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通过生与死的严峻搏斗,来体现历史的凝重。
“曙光从黑暗中诞生,春天从冰雪中走来。”在那段“前方老打败仗,后方乌烟瘴气”的战争岁月中,人生海洋中的风暴、震啸、急浪、旋涡、礁石,随时会出现;复杂的天象,曲折的航道,变幻的气候,总常会展现在生命之路面前。
——摘自创作手记
一
欧阳素心的下落仍旧渺渺无讯。
冯村从江津回重庆后,来过信给童霜威和家霆。他到中华大学找了谢乐山,详细询问了谢乐山瞥见欧阳的情况,但就像谢乐山信上所说的那么一点点,并无其他漏写的情况。冯村曾花费了好几个夜晚,到七星岗上兴隆街附近伫候,希望侥幸撞见欧阳素心,可是失望接着失望,欧阳素心隐没在茫茫人海中无处可觅踪迹。
冯村拿了童霜威给杜月笙的信去找杜月笙的秘书胡叙五。童霜威在信上托杜月笙向军统打听欧阳素心的讯息。戴眼镜、圆脑袋的胡叙五很客气,约定电话联系。后来,他在电话中告诉冯村:军统答应帮助寻找,需费些时日或能打听到消息。
给叶秋萍的信丝毫未起作用。冯村拿了童霜威的信找叶秋萍,请叶秋萍帮助寻找欧阳素心。叶秋萍本人未见,让秘书代见,态度冷淡。隔了几天,冯村打电话去询问,秘书平淡地回答:“找过了,没有找到。”
冯村在信末结束时说:“情况确像大海捞针,使人心情懊丧,我当继续努力。”
一直珍藏着的欧阳素心留下的“天涯海角毋相忘”七个字的纸条,家霆常一遍一遍地看。纸条已经摩得发毛卷角了。看着纸条,往事难舍,怎么能不更加思念欧阳呢?
心事缭绕在欧阳素心身上。在看到雾中的青山时,就会想起欧阳在上海环龙路那间幽静的画室里绘的那幅油画《山在虚无缥缈间》;在淋洒霏霏细雨时,会想起在上海法国公园里那棵常青的落地大雪松后面,那段甜蜜的回忆。当时,欧阳乌黑油亮的黑发上沾着雨珠,像戴着闪烁钻石的美冠,眼里像闪着青春的火苗。他和欧阳雨中离开那棵葱茏的雪松时,带着的一种纯洁、欢乐的幸福感情,迄今仍使他温暖。
家霆是个克制力很强的人,他能意识到毕业班的大考和毕业会考以及大学考试这三个“关口”,要通过是严峻的。能不能通过这三关,关系到自己的前途和未来。不能让自己沉浸在一种痛苦、消沉的情绪中蹉跎岁月。他仍旧使自己驱散心上的凄凉与思念,安心地听课,安心地复习,安心地迎接将要来到的“三关”考试。早上,他与“老大哥”施永桂、“博士”靳小翰等起得很早,去读英语。晚上,大家又一同睡得很迟,在冒着黑烟的桐油灯下做代数和解析几何的习题。
只是,邵化加给学校的***气氛,总是在威胁侵犯着他本来不平静的心。
那天下午,有一节自习,家霆在茅草顶的竹笆屋教室里做物理题。从窗户里向外看去,天空被破棉絮般的浓云布满了。教室的门开着,微风袭袭吹来,不断翻动面前桌上的书页,不由使家霆想到第一次在欧阳素心家,在她房里看到晚风从窗口里吹进来拂动桌上那本书页的事了。正在凝神:“马猴”突然出现在教室门口,说:“童家霆,来!”家霆只好跟着他到办公室去。
说的内容,是想诱家霆说说同学中哪些人思想左倾,也想逐个了解班上同学的情况。他的眼神在搜索中带有挑剔,甚至用表扬的口气给家霆戴高帽子,说:“你是很好的嘛!前些天献金,你表现得很突出,班上绝食三天捐献,你怕大家饿了,掏钱买了大批大饼、油条和红薯给班上同学充饥,听说还悄悄化名捐了个金戒指,说明你富有正义感和爱国心。我问你的事都很重要,你应当如实告诉我嘛!”
教官“蓝舅子”平日对学生非训即骂、横眉竖眼。“马猴”平日对学生态度尚好,但家霆嫌恶他的纠缠,说:“我不爱管闲事,我只管我自己。功课太重,我自顾不暇。”
“马猴”笑容相向,要家霆坐下,腔调变了,说:“其实,青年时代思想左倾并不奇怪,年轻人不满现状也不奇怪。我也不主张对青年人用高压政策。同你谈这些,你不要紧张,也不要反感。我是训育主任,职责所在,应当多同学生接触,多谈心。”
家霆心里想:这家伙!真是硬软手段都用到了。
“马猴”又说:“现在正在抗战,非常时期。训育主任总得让学生懂得如何在非常时期不触犯校规、刑律的道理。老实告诉你吧,你们平时的一举一动,我们都了如指掌。”
家霆马上想起了两条“狗”,恨得咬牙,又不禁想起了“马猴”那夜也跟踪章星和施永桂的事,虽闷不作声,心上却波涛汹涌。
“马猴”眼里有一种变幻着的光彩,问:“你在想些什么?”
家霆没好气地说:“想物理习题!”
“马猴”笑笑:“施永桂这个人怎么样?”
“他不错,功课挺好,人也老实。”
“他半夜里有过起床到外边逛悠的事吗?”
“不知道。”
“马猴”眼里透着冷笑:“有人看见的,向我报告过。”
“确实不知道。”家霆心里恨死邢斌、林震魁了,一定是两条“狗”提供的线索,“有些人无事生非,胡七八扯乱打小报告恐怕也是有的。比如上次我捡到张报纸,不就交给你了吗?”
“马猴”笑笑:“我越发肯定你不简单了。你很有思想,也很有头脑,很有应付我的策略呢!”
“你把我估计高了,其实我什么也不懂。”
“从另外一个角度和立场上说,你倒是一个坚定可靠的人,不泄露一点你认为不该泄露的秘密。”
家霆朝他看看,装作不明白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马猴”咯咯地笑了,说:“我想收买你,但我明白无用。我只是想试试你。现在试过了,你是一个挺有主见和信念的学生,可贵。我也不逼你。但你自己要多注意。学校里很复杂的呀!你可以好好体味体味我的话。”
家霆如坠五里雾中,不知他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觉得这人很厉害,提醒自己:要十倍百倍地注意,无论如何在他面前不能松一点口、露一点蹊跷。他装作平静地说:“如果没有事,我要回去复习物理了。”
“马猴”笑笑,说:“一会儿施永桂会来的。我刚才通知他在我同你谈话后隔一会儿叫他也来,我还要同他谈话。你可以在边上听着。听听对你也有好处。”
家霆心里纳闷:他找施永桂谈什么呢?怕是谈那夜的事吧?唉,真糟!……正想着,果然永桂出现在门口了,高叫:“报告!”
“马猴”清了清嗓子:“进来!”
施永桂进来了,先打量了家霆一眼,家霆故意显得平静。“马猴”居然客气地指指一只凳子,说:“你坐!”施永桂就坐下了。
“马猴”发动突然袭击了:“施永桂,你是中队长,是个好学生,我是信任你的。有件事我要问你。有两次夜晚,运煤队经过我们这儿蜘蛛穴山下的时候,你睡觉后又爬起来出去干什么?”
施永桂装出思索,说:“我夜晚睡觉的呀。当然,也出寝室上过厕所。”
“要诚实嘛!”“马猴”说,“我是有‘耳目’的!你们读过希腊神话吗?希腊神话上的‘百眼神’,不分昼夜总轮流张着五十二只眼睛不闭。哈哈,我的‘百眼神’向我报告过。”
施永桂机灵地说:“邢斌、林震魁的话不可靠。”
“不可靠?”“马猴”笑笑,“我问你,熊氏家祠宿舍前东边有棵大樟木树,是吗?”见施永桂点头,又说,“那就对了!从那里看你,你看不见人,人可看得清你。这能不可靠?”
家霆想:“马猴”这坏蛋,虽似老练,却考虑不周,他无意中泄露了两个机密,既泄露了两条“狗”是他的“百眼神”,又泄露了大樟木树那儿是两条“狗”窥察的地点。只听“马猴”又说:“我的耳目是可靠的嘛!有一天夜晚,我亲自去了,看到了你施永桂,不但你,还有你——”他突然指指家霆。家霆脸都红了,胁下淌汗,心想:糟!那夜我以为他没看见我呢!原来,他没有走,继续躲藏在什么地方看着我们呢!
施永桂忽然点头,很老实地说:“啊,对了,有那么回事。”
“马猴”的目光扫来扫去,说:“还有一个女的,我点穿了吧——教国文的章星老师。”
家霆和施永桂强作镇定,家霆心想:不承认不行。可是,老实说也不行。因此,轻声嘀咕着说:“啊,我当什么事呢,是为了‘泽漆麻’嘛。”
“什么‘泽漆麻’?”“马猴”嘘了口气。
施永桂解释说:“章星老师有病,心脏不好,得了个土方,要在这季节的半夜里,在野外路边上找‘泽漆麻’。这是种草药,用它的根叶煎水喝,有特效。女老师夜半独自找‘泽漆麻’当然不行,我是班长,陪她找草药。”
“马猴”突然问家霆:“是吗?”
家霆点头:“是这么回事,我是好奇偷偷跟着看的。”
“马猴”倒似乎有点信了,问:“挖到了没有?”
施永桂好像是为了留一手:“难找,挖到了一些,很少。”
“马猴”摆出一副关心的样子:“啊,是这么回事。我找你们来就是要弄清情况。我还没有向邵校长报告,既然你们没什么问题,我也不准备报告了。邵校长强调治乱世用重刑,治坏学生也要舍得下手。我觉得你们两个都不错,是采取爱护态度的。你们可能不知道,蓝教官是军统的,是个喜欢见风就下雨的人。碰到他跟遇到我可不一样。……哈哈……”他用几声异样的笑吞没了下面的话。
家霆心里转着轴想:真是“老虎数念珠”,说得好听,讨好我们。勉强忍住反感听下去。
“马猴”站起来踱着方步,又讨好地说:“劝你们注意:一是夜半老是起来违反学校作息制度,不好!人要看到了又要来向我报告的。二是找‘泽漆麻’当然无可指摘,要防止同女老师过于接近,引起闲话!”他突然对施永桂说:“你是我心目中的好学生,要特别注意。”
施永桂脸上的肌肉纹丝不动,装得十分老实地说:“是啊,马主任,您说得对。不过,‘身正不怕影斜’,邢斌、林震魁他们无论怎么说,事实总是事实。”
家霆胁下刚才都叫冷汗湿透了。这时说:“马主任,我们以后注意就是。现在,我可以回去自习了吗?”
“马猴”和颜悦色,但有命令口气:“不要把我的话当耳旁风,听清了没有?”
家霆和施永桂走出“马猴”的办公室,吐出了一口胸中的闷气,家霆骂了一声说:“坏蛋!”
“老大哥”也骂了一声,说:“这家伙也可能在注意章星老师了!他曾经在晚上去章老师处,东拉西扯一坐两三个小时,也不知目的何在。章星老师很厌烦他。”
家霆气愤地说:“可要叫章星老师小心啊!以后,我们暂时不去或少去章星老师那里才好。我看‘马猴’很阴险!”
施永桂也有些沉重,但轻声决断地说:“无论如何,先打两条‘狗’!”
决定打“狗”!研究了怎么打,要达到什么目的?要问些什么问题?布置就绪,只等机会。
施永桂说:“打了‘狗’以后,大家都绝口不提打的这件事!但要在同学中宣传,让大家都知道邢斌和林震魁是邵化的两条‘狗’,每月拿津贴,专干特务勾当,孤立他们!”
偏巧,晚自习后,机会来了。晚自习以后,临睡之前,照例学生寝室里十分热闹。学生们用两三根灯草做芯,点着了桐油灯。拉二胡奏刘天华《病中吟》的,唱戏的,唱歌的,聊天的,洗脚的,打闹的,都在苦中作乐。窦平的歌声最高,也最凄凉,他总是唱《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矿,还有那衰老的爹娘,‘九一八’,‘九一八’,从那个悲惨的时候……”邹友仁也照例拉起京胡引吭高唱:“我好比——南来雁,失群飞散……”突然,“博士”靳小翰回到寝室,他侦察来了消息:邢斌、林震魁偷偷摸摸都到“马猴”办公室里去了。“博士”到窗前偷听,听不清讲些什么,发现“蓝舅子”也在,四个人是在商量什么事儿。这可是个好机会,天又不下雨,行动方便。商量完事儿以后,邢斌和林震魁一定会从办公室下山回寝室来睡觉的。靳小翰说:“本‘博士’宣布:机不可失!马上行动!”
吹了熄灯号,“马猴”办公室里的油灯仍亮着,纸糊的窗子上映出人影,四个“瘟神”还在议事。施永桂、窦平、家霆、靳小翰、邹友仁五人决定出马。准备了长绳索和短绳子之外,窦平把他从伙房里悄悄拿来的两条伙夫用的蓝围裙也带着,大家都用旧衣裹住了头,卷起裤脚,光着脊梁,将衣服翻过来披在身上,在领口扣上了纽扣,一起去到邢斌、林震魁回来必经的大黄桷树和山坡上的野坟堆里设下埋伏。
夜色沉沉,四野空气清爽宜人,到处隐藏着一种黑黝黝的神秘感。五人分了工:“老大哥”和“南来雁”在路上两人横拉一条绊马索;家霆和“博士”与他们相距十多步,再横拉一条绊马索。窦平是大力士,指定他专门对付健壮得像打手似的林震魁。靳小翰会画画,掏出粉笔来,给每人在脸上横七竖八画了几道直线。说也有趣,一张脸上加了几道粉笔线,对面也认不出谁是谁了。大家都悄声叫好,忍住笑等待着“狗”入陷阱。
这夜,老天爷帮忙,特别黑暗,没有月亮,也不见星星。躲在疏疏落落的槐树林子里,风瑟瑟一吹,凉爽得很。四外寂静,有不知名的虫豸此起彼落奏鸣得热闹。听到遥远处农家偶有犬吠声。“博士”等了一会儿,急躁了,说:“我再去侦察侦察!”他刚想挪步再去“马猴”办公室左近侦察,听见了“嚓嚓”的脚步声,又传来了轻轻的歌声,邢斌吹着口哨,林震魁在哼歌哩:“……也是微云,也是微云过后月光明,只不见去年的游伴,只没有当日的心情。”
施永桂轻轻“嘘”了一声,手打招呼意思是说“来了!来了!”大家马上屏息等待。