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怀南得意地点头:“听说日本方面决定要请汪先生这样一个中国第一流的政治家来统一建立一个中央政府,以便尽早结束战争。汪先生本来住在靠近江湾东体育会路附近的重光堂。后来,又搬到外白渡桥北首百老汇大厦住。接着,日方将沪西愚园路一一三六弄原来王伯群[11]的住宅拨给他做了公馆,那条弄堂的住户一律迁走了,周佛海等都住在那里。日本沪西宪兵队在那里保护,‘七十六号’也有警卫大队负责安全。”
“听说汪精卫秘密到过日本?”童霜威问,“有这事吗?”
“当然有!”江怀南点头,“听说是乘日本海军飞机秘密去的,日方决定以汪精卫建立新中央政府为根本方针。这消息传出,维新政府当然恐慌。这两个月来,汪精卫坐飞机到过北平与临时政府的王克敏他们及日本华北方面军司令官杉山元会谈;又在上海与梁鸿志他们会谈,并到南京会见日军华中派遣军司令官山田乙三。听说,汪先生对日方讲:他出面主持和运,至少有半数以上的国民党员会投奔到他的旗帜之下,他在军队中至少可以拉过来二十个师以上的队伍。”
童霜威揿熄烟蒂,哼了一声,没有说话,心里想:痴心妄想!人为什么总是欠缺自知之明呢?
只听江怀南继续说:“听说汪对日方说:一定要成立个政府,没有政府就没有号召力。必须组织一个全国性的中央政府,这个政府名称仍然是国民政府,主席仍旧拥戴林森来干,首都仍是南京,旗子也仍用青天白日满地红。所以这个政府是还都南京,不是另起炉灶。这样就拆了蒋介石的台,能吸引更多的人参加和运。我估计,日方会信任他的!”
童霜威忍不住说:“那你准备如何打算呢?汉奸这顶帽子太难听了!你跟梁鸿志已经走了错道。现在,汪精卫干的这些,还是汉奸勾当,你是不是又想投靠他了?”
江怀南正要说话,却见一个穿浅灰格子纺中式衫裤的胖子走进房来,光着脑袋,挺着肚子,原来是方立荪。方立荪是有意这时候来的。他在丁啸林处见到江怀南,约定今天上午由他安排江怀南来见童霜威。他先不露面,怕的是童霜威脾气有时耿直,江怀南的出现会惹得童霜威发火。倘若那样,他就干脆暂不露面了。但现在,见两人见面话滔滔不绝,似乎颇为融洽,他就决定进房来了。他双手提着江怀南带来送给童霜威的许多礼品,乐呵呵地进来,说:“妹夫,江厅长带了好些礼品来,给我和雨荪还有姆妈都带了东西。这是给你和妹妹带的。你看!你看!”
童霜威不禁皱眉,一是嫌江怀南送礼,汉奸的礼怎么能收?二是嫌方立荪庸俗。尽管方立荪富得出油,见人送礼却表现得这么高兴,真是可鄙!一时却只能摇头说:“不行,不行!”
只见江怀南站起身说:“一点点不成敬意的东西。我在苏州,给秘书长物色到了一幅文徵明的山水画——《虎丘图》,确是真迹,工致秀润,在气润、神采方面,都有一种清和闲适之趣。我又为秘书长觅到了一部北宋嘉四年姑苏郡斋王琪校刻的《杜工部集》。这次也就只带了这两件来作为孝敬。另外,除了一点苏州糖食外,专门给师母买了些苏州的绸缎刺绣和牙刻、玉雕各一件,倒是雅而不俗,都有点意思的。”
童霜威正颜厉色,连连摇手,说:“不不不,你偶尔来谈谈可以;礼,带回去吧!”
江怀南有几分尴尬,明白童霜威心里的想法,嘴里念经似的说:“不是礼!不是礼!只是一点敬意,一点敬意。”
方立荪见童霜威脸色难看,有点含糊,说:“那……那我拿给妹妹去。……”
话声未落,只见方丽清换了一件淡紫色沙丁绸的旗袍,戴一副红宝石的金耳环,浓妆艳服,光彩照人,出现在门口,用一种生硬酸涩的语调大声说:“小阿哥,这事你就不要插手了!东西你放下,等会请他带回去!让他去孝敬他的丈母娘和丁小姐的好!”
方立荪弄不清妹妹的话是什么意思。童霜威也不明白方丽清怎么这样说。只有江怀南心里明白:方丽清的话里带有强烈的醋味,也是嗔怪。方立荪将江怀南带来的礼品朝桌上一放,说:“好吧!你们谈吧!我还有事,要出去一下。”他打算走了,心里有些生气,觉得在政界做官的妹夫怎么这样不通人情世故,又觉得妹夫现在既无一官半职也无钞票进账,却还这么清高古怪,实在不可思议。他今天本来是指望江怀南来劝劝妹夫识时务、讲实惠的。现在感到这种希望不大,同妹夫情感上的隔阂反而更深了。他转身出房,准备到南京路、三马路石路和八仙桥三爿绸缎呢绒庄里去兜一圈看看。三爿店里刚进了一批东洋货,有些呢绒需要换上英国货的标贴,冒充英国舶来品。他得去照看一下。
给方丽清大声一刺激,江怀南诚惶诚恐了,卑躬万分地说:“师母,您太见外了!我今天来,有重要事情向秘书长聆教。我一向最重感情,得人的点水恩,最懂得当报以涌泉的。”他用一种只有方丽清能察觉和了解的眼神看了方丽清一眼。方丽清确实美艳得出奇。他说:“凭良心讲,我对丁啸老其实比不上我对秘书长的尊敬之万一。他一定要我做女婿,实在不好推辞。丁芝兰长得奇丑,又抽鸦片。但丁啸老是我的老头子,不能违抗呀!所以拖到今天也未举行婚礼。师母就别再取笑我了!”说完,又对童霜威说:“秘书长,刚才我的话正谈到紧要处,被打断了,让我再接下去谈吧。”又殷勤周到地说:“师母,您请坐下,听我谈谈。”
方丽清带点忸怩地坐下了。江怀南的话,她一字一句都听清了。她明白,江怀南是向她做解释。江怀南刚才的眼色多情、诚恳,似乎一片真心。何必把话说死把事做绝呢?她会心地看了江怀南一眼,决定安心坐下来听听。
童霜威在思索、体味江怀南说的关于政治上的事,头脑里思绪很乱,回答江怀南说:“好好好,你接着谈。”
江怀南满面悲天悯人的神色,说:“秘书长,抗战前途已经绝望,抗战的残局必须有人出来收拾。肯出来打破中日僵局收拾残局的人是为苍生着想,是大智大仁大勇之人,加以汉奸头衔是不公允的。正因如此,我当初才参加维新政府,现在又想跟随汪先生参加和运。沦陷区都是中国土地,有大批中国人,把这些地域和百姓从日本手中接收过来,岂非最便宜的大好事?”
童霜威摇头说:“在日本人的占领区内组织伪政府,岂不是日本人的政治俘虏?岂不是做儿皇帝?有气节的中国人是绝不会干的!谁干了,子孙万代都是要被人指着头皮骂汉奸的!”
江怀南能言善辩地说:“秘书长,这是很自然的。目前一定会有些人反对,也有些人骂的。但将来是会了解并且双手赞成的。战争多么残酷可怕呀!中国是再也打不得了!把国家的命运胡乱当儿戏断送了,能对得起子孙后代吗?”
童霜威打断他的话,说:“怀南,我劝你是完全出乎一片真心,你怎么样也不要做汉奸!我看,你以前既已错了,从现在起,就不要再走那条路了!你……”
没等他说完,江怀南摇头打断童霜威的话说:“不,我已经走了这条路,就决心坚定走下去了。我今天来,是来劝秘书长您也出山为和运效力的。您过去同汪先生有私交,以您的地位,以您在日本人中的知名度,如参加和运,一定会大展宏图的。重庆对不起您,直到今天也没倚重您,您要是肯同汪先生一起,一定能被他借重。既在上海,为什么不‘近水楼台先得月’?”
童霜威有点生气,耳朵感到燥热发红,说:“当年,白居易在苏州赋过这样的诗:‘何必奔冲山下去,更添波浪向人间’!洪水猛兽般的汉奸我是不做的。不必劝我!我倒要问问你,是替谁做说客来的?你是维新政府的,看到伪组织没前途,又想投靠汪精卫,你想再钻进另一个伪组织里去你就钻好了!可是你劝我落水,这是为什么?”
江怀南微笑谦卑:“秘书长,您如果得意,我也可附骥尾而青云直上。再说,战前我们计划在太湖边上屯垦湖田,开农场,办罐头工厂,干一番实业救国!可是,一场抗战,一切成了泡影。如果您随汪先生从事和运,政治上得意了,这计划就能实现,岂不美哉?”
方丽清飞快地向江怀南投去一个笑靥。她欣赏江怀南的口才和对童霜威的忠告,也喜欢江怀南的风度。
童霜威如坐针毡,从座位上站起身来,摇着头说:“道不同不相为谋,到此为止吧!你不必再谈了,可以回去了!”
谈话的门关闭了。江怀南从童霜威严峻的神色中感觉到了他的决心,明白是说不动童霜威的,只好闭嘴不谈了,笑笑说:“我来看看秘书长和师母总是应该的。再说,立荪先生他也有意叫我来劝劝驾。假如不是对秘书长一片忠心,我也不会这么坦率的,请勿见怪。”
童霜威起身背着手踱了几步,说:“人各有志,不可勉强。但我对你有三点要求,希望你能答应。”
江怀南点头,说:“秘书长请赐教。”
童霜威说:“第一,我知道你无害我之心,但我现在居住上海租界,隐姓埋名不想被人知道,只求安安静静消磨岁月,望你在外边不要宣扬。”
江怀南点头如捣蒜,说:“自当遵命,请秘书长放心!”
童霜威说:“第二,我现在与一切人都断了交游,你也不要再来!”
坐在边上的方丽清听不入耳了,心里烦躁,那张漂亮的脸上显出不耐烦的神色。
江怀南注意到了方丽清的脸色,也明白童霜威是想同他断绝交往,觉得不好说什么,既不答应,也不拒绝,问:“这第三条呢?”
童霜威指指桌上刚才方立荪拿进来的《虎丘图》《杜工部集》和牙刻、玉雕、苏绣等礼品,说:“请带回去吧!”
想不到江怀南还没有回答,坐在一边的方丽清站起身来了,高声朝着童霜威说:“啸天,客人客人,应当客气的嘛!别人的礼不收,怀南的礼战前在南京你早都收了的嘛!他是你心腹,你又叫他不要再来,又不收他送的一点心意,太绝情了吧?我做主了!他送的东西你不收我来收!你不要他再来,我倒要请他今后常来!人家一股热心,你浇他一头冰水,何苦来哉?”说着,含着深意看看江怀南,说:“江厅长,以后你来你的,他不见你我见你!不要听他打官腔!申曲《庵堂相会》里的唱词说:‘亲眷往来应全礼……休要怠慢自家人’!你是自家人,尽管来好了!”
江怀南一副恭敬从命又惶恐不安的样子。他不愿置身在童霜威夫妇有可能发生口角的当口,觉得今天来劝说童霜威的目的并未达到,也不可能达到,心里不快。好的是同方丽清之间似乎减少了误会。见童霜威似要发火,他决定不再逗留,赶快识相地站起身来,说:“秘书长、师母,今天我还有些事,就告辞了。唐朝王维乐府《老将行》中云:‘自从弃置便衰朽,世事蹉跎成白首’!抗战两年,秘书长闲居蹉跎,我深为不平。今天讲了些心里话,只是供秘书长斟酌,以后再从长计议吧!”说罢,深深一躬告辞。
童霜威怒气未消,也不想送。
方丽清已经抢先在说:“我来送送江厅长!”
她袅袅地送江怀南下楼。没想到在楼梯口暗处,见江怀南从长衫口袋里摸出一张早已写成叠好的纸条,一把握住她的手将纸条塞到她手里,悄声多情地说:“丽清,不要爽约,我等着你!”
她没有回答,也没有就看那纸条。她的心“怦怦”剧跳,凝视着江怀南感情丰富的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江怀南走了。仁安里弄口有辆黑色的小汽车等着他。送他回来,方丽清心跳着将攥在手心里的纸条张开一看,写的是:“购得西班牙产名贵猞猁皮大衣一件,精美非凡,以此赎罪。明日任何时候,都在先施公司东亚旅馆三一五号房间恭候,敬请一定光临。”
她心里得到了一种满足,眉眼里都是笑。将房间号码记熟,悄悄撕碎纸条,在上楼后进了盥洗室,将撕碎的纸条扔进抽水马桶,“哗啦”用水将碎纸片全部冲净。
三
天闷热非凡。江怀南走后,童霜威一连几天都陷在一种十分苦恼的情绪中。
他觉得江怀南当了汉奸实在可惜,又气恼江怀南执迷不悟要走死路,却还要来拉我附逆,心想:汉奸都是脸皮最厚、良心最黑的政治垃圾,我岂能做这种出卖祖宗的丑事!但江怀南临走时说了王维的诗:“自从弃置便衰朽,世事蹉跎成白首”,又不禁使他感慨系之,一种失意的落寞之感蕴积胸臆。他在二楼房里来回蹀躞,觉得从香港回上海后,始终处在一种不自由的境地,实在不幸。只有赶快走!离开上海!
他发现,近几天方丽清显得特别高兴,总是打扮得像朵鲜花,还兴致勃勃地独自打一把桃红色的杭州遮阳绸伞去先施公司和永安公司闲逛,买回来许多吃食、用品,还居然买了一件猞猁皮大衣回来。方丽清一点不了解他的苦恼与寂寞。昨夜,方丽清打完麻将回房,换了睡衣上床后,他对她说:“丽清,我考虑再三,走是上策!上海万万住不得了!”
方丽清浑身散发着香水味,用手卷着头发套在发卷上,说:“你就不考虑考虑人家江怀南的好话?现在阿狗阿猫想发财想高升的都去了,你这个本来有身价的人反倒像只老母鸡蹲在窝里,真没出息!”
童霜威像被火烫了:“汉奸我怎么能做?中国人要有骨气!”他摇着扇子,把扇子打得“啪啪”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