开重庆出国到了河内,在十二月二十九日发表了响应日本首相近卫三原则的“艳”电。今年五月,他坐日本“北光号”轮船悄悄到了上海,带了一批“和平运动”的干部周佛海[8]等到上海,正同日本人在秘密进行交易。童霜威感到汪精卫回上海对他是一种威胁。自己留在上海,无疑会蒙上一种“嫌疑”;自己留在上海,也容易被敌伪注目。经过选择,决定还是离开孤岛的好。偏偏方丽清坚决不同意,连哭带闹,经济上控制不放。最近发生的口角都是从此而来的,使童霜威心里更不痛快,心里不痛快,离开上海租界的心更急切了。
早上,睡到九点钟才起身。窗外,阳光倦慵。“小娘娘”送来了当天的《申报》和《新闻报》。童霜威和方丽清在房里吃着阿金送来的豆浆油条当早点,边吃边看报,报上登了昨夜文化街发生枪击的新闻。原来是一伙暴徒持械先袭击《中美日报》,因报馆门口的保镖匆匆拉上了铁门,歹徒们冲不进去,又一窝蜂跑到《时事新报》附设的《大晚报》大打出手,捣毁了排字房,打死了一个排字工人,还打伤了另一个排字工人。捕房巡捕赶到,歹徒开枪拒捕,结果,有几个歹徒被击伤、逮捕,将被移送上海第一特区地方法院……看着报,童霜威将报上的事讲给方丽清听了,说:“丽清!上海我是住不得了,还是让我走吧!”
方丽清那张酷肖电影皇后胡蝶的脸上,忽然出现了愣怔的表情,大惑不解地说:“文化街上开枪,同你有啥关系?你住在家里,天天鸡鱼鸭肉,早上豆浆油条,姆妈和阿哥也没有亏待你!为什么动不动就想远走高飞?”
童霜威摇头,心里苦笑,说:“再三同你说过了嘛!不是为了别的,是为了形势。上海租界上形势不好,我住下去会有危险的!”
“我就不相信这么严重!”方丽清撇撇嘴,“人吓人,吓死人!你不要自己吓自己!东洋人也不是个个牛头马面。立荪说,请他吃饭同他谈生意的东洋人,又握手,又鞠躬,一团和气,特别客气!”
童霜威叹了一口气,忍不住问:“立荪同盛老三与日本人到底在做什么生意?”
方丽清笑笑:“小阿哥不让我告诉你。反正,是发财的生意,蚀本生意他是不做的。”
童霜威有些生气,说:“他不让告诉,你就不告诉我了?”
方丽清将吃剩的半截油条扔在盘子里不吃了,慢吞吞喝着豆浆说:“他是我阿哥嘛,他的话我要听!他说告诉了你不好。”
童霜威更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了,说:“告诉我有什么不好的?我不说就是了。你倒说说,做的什么生意?”
方丽清见童霜威语气真诚,轻声说:“盛老三办了个‘宏济善堂’。去年冬天起,南市东洋人开了烟禁,到处都有燕子窝,听说有两百多家,运销鸦片烟的专卖权给了盛老三。‘宏济善堂’就是专做鸦片生意的。立荪说:人无横财不发!这种赚钱生意哪里去找?”
童霜威听了,倒吸一口冷气,险险将刚才吃的豆浆油条全气得呕吐出来,叹气一顿脚说:“唉呀,鸦片生意怎么做得呀?这是断子绝孙的罪恶生意呀!像个大旋涡,谁卷进去了,会彻底葬送的。赚钱能这样赚吗?日本想用鸦片毒化灭亡中国,使中国人亡国灭种的呀!能帮日本干这种事吗?这种事是汉奸做的呀!”
方丽清听着,涨红了脸冒火了,绷着脸说:“你不要说话不算话呀!你答应我告诉了你,你不说的呀!你哇啦哇啦,叫立荪知道了,我哪能交代?”说着,摸出塞在襟间的小手绢竟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童霜威心里懊糟,实在想不到自己的二舅老爷竟在干起伤天害理的肮脏勾当来了,长叹一声,说:“丽清,你哭什么呀?我不说就是了!”心里更鄙夷方立荪的为人,想赶快离开上海、离开方家的念头更坚定了,他又把话题回到正题上来,“丽清,让我走吧!去香港!你应当懂得,我是政界的人,立荪做这种事对我不利,倒不如让我快走,大家方便。”
方丽清闷不作声,也不知她心里想些什么,只是呜呜地哼哼唧唧,拭着泪,古怪的脾气又来了。
童霜威起身来回踱方步,从房间南头踱到北头,又从北头踱回来。听到方丽清哼哼唧唧的尖哭声,他觉得像住在香港湾仔时听到那种广式骑楼下满街响着的木屐声“踢踢啪啪”一样,刺激人的神经。他心烦意乱,不知如何是好。他对这个比他小十几岁的太太是够迁就的了。正因如此,常常拗不过她的任性,总是退避三舍。现在的心情,又是这样。
他刚敷衍而又带劝慰地说:“丽清,不要这样……”忽然,完全出乎意外地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房门口。来人穿一件湖纺白长衫,手握折扇,风度翩翩,白净脸,圆圆的脸上谦虚、热情,见到了童霜威,深深打了一躬,拱手恭敬地说:“秘书长,别来无恙!民国二十六年十一月南陵县拜别,瞬忽一年零八个月了!常深想念,思何可支?今日重见尊颜,真是欣慰之至!”
童霜威一惊,又一愣。
方丽清也停住哭泣,从椅上站了起来。
不是别人,是江怀南呀!江怀南依然是一表人材,满面春风。
童霜威觉得尴尬,感情十分复杂,既念旧日情谊,又惮于他已经做了汉奸,心里奇怪,不禁问:“呀,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是怎么来的?”话刚出口心里立刻明白了:一定是从方立荪处知道我的情况由方立荪把他带来的呀!方立荪拜的老头子就是丁啸林——江怀南的岳丈呀!
果然,江怀南满面笑容,尊敬有加地说:“秘书长,是立荪先生带我来的。我已来过两次。这第三次,是怕秘书长又挡驾,只好请立荪先生帮忙了。”说完,向方丽清鞠躬作揖,一脸讨好的神色说:“师母,我一直在南京、苏州忙于公务,未能常常来请安,请师母多多包涵。”
他同方丽清说的话,是打哑谜。童霜威不知道他们在过去有过一段暧昧,听了也不介意,心想:既然他已经来了,也不能驱之于门外呀,指着沙发皱眉说:“坐吧,坐吧。”
方丽清刚才哭红了双眼,此刻,忽见江怀南来到,一是心里对江怀南的薄幸有气,一是想去洗脸打扮一下。在一种十分微妙的心情下,绷着脸也不朝江怀南看,只轻声说:“哪里哪里,你是贵人得意了,少来也好。”说完,站起身来,独自一扭身子走出房去了。
江怀南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童霜威却毫不明白,只以为方丽清心里不高兴,又犯古怪脾气了,也不去管她,只自琢磨着该怎么同江怀南谈谈,随口问:“令兄聚贤可好?他还在南陵?”话刚出口,觉得冒失,江聚贤也是汉奸,南陵被日军占领后,他当了维持会长的呀!提他干什么呢?
只听江怀南答:“托福!托福!家兄在南陵很好,很好。”
娘姨阿金端来了一杯盖碗茶,给江怀南放在沙发边的茶几上,转身走了。
童霜威在江怀南对面另一只小沙发上坐下,突然感到要抽支香烟了,从茶几上香烟筒里拿了一支烟自己点上了火,换个话题问:“你现在在干什么?”语气是有点生硬的。
江怀南摇着扇子,脸上更加谦恭,轻声细语地说:“去年三月,维新政府[9]在南京成立,我到行政院里当了参事,但清闲得很,离上海也远,今年春天,调到苏州任江苏省教育厅长。我喜欢苏州的宁静,现在市面还算不错,所以省府就放在苏州。秘书长在上海租界上住着要是烦闷,其实不妨到苏州游览一次,秘密去,秘密回,无人知道的。‘有事弟子服其劳’,秘书长还是可以像从前一样信任我的。”
童霜威听他讲起苏州,不禁忆起了战前那个春天江怀南邀请他去游苏州的情景来了。他心里复杂,感慨起来。但心里总摆脱不了对江怀南做了汉奸的不快,摇摇头说:“怀南!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自己毁了前程呀!说实话,我真为你可惜!你是怎么会到什么‘维新政府’里干起伪职来的呢?”说着,闷闷吐了一口浓烟。
江怀南毫无火气,满面堆笑说:“秘书长,战争可怕,和平可贵。中日两国,源远流长,我总是希望两国之间能化干戈为玉帛。更见沦陷区无数苍生被弃置落入无人管理的境地,再想到自己空有抱负却一直未得重用,经友人相邀,才决定到南京的。秘书长当可谅解。”
童霜威鼻孔里喷出两股白烟柱子,摇摇头想:人要知耻!说:“战争是可怕,和平也可贵。但中日之战,是日本发动的。谁是谁非泾渭分明,受侵略的中国人只要有点骨气岂可去认贼作父?你是个聪明人,难道不懂得‘一失足会成千古恨’的道理?”
江怀南叩头虫似的勾脑袋,却又摆出一种谈吐俊逸的姿态,说:“秘书长,其实我也爱国,但爱国和救国,方法不同。现在,汪先生也率领大批人马浩浩荡荡来了。他追随中山先生多年,是创建国民党的人物,是我党的副总裁,是我素来敬仰的中枢要人。周佛海,一直是蒋委员长的亲信,中央委员、中宣部代理部长,他那畅销全国的名著《三民主义之理论的体系》与《三民主义的基础问题》,我都熟读过,不胜钦佩的。他们都来了,说明我想的与做的都还正确。我今天来,目的是向秘书长说说心里话,也是想聆听秘书长的教诲。秘书长该骂我就骂,该说我就说。反正,我总是您的学生,也总是愿为您尽犬马之劳供您驱使的心腹。您过去对我的恩德,我是永志不忘的。”他额上淌汗,说得非常诚恳,话音里带着深厚的感情。
童霜威心软,给江怀南一说,反倒碍于面子,又动了点感情,不好再板着脸说什么。心里又想:我现在身处孤岛,他是做了汉奸的人,我不宜同他来往,也不宜得罪,得罪了他,谁知会多惹出些什么麻烦来。我现在整日面对四壁关在家里,对外界情况太不了解,倒不如通过他了解些情况。因此脸上严峻的表情和缓了下来,说:“怀南,现在外边的情况我不太了解。你倒谈谈你们的情况,也谈谈你的体会,我倒想听一听。”
江怀南点点头,端起盖碗茶来喝了一口,用手帕拭汗,说:“维新政府是没有前途的。从梁鸿志[10]开始,不少都是北洋军阀时代的旧官僚,挂的是北洋政府的五色旗,这我看了也不顺眼。我误随了他,极感遗憾。现在,汪先生他们从重庆来了,我估计汪先生是会代替维新的。正是因为看到了这种发展趋势,特来向秘书长讨教。”
童霜威不禁问:“听说前年十二月陷落时整个南京变成尸山血海。南京的情况现在怎么样?”他是有心把话题岔开去。
江怀南明白童霜威的心意。童霜威那幢漂亮的公馆洋房在南京,能不挂心吗?为了不愿提南京屠城时的惨景,他说:“南京现在不错。夫子庙、新街口都有市面。我曾去潇湘路看过,公馆的洋房依旧,现在是日本一个蓖麻籽株式会社占用。但以秘书长的身份地位,找找门路,把公馆收回来还是容易办到的。”
童霜威明白他说的“找找门路”是什么意思,不想搭理,问:“我那两个邻居——管仲辉和叶秋萍两家的房子怎么了?”说这话时,他脑际不禁又浮现出战前的情景来了。那时,管仲辉是军委会办公厅副主任,叶秋萍是中央党部党务处处长。靠近玄武湖的潇湘路上,就这三家公馆。管仲辉后来参加防守南京。南京失陷后,他下了台做生意,在香港见过面。叶秋萍干那种秘密工作,越来越红,是国民党中央委员会调查统计局的负责人。现在这两个邻居近况不知如何了?
江怀南摇着扇子回答:“他们的房子也都完整,也是蓖麻籽株式会社占用着。据说,日本人调查得很清楚,哪幢洋房是哪个人的都知道。这些公馆的房子实际还是保护着的。但不知管主任和叶处长现在在哪里?”
童霜威简单将管、叶的情况讲了,问江怀南道:“汪精卫他们目前的情况你了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